象县城大集上那样的棒子队,很快在公社大集上出现;象县一中停课闹革命那样的闹剧,开始在公社中学重演。下边跟着上边学,孩子跟着大人跑,县上乱了套,公社乱了套,大队里也乱了套。队长不听书记的了,社员不听队长的了,“地富反坏右”被踩在脚下,贫下中农继“土改”之后,又一次站起来了。
不过,靠土里刨食的庄稼人和城里人不一样,千革命、万革命,不能革庄稼的命。于家屋子这一年的秋收照常收,只是比往年落在地里的多了;秋种照常种,只是比往年种得晚了;宜时的“秋分”麦子一块也没有,顶耩完最后一块地已进入“立冬”节气,这块地里的麦苗上冻之前是出不来了,只能“土里捂”(来年春天发芽)了。
当保管员把耠子、耧、犁、耙锁进仓屋时,入冬的第一场雪已经落了下来。庄户人家有句俗语,叫做“阴雨天打孩子——趁空儿”,于家屋子憋了一秋的造反派们、互不服气的造反派们,总算有机会比试比试了。
以于方彪为首的一伙,成立了“星火燎原”战斗队。于方彪任正队长,他儿子于汉甲任第一副队长,大哥于方忠、二哥于方信分别任第二、第三副队长。
于方彪家是村里的大户,他亲兄弟仨,亲叔兄弟九个,到了于汉甲这一辈儿,亲堂叔兄弟达二十八个。于方彪在于家屋子一队跳脚子骂一句,连队长都得装耷作哑。
于方彪的大哥于方忠,是“方”字辈儿中的老大。当年他的第一个儿子到了该上学、该起大名的时候,他在老师面前报出“于汉江”三个字。这就意味着,“方”字辈儿的下辈儿是“汉”字辈儿,后面一个字的偏旁,必须是“水”字旁。
当于方彪的大儿子到了该上学、该起大名的时候,两口子犯了难。于方彪对他媳妇说,“汉”字后头“江、河、海、洋”都有叫的了,好字都让人家占了,咱该叫“汉”啥?
方彪媳妇上过一年多的识字班,能认百八十个字。她说就叫汉湖吧,这个名字不难听。于方彪说,你还知不道啊?咱大哥那个小儿,还没等上学就起下这个大名了。方彪媳妇说,老大这个杂碎(坏的意思)他是看着这个名字好,早占下呀!于方彪生气地说,咱他娘的总不能叫“汉沟”“汉湾”吧?方彪媳妇说,脚下咱就有三个儿子,往后生几个还定不住数,头一个就起不出大名来咋行?于方彪说,动力气的活我行,给孩子们起名这活儿、我有劲使不上啊!方彪媳妇手捂额头琢磨了一下说,不占“水”字旁了,我看咱就按“甲、乙、丙、丁”一个一个地往下排吧。这样叫的话,不光咱这仨儿都有了大名,连没生出来的也都给他们起好等着了。俺娘家村上一户人家的儿子们就占这四个字,弟兄四个都过得很好,老三还是个大工人呢!于方彪一听高了兴:老大呀老大,别说你和我抢“湖”字,就算是白送个“湖”字给我我也不要,俺老婆连没生出来的孩子都给起上大名了。这些个名字就象一沓子没用过的新钱一样,能排起号来呀!
“星火燎原”成立不到三天,以二队队长吴洪敏和一队队长于法子为首的一伙,又成立了“千钧棒”战斗队。生产队和战斗队的负责人都称呼为“队长”,两个人等于在各自身为队长的身上,又“摞”上了一个队长。只不过吴洪敏摞的是正队长,于法子摞的是副队长。
成立战斗队的目的就是抓革命、促生产,就是搞革命大批判。“抓革命、促生产”是句有皮没瓤儿的空口号,搞“革命大批判”才算是真抓实干、才能显现出自家那本事来。批判谁?当然是地富反坏右(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右派)和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星火燎原”想押着五类分子(地富反坏右的简称)和走资派游街,“千钧棒”想解着五类分子和走资派示众,两个战斗队都愿意占先,谁也不服谁、谁也不让谁。“星火燎原”仗着人多势众,准备和“千钧棒”干一仗、分个输赢。结果,仗还没打就分出输赢来了——公社“红卫兵大队”指示:于家屋子的造反派争抢着游斗五类分子和走资派,是最最革命的革命行动,经研究决定,“千钧棒”在先,“星火燎原”在后。
原来,公社的两个战斗队经过一番血的较量后,“红卫兵大队”硬了起来,“红卫兵团”软了下去。吴洪敏在公社干炊事员的儿子吴传朋,和“红卫兵大队”的头头儿打了个招呼后,就让他爹的“千钧棒”战斗队、成了“红卫兵大队”的下属组织。吴传朋在公社里的人缘咋这么好?不是他会交往,是他干的那差事好——造反派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于方彪在村里的势力再大,也不如公社“红卫兵大队”的势力大,一级压一级、公鸡压母鸡,在公社造反派头头儿们的眼里,他们是“公鸡”,各大队的造反派组织都是“母鸡”。
在于家屋子,算得上“五类分子”的,勉勉强强能凑三个人:一个国民党员被划到“反革命”里,一个“摘帽”右派仍按右派对待,只有老地主罗武臣当之无愧。就象一个人五音不全一样,于家屋子的五类分子先天性不全,“地富反坏右”中,“富”和“坏”缺席。开会时有两人缺席可以补缺,也可以把这两人强行叫来;五类分子中缺两类就是缺两类,补谁谁不进,叫谁谁不来。
上级领导在讲话中曾多次强调,要团结和依靠百分之九十五的革命群众,要打击和孤立百分之五的阶级敌人。于家屋子的造反派头头儿们按这个比数一算,本大队的阶级敌人还占不到总人口的百分之一,远远不符合斗争的需要。押着三个五类分子游街,那不叫游街,那叫耍猴儿。如不放宽标准,扩大一下打击面,这个“街”将无法“游”、这个“众”将无法“示”。
水火不相容的两个战斗队在这方面取得了惊人的一致。双方的头头儿们坐下来开了一个会,硬是扩大了本村五类分子的范围:凡享受过剥削阶级家庭生活的、沾过地、富家庭光的地富子弟,都划在地主、富农的圈子里;凡是在国民党的部队里当过兵、混过事儿的,都划在坏分子之内。
经过扩充后的五类分子队伍,由三人增加到二十五人,“地富反坏右”全了。尽管仍达不到全村人口的百分之五,但游起街来、示起众来,也着实象支队伍了。
两个战斗队的头头儿们统一认识后,马上召开五类分子“认帽会”。在这个会上,于占吉领到了两顶帽子:地主帽子和坏分子帽子。对于“扩大”上的这顶地主帽子、他认了,因为土改前他已娶了媳妇、生了大儿子吉光,享受上了剥削阶级生活;对于坏分子这顶帽子,他感到冤枉,因为参加国民党军后,他只打过一次仗,而这一仗是和日军打的,他还杀死了一个日本鬼子。
冤枉也得认了——在造反派面前,“认”或许比“不认”更赚便宜。
游街的前一天晚上,同样被扩大进来的地主分子吴学仁、来到了于占吉家,想听他拉嗒拉嗒,让他给自己壮壮胆、压压惊。
“占吉呀,可屈煞我了!”吴学仁进门先诉苦,“我从小在后娘手里长大,和家里的长工、短工干一样的活。除了过年过节,连顿面饭都捞不着吃呀……”
“学仁叔,您是来拉家史、还是另有别事?”于占吉这样问的目的、是想打断这个拉起来就没完没了的话题,让他为啥说啥。他那心小得象芝麻粒儿似的,准是一听说游街示众,吓得钻到死胡同里出不来了。
“自打把我划成五类分子的那一天起,就没睡过安稳觉,”吴学仁说,“今后晌你要是不给我想想办法、开导开导我,这一夜就别想瞑瞑眼啊!”
“最管用的办法就是把自己看做一头牲口,把造反派看成赶牲口的。”于占吉开导他说,“如果您能按我说的这样去想,就会由‘瞑不上眼’一步步进入到“睁不开眼”;如果再进一步、能达到我所达到的境界的话,说不定您还会打起呼噜来。”
“你说的这话儿我咋听不大明白呢?”吴学仁用学生请教老师时的目光看着于占吉。
“听不明白是因为您还没把自己当成牲口看待。”于占吉解释道,“牲口几乎天天挨打,它要是因怕挨打睡不着觉,那它不就天天睡不着觉吗?牲口因为习惯了挨打,也就不在乎挨打了,不在乎了也就睡着觉了。您不在乎挨打、挨斗,同样也就睡着觉了。”
“占吉老侄子,让你这么一开导,我心里还真就不那么害怕了。”吴学仁说,“这会儿让你拿咱和牲口比,比得我还真有点儿困了。”
听了这个“劝人方”,吴学仁今夜睡着睡不着于占吉不知道,也没必要知道,反正他是顶鸡叫头遍还没睡着……
“爹,快起来吧,我烧中火儿(做熟饭)了。”吉霞站在炕前催促道,“吴洪敏和您定的是太阳一杆子多高集合,可今日是西北风卷着小雪花,看不出东边冒红不冒红。”
于占吉一轱辘爬起来,揉着眼问:“几点了?”
“他们不按点,咱那马蹄表也就派不上用场。”吉霞说,“还是早吃了等着好。”
往常都是于占吉起来烧火,今早晨吉霞没用嘱咐就早早做熟了饭。她拨开北屋门闩时爹还睁眼看了看,不一会儿又睡过去了。躺下后大半宿没睡着,一夜的觉都挤到鸡叫头遍以后了。
吉光和吉亮先后走了进来。平日里爱睡懒觉的孩子们,今天起得都比爹早,吉霞做饭算是早起的理由,可吉光和吉亮早起来干啥?也许三个孩子今夜都失眠了。
大半宿睡不着觉能想多少事啊!于占吉从一九四五年“土改”没收他家的地、想到把地分给没地的农民;从农民愿意自己种地、不愿入社,想到最终还是入了社;从初级社、高级社想到了“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土地归公二十多年了,造反派们为啥又让他象当年他爹那样游街示众。
“爹,你穿个厚一点的棉裤吧,今日冷。”吉霞打开橱子,提过来一个盛衣裳的大包袱。
“下雪不冷化雪冷,穿厚了出汗比穿薄了稍冷点儿还难受。”吉光把吉霞还没解开的包袱又放进橱子里。
“偏偏赶在今日下雪。”吉亮皱着眉、拤着腰,在地上来回走动着,恨自己有劲使不上,“要是兴替就好了。”
“下雪有下雪的好处,下雪看咱的少。”于占吉对仍在地上来回走动的吉亮说,“兴替我也不让替。你们那名誉比金子都贵,我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放下碗筷刚出院门,于占吉忽又退了回来,他把头上那顶棉帽子一摘,扔在了炕上。出门时一家人都忘了,爹往炕上一扔,孩子们也都想起来了。吉光和吉亮憋闷得直喘粗气,吉霞抽抽搭搭地哭出声来。
“哭啥?冻不坏我这脑袋瓜子!一头不戴二帽,人家给我准备了高帽子,我再戴着矮帽子去,那不是自找麻烦吗?”见孩子们低头不语,于占吉用训斥的口气安慰他们说,“该干啥的还干啥,别拿我这事儿当回事儿。”
集合地点设在村小学门前,“千钧棒”战斗队的红卫兵列队操场。成天和坷拉块儿打交道的庄稼人,虽然咋打扮也无法把“土气”全打扮了去,但臂上的红袖章确乎为他们增色不少,再加上一举胳膊、一喊口号,多少也有点儿“兵”的味道。
当于占吉来到操场上时,五类分子差不多已到了一大半,吴洪敏瞪了他一眼、嘴张了几下没出声,随后赶过来的那几个、都挨了他的骂。
“就差一个没来了——老地主罗武臣能坐不能站,明日派几个红卫兵,到家里去批判批判他算了。”吴洪敏向在场的群众解释了一下后,忽然发现五类分子中还有几个戴帽子的,走过去一一扯下来,扔进了不远处的一个猪圈里,“瞎子戴眼镜,多着这一层。”
于占吉见了心中暗喜:今日也算挺吉利,还没开始游街就“拾”了一顶棉帽子。
“帽子家咋还没露面儿?”吴洪敏心里有些急,“吴三九,快去叫叫她。”
过去的吴三九,于方彪、吴洪敏和他走个两碰头儿都不想搭理他,眼下却成了他俩争抢的对象——酒场儿上吴三九是个万人嫌,说到造反的话,他却是杆好枪。吴洪敏提酒携肴去拉拢吴三九,正碰上同样是提酒携肴去拉拢吴三九的于方彪、在吴三九家喝酒。酒后的吴三九头脑仍很清醒:既然是两个战斗队只能加入一个,那我也就只能加入“千钧棒”了。因为不论咋说,我和吴洪敏总归是一大家子人家(同姓)呀!
“露面儿了,露面儿了。”吴三九正打算去叫帽子家,远远看见她已拐出了胡同口。
当帽子家背着包袱快走到操场跟前时,吴洪敏突然发现包袱不是鼓鼓的、而是扁扁的,他吓了一跳:五类们都集合好了,可别少糊了高帽子呀!转身问吴三九,得到的回答是:夜来后晌我就帮她清点好了,一头一帽。吴洪敏说,我咋看着包袱里没大有玩意儿呢?吴三九说,高帽子和碗、盆儿一样,摞起来不占空儿,要是灯笼的话,八、九个就一包袱。吴洪敏说,我能不知道这个理儿,可就怕关键时候出差错,让“星火燎原”看咱的笑话儿。
帽子家一不汇报、二不请示,直接把包袱背到了五类们跟前。她拿出一大摞高帽子夹在夹肢窝里,帽尖当把儿“刷、刷、刷”,变魔术似地往五类们头上扣。五类们都很配合,每到一个面前,这一个就躬腰蹶腚、把头递给她。夹肢窝里那一摞帽子,抽一个不见少,再抽一个还不见少,抽完夹肢窝里那一摞,有八个五类的头顶、比原先高出了一尺多。等三大摞帽子全扣完,包袱里还剩下一个:这一个是为于占吉“量头定做”的。
“你这个‘双料儿’(既是地主分子、又是坏分子)的坏家伙,本该戴两顶高帽子,因为一头不能戴二帽,我给你糊的这个比他们的高出了两拃,你一下子就变成‘丈八魔’了。”帽子家把高帽子扣在于占吉的头上后,又左转右转地“拧”了好几下子,好象是在故意折腾他。
她的这一举动,赢得了造反派们的一片掌声,也让于占吉体会到了什么叫报应。从掉进“温柔陷阱”的那一夜起,他就再也没去过她家。为避免在路上碰见,他一改走路低着头的习惯,出门先往前看,远远瞅见她从对面走来,他就拐弯儿、就划圈儿,千方百计躲开她。
不到帽子家去好办,不让帽子家来他家、他说了不算,因为两条腿长在她身上。自从和大运他娘的关系公开后,他以为帽子家就不会再来他家,可她来得更勤了。
“又叫我来干啥?”帽子家进门后不看于占吉,只和吉霞说话。
“大娘,我打算给俺二哥做一身棉衣裳,想叫您帮着裁开”吉霞提过包袱,把新布料拿了出来。
于占吉估不透真是吉霞叫她来的,还是她自己要来的。每当这时,他就把双手往腰部凑凑,装做有点“憋不住”的样子溜出去。他知道孩子们都不同意他和大运他娘交往,但又没办法制止,就象他无法制止孩子们和帽子家交往一样。
“见了我不是溜、不是躲吗?”帽子家问道,“今日你咋就不溜不躲,变成老实孩子了呢?”
于占吉一声不吭,无地自容。
尽管帽子家这话低得刚送出喉咙,还是被相邻的几个五类分子听到了,他们止不住想笑,但又无心思笑,微微咧开的嘴、比哭还难看。
“于占吉,你这顶高帽子是大呀还是小?”帽子家的声嗓很高,她是有意让周围的人都能听到。
“不大不小,正好。”于占吉觉得这帽子还真就是不大不小。
“戴着舒坦不舒坦?”帽子家拍打着他的高帽子问。
“舒坦,挺舒坦。”于占吉觉得这帽子还真是挺舒坦。
“不舒坦你也得戴,扎皮、硌肉你也得戴。”帽子家说,“原本不打算搭理你,可我管不住自家这张嘴。我寻思问你、你不答,没想到你回答得还挺爽快。你是从今往后又愿意和我说话了,还是觉着今日不和我说话不行?”
帽子家的这番话引出一片笑声。村里人都知道,于占吉因追求大运他娘,已吓得不敢搭理帽子家了。
“不要笑!”吴洪敏打心眼儿里想笑,但又不得不装出气乎乎地样子说,“押解五类分子游街示众,是一场重要的政治任务,必须严肃对待。”
高帽子已扣到了五类们的头上,大牌子已挂到了五类们的脖子上。高帽子用竹条和铁丝捆绑而成,外面糊了白纸,形状象微形宝塔、象巨形宝塔糖;大牌子的形状象块切菜板子,牌子料是从烟卷箱上裁下来的,朝外的一面白纸、黑字写着五类们的名字,名字上打着红叉号。
平日里开社员大会,敲破钟也到不了应到人数的一半;今日除五类们的家属和卧床不起的病号、几乎全到场了,就算是村里来了耍猴的,也围不了这么多人。于占吉觉得自己就象是一只四十多岁的长寿猴,被造反派们牵着,耍给全村的人看、耍给全公社的人看。
戴上高帽子、自己是个啥模样?于占吉想象不出。比礼帽、比单帽子、棉帽子难看吗?那也不一定,兴啥啥好看。要是自古兴当官的、有身份的人戴高帽子,老百姓戴礼帽,那么高帽子就是最好看、最馋人的帽子。
无论高帽子好看还是难看,社员们都愿意看,他们是来看个热闹、看个新鲜。
五类分子们都被看得低下了头。吴洪敏一手扶后脑勺、一手托下巴颏儿,把一个个头都竖了起来。该低头时不低头、就得用力往下按,该抬头时不抬头就得用力往上掀。
面对着上百双眼睛,于占吉被瞅得满脸热辣辣的。发热就意味着发红,过去他也有被瞅红了脸的经历,那是结婚的时候。结婚时被瞅红了脸是因为害羞,现在为啥脸红?他不得不承认,也是因为害羞。眼下这场运动才刚刚开始,批斗的第一步还没迈出去就害羞,啥时害羞到头儿?要想度过这一关,要想活下去,就得学会不怕害羞,学会不要脸。自我安慰了一番后,慌乱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身上的燥热消失了,不用照镜子就知道脸已不红了。面对着一双双看他的眼睛,他自己的眼睛瞪得和平时一样大、一样有精神。要不是头上有高帽子、胸前有大牌子、单从表情上看,简直分不出谁是看批斗的、谁是挨批斗的。
吴洪敏一声令下,让五类分子们按高矮个儿排好队,围村“游”了一圈儿“试试活儿”,告别了于家屋子看热闹的人群,向着通往临河公社的大路、向着沿路各村看热闹的人群走去。
“按高矮个儿排好队”只是一种习惯叫法,实际上他是让五类们按矮、高个儿排好队,矮个儿在前。这样可以使迎面走过来的观众,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把所有五类尽收眼底,满足他们先睹为快的好奇心,不至于浪费他们的目光,有效防止了高个儿在前所造成的“一叶障目”。
于占吉的个子在五类中排倒数第二,他前面是地主分子吴学仁,后面是富农分子罗守义。由于吴学仁的存在,他没有当上排头兵。说是到公社大集上“游街”,实际上是连沿途的“道路”一同游着。从村前的大道出发,往东游七个村到公社、折回头再游八个村,从村后的大道上回来。去时途经于占吉的姨家、姥娘家,来时路过孩子们二姑、三姑家,于占吉让这些亲戚们搅得大半宿没睡好觉:头戴和孝帽子一个颜色的高帽子,胸挂打着“叉”号的大牌子,人不人、鬼不鬼的,咋有脸见亲戚?
马上就要依次进入他们的村子,逐一和他们见面了,于占吉的心情反倒平静下来。其实这就象考试一样,考前紧张得要命,真正进了考场,感觉也就那么回事儿。
过去,他最不愿意路过姥娘家所在的村,但赶临河大集时又很难绕开。姥爷、姥娘、舅、妗子早已去世,远一点的舅、妗子有的是;见了他们不貌似亲热地叫舅叫妗子不行,他们见了不貌似亲近地说声“家里玩玩”也不行。说真心话谁也不愿意碰见谁,但又经常“被碰见”。还有那么几个小心眼儿多的舅、妗子,见了假装没看见,故意试探你叫不叫;叫了就“哼哼”着应付过去,不叫就四处说你不认姥娘家。“不认姥娘家”可不是个小“罪过”,按于家屋子一带的风俗,所有亲戚中以姥娘家为重,当外甥的年初一不敢在家过年、跑到姥娘家去吃中午饭(磕头),就是一个最好的例证。
今日行了,高帽子一戴、大牌子一挂,所有的麻烦和误会全免了;瞪大了眼珠子瞅着舅和妗子不叫,他们也不说你不认姥娘家了,舅和妗子也用不着再说“家去玩玩”这样的客套话了。真是人生一场戏,稍微这么一化妆,就可以扮演哑巴了。
刚出于家屋子时风还不算太大,游了几个村子后,无叶的树枝开始摇晃,并轻轻地吹起了口哨,五类们头上的高帽子竟然稳丝不动。反正是光走路、不干活,这让于占吉有足够的时间分析高帽子抗风的原因,还没等游到公社他就想明白了:宝塔型高帽子能分解风的推力,能把大风化小、小风化了,能把风的吹、扑,转化为风的抚摸,这结构合理得简直令人称奇,难怪它能稳丝不动。兴戴高帽子是从哪朝哪代开始的、虽已无从考究,但第一个制作高帽子的人,确乎是费过一番心思、动过一番脑筋的。
时至“小雪”节气,又加上是大风裹挟小雪的天气,沿途观众的护耳棉帽、连帽耳朵都放下来了,于占吉戴着高高的“单帽子”却非常暖和、非常舒服,舒服得从戴上的那一刻起就不愿意再动它。令他不解的是,走在他前面的吴学仁,游几步就动一动高帽子,不是往左扭扭就是往右转转,不是往前拉拉就是往后掀掀,好象咋戴咋也不得劲儿。
“再让你乱动!”红卫兵的巴掌扇红了吴学仁的脖子——要不是怕扇掉高帽子,这一巴掌原本是该扇到头上的。
“别乱摸帽子!”身后的罗守义也挨了一巴掌,听声音象是拍到了他的脊梁板子上。
“哎呀!”罗守义尖叫了一声。
“再让你哎呀!”打他的红卫兵又重重地追加了一巴掌。
“谁敢再摸高帽子,就剁下谁的爪子来!”一路上训斥声不断,巴掌声不断。
难道这些五类们都有爱摸帽子的毛病吗?闲着没事儿干摸哪里不行?为啥偏偏摸帽子?于占吉感到不可思议。这高帽子是五类们的标志,你胡摸乱摸就会让人产生不想戴的嫌疑,盼着活动活动手腕儿的红卫兵们不打你才怪呢!
吴学仁挨巴掌后手是老实了,耳根儿处却有鲜血断断续续地往下滴。于占吉吓了一跳,手不由主地想摸自己的高帽子,当右手抬到宣读誓言才需用到的那种姿势时,被红卫兵一巴掌打落。
早饭后游出村,午饭前游回了于家屋子,吴洪敏的“解散令”一下,五类们各回各的家。其他五类们一拐进胡同就急着摘帽,于占吉却舒服得忘了摘。进了院子入屋门儿,门上坎一气之下把高帽子从头上推到地下,好象在说,戴着这玩意儿能进得了屋吗?真是不把我门上坎当门儿看。
从地上拣起高帽子,于占吉这才发现,高帽子里有一个棉套圈,牢牢固定在帽子底部的竹条上。这套圈是由袜筒缝制而成的,里面填有厚厚的一层棉絮。这棉套圈象个啥玩艺儿?仔细端详了一番后他琢磨出来了,它象个没有帽顶、没有帽檐、没有帽耳朵的棉帽子,和高帽子组合成一个有机的整体后,就成了一个“棉高帽子”。于占吉若有所悟:难道那些五类们戴的都是“单高帽子”?为了证实这一点,他当晚就去了吴学仁家。
一见到于占吉,吴学仁两手捂眼呜呜地哭起来。
“别想不开,也别觉着滋味不好,凡帽子都是人戴的,能戴矮帽子的头都能戴高帽子。”于占吉安慰他说,“咱又不是因为偷人家、摸人家戴高帽子,有啥丢人的?”
“占吉啊,我不是为游街、为戴高帽子的事哭,我是为俺那苦命的吴林哭!”吴学仁用袄袖子擦了擦眼说,“未过门的媳妇和他吹了。今上午咱游完街,下午人家就把咱开的那‘号’、她截的那衣裳一块儿送过来了。”
“三根腿的蛤蟆找不着,两条腿的人有的是!”于占吉嘴上解劝着吴学仁,心里解劝着自己:不要怕,不要怕,吴林和吉光不一样,吴林是媒人牵线搭桥,吉光是自由恋爱。
“恁那吉光和吴林不一样,他是自由恋爱,是红杏先追的他。”吴学仁嘴上说的竟然和于占吉心里想的一个样,“这号的媳妇家里穷、富她不在乎,公公是个大傻瓜她不在乎,游过几次街、挨过几回斗她就更不在乎了。”
“人一辈子的姻缘老天爷早就给搭配好了,不是你想娶谁就娶谁、想嫁谁就嫁谁。”于占吉还打算说,“公公挨批斗,远比公公是个大傻瓜要严重得多”,但他怕加重吴学仁的心理负担,没好意思开口。
吴学仁真是“先人后已”。先想到儿子的婚事,后想到自己的脑袋瓜子:“你那头皮没破吗?我那头皮都让竹条棱棱和铁丝扣儿硌肿了、磨血晕了!”
“我那头发比你那厚,虽磨得有点疼、有点肿,但没出血。”于占吉自知这样说象是有点儿赚了便宜卖乖,但为了保护帽子家,他也只能这样说了。
“我那头大了点儿,高帽子的圈儿又小了点儿,不往下撸怕大风刮了去,往下撸、头皮就吃亏。可话又说回来,知足才能长足,‘土改’那时俺爹游街,做高帽子的人故意不把捆绑竹条的铁丝茬茬儿压下,戴在头上往左一转、往右一拧,铁丝茬茬儿就扎进了肉里,等游完街回来,头皮都被扎得烂乎乎的呀!”吴学仁拿起竖在柜盖上的高帽子,“你再看看人家帽子家这活儿,干得多么板正啊!铁丝茬茬儿全都塞进竹条与竹条间的夹缝里,帽口圈得和那苇笠圈儿一样圆,让咱挑不出一点儿毛病,磨破头皮是怨咱那肉不如竹条骨节和铁丝疙瘩儿硬。乌纱帽磨不破头皮,人家让咱戴吗?再说,高帽子又没有型号,扣到头上就算合格,戴着紧是怨咱那头大。”
“要是咱们一人给帽子家送一顶帽子去,让她照着咱那‘矮帽子’的帽口儿做高帽子就好了,那就扎不破头皮了。”于占吉戴上吴学仁的高帽子一试,只觉得脑袋四周就象贴上了一圈儿针朝里的刺猬皮,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今上午游街,吴洪敏夜来上午才通知帽子家糊帽子,时间紧、任务重,点灯熬夜做到这成色就很不错了。”破了头皮的吴学仁竟替帽子家辨护,“要是提前两天通知她,说不定她就会到五类们家里敛帽子,说不定就会把竹条的棱棱打磨圆了、把骨节打磨平了,说不定还会在帽子里头给咱缝制上个棉套圈儿呢!”
“真要做出这样的高帽子,也没我的份儿。你没看见这一次她为了报复我,专门为我做了个高高帽子吗?”于占吉被“棉套圈”三个字吓出了一身冷汗,不知他是信口开河,还是旁敲侧击。
“报复你活该!放着好好的一个帽子家不要,偏偏相中了大运他娘,她能不恨你吗?”论街坊辈儿吴学仁管于占吉叫侄子,拉下脸来训他两句,是用管教的口气表示亲热,“占吉啊,这事你也别放在心上,我看她给你扣上个高高帽子,有一多半是逗着你玩儿。要是把高帽子做得象俺爹戴的那高帽子那样,不把铁丝茬茬儿压下,那才叫报复你呢!”
“学仁叔,听你这么一说,你对她的看法儿挺高啊?”于占吉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给我戴高帽子时,凑巧两步之内没有人,她贴着我的耳朵咕咕了两句:叔,别觉着滋味不好,人一辈子谁也免不了走几回疙瘩道,咬咬牙也就挺过去了。你听这话,多暖人的心!咱在难处,人家出钱是恩、出力是恩,帮咱句好话也是恩啊!”吴学仁说,“这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可千万别对别人讲。”
于占吉听了连连点头。他想,帽子家对你的“小恩小惠”你敢对我讲,对我的大恩大德我却只能藏在心里。
“知道下一次游街定在哪天吗?”吴学仁这样问,让人分辨不出是盼着游街还是害怕游街。
于占吉摇了摇头说;“不知道。反正一天近一天了。”
“于方彪放出风来说,下一次他们‘星火燎原’组织游街时,要游出点儿花样儿来。”吴学仁下意识地摸了摸头皮上的擦伤,“他所说的花样儿,到底是个啥花样儿呢?”
“面能蒸出许多花样儿,木能做出许多花样儿,游街能游出啥花样儿?咱琢磨不出来。”于占吉一副无所谓、听天由命的样子,“总不能让咱们戴着高帽子趴在街上,用游泳的姿势‘游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