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勒内·雷诺
杨荣甲译
人并不是为了达到顶峰才显出其伟大,但二者却是相通的。
——帕斯卡尔
出版者按语
第一封信刊登在1943年《自由杂志》第二期上;第二封信刊登在1944年初《解放杂志》第三期上。另外两封信是为《自由杂志》撰写的,一直未曾发表。
意大利文版前言
《致一位德国友人的信》曾于解放后在法国出版,发行量很少,且从未重印过。我一直反对在国外传播这些信件,其理由下面会谈到。
这是这些信件第一次在法国域外发表,而使我最终决心这样做的是,我有铲除把我们两国分开的荒唐的边界的愿望。
但我不能不作说明就让人重印这些文字。这些书信是我在地下活动时期写作和发表的。其目的是为了多少澄清一点儿我们所从事的盲目的斗争,并由此使这一斗争变得更为有效。这是些即事之作,因而不免会给人留下些许不公正的印象。要是就战败的德国写文章,所用的语言应有所不同。不过,我只想避免产生误会。当信件作者说到“你们”时,这不是指“你们这些德国人”,而是想说“你们这些**分子”。当他说“我们”时,这并不总是在指“我们这些法国人”,而是指“我们这些人,自由的欧洲人”。我反对的是两种态度,而不是两个国家,即使在历史的某一时刻,这两个国家采取了敌对的立场也是如此。用一个不适合我的词,我太爱自己的国家了,但我并不是一个民族主义者。我知道,不论是法国还是意大利均不会因为这种立场失去什么,而是相反,他们会向更为广阔的社会开放。但我们与原来设想的目标还相差甚远,欧洲仍然一直四分五裂。因此,若是我让人认为一个法国作家会是唯一一个国家的敌人,那我今天会感到羞愧。我只憎恨刽子手。任何愿意以这种眼光阅读《致一位德国友人的信》的读者,若把这当做是一份反对暴力的文件,就会理解我现在说的了,我不会否认这些信件的任何一个字。
第一封信(1943.7)
您曾对我说:“我国的伟大是无价的。伟大的国家一切都好。而在一个任何事物均没什么意义的世界上,那些像我们这样有幸被自己祖国的命运赋予某种意义的年轻的德国人,应为了国家献出自己的一切。”我曾经爱您,但正是在这点上,我已经与您分道扬镳了。“不,”我对您说过,“我不认为,为了人们追逐的目标可以奴役一切。有些理由是不能自圆其说的。我要既热爱自己的国家,同时又热爱正义。我不愿为使自己的国家伟大而毫无顾忌,不论这种伟大属于血统的伟大还是虚幻的伟大。我愿我的国家与正义同在。”您曾告诉过我:“得了,您不爱您的国家。”
此事已过去了五年,自那时以来我们已分道扬镳,而我可以说,在这漫长的岁月(对您来说却是如此短暂、如此神速!)中没有一天我的脑海中不想起您这句话:“您不爱您的国家!”今天当我想起这话时,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哽咽在喉咙中一样。是的,如果说揭露我们的所爱中的不公就是不爱,要求我们所爱的人应与他的最美好形象相一致就是不爱,那么我就是不曾爱过。五年前,在法国有很多人与我有同样的看法。而且,他们中的几人已在德国的重压下找到了归宿。而这些,根据您的看法,就是不爱自己国家的人,他们为自己国家所做的是您为您的国家永远也做不到的,即使您曾有可能一百次为您的国家献出自己的生命。他们开始时只会战败,这正是他们的英雄主义之所在。而我在这儿谈的是两种伟大,下面我还会向您解释清楚某个矛盾的情况。
如果可能我们很快会再见面,不过那时我们的友谊将会完结。你们将会彻底失败,而你们将不会为你们过去的胜利而羞耻,只不过更多的是有气无力地表示遗憾而已。今天,在精神上我仍然接近您——(尽管您认为我是)您的敌人。是的,但某种程度上也是您的朋友,因为我在这里向您敞开了我的思想。明天,这一切将会结束。你们的胜利未能开创的事业,将由你们的失败而为之画上句号。但至少在我们体验冷漠之前,我愿将我的一个明确看法告诉您,无论和平还是战争,都不会教会您,使您能了解我的国家的命运。
我愿立即告诉您,是什么样的尊严在推动着我们前进。这也就是对您说,我们所赞许的是怎样的勇气,而这种勇气却不是你们所具有的。因为当你们对一直准备做的事和追逐轰轰烈烈更感兴趣、却不重视思考的时候,这算不得什么。相反,当人们明确了解了仇恨和暴力自身是毫无意义后,却仍面对苦难和死亡时则意义重大。当人们一面蔑视战争一面却在战斗,一面满怀着对幸福的希望一面又甘愿承担丧失一切的后果,一面憧憬着更高的文明一面又承受着毁灭时,这才是最宝贵的。正是在这方面我们强过你们,因为我们必须克制自己。你们不论在心中还是在精神上均不曾有过任何必须战胜的东西。我们曾有两个敌人,而用武器战胜它们对我们来说是不够的,这就像你们一样,什么也不曾支配过,你们是不满足的。
我们曾支配过很多,这也许是为了对欲望的永久追求。那时我们也像你们一样,因为在我们身上总有某种东西,使我们放任自己的本能,蔑视智慧而崇拜效率。我们杰出的美德使我们以厌倦而告终。智慧使我们感到羞愧,而我们有时会想象某种幸运的野蛮行径,那时真理就会唾手可得。不过,在这时治愈起来并不困难:你们来了,让我们看到了什么是想象力,我们又振奋了起来。要是我相信某种程度上历史的宿命论,我会想到你们会站到我们——智慧的奴隶们的一边来惩罚我们。这样,我们在精神上又获得了新生,我们变得更自在了。
不过,我们还必须战胜对我们的英雄主义所抱的怀疑。我知道,你们认为我们与英雄主义是不沾边的。你们错了。我们信奉英雄主义,同时又对它表示怀疑。我们信奉它是因为十个世纪的历史教会了我们所有高尚的东西。我们怀疑它是因为十个世纪的智慧教会了我们自然的技巧和好处。为了面对你们,我们不得不从远处走来,这是我们落到了整个欧洲后面的原因。正当我们寻求真理的时候,整个欧洲(已变得)一旦需要就投入谎言之中;正当你们扑向我们之时,我们却在一心一意地关注着公理是否在我们一边,这是我们一开始战败的原因。
我们必须摆脱人的情调,摆脱对和平的幻想,那曾是我们牢固的信念,那信念是任何胜利所不能补偿的,因为对人的毁伤是无法弥补的。我们不得不放弃我们对爱的理解、希望和理智,也不得不放弃我们过去在打任何战争时所怀有的仇恨。为了对您说认为您能理解的言语,这言辞出自您愿与之握手的我,我们必须把我们对友谊的激情放到一边。
现在已经做到了。我们不得不绕一个大圈子,迟延了很久。这是对真理的顾忌,对心中友谊的顾忌使智者绕的圈子。这是捍卫正义、使敢于提出疑问的人们获得真理所需要走的弯路。毫无疑问,我们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我们是在屈辱和沉默中,在痛苦,在监禁,在清晨被处决时,在被遗弃,在分离,在饥饿的日子里,眼看着饥寒交迫的儿童,而且更有甚者,是在被迫悔罪之中付出代价。但这一切都是在有条不紊中进行的。整个这段时间我们都得去观察,看看我们是否有权利去杀人,是否允许给这极其悲惨的世界再加上几分痛苦。而正是这曾失去而又追回来的时光,这曾忍受又摆脱了的失败,这些付出了鲜血的代价给了我们这些法国人今天思考的权利。我们双手干干净净地走进这场战争,这是受害者和满怀信心的人的纯洁;我们的双手又会干干净净地走出战争,而这次是反对非正义和我们自己而取得伟大胜利的纯洁。
因为我们将是胜利者,你们对此也已不再怀疑。不过,我们的胜利是来自失败本身,来自漫长的使我们找回理智的道路,来自让我们饱受非正义而我们又从中吸取了教训的痛苦。我们从中找到了获取胜利的秘密,只要我们不丧失这一秘密,我们将肯定会取得最终的胜利。我们从中懂得了,与我们过去有时的认识相反,精神根本无法与刀剑对抗,但精神加上利剑则会永远胜过剑拔弩张的武器。这就是在肯定我们具有精神的力量之后现在为什么我们也会拿起刀剑的原因。为此,我们必须面对死亡和冒着死亡的威胁。我们看见一位清晨走向绞架的工人,走在监狱的走廊里,从同伴们的牢门前一一走过,激励着他们要拿出勇气来。最后,为了得到精神,我们还必须忍受肉体的痛苦。为了拥有就必须先得付出。我们已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我们还将付出。但我们得到了信心、理智和正义:你们的失败是肯定无疑的。
我从未相信过真理本身有多大的力量。但知道在同等情况下真理会胜过谎言这已经是意义重大了。这种困难的平衡已被我们所掌握,我们今天的战斗也正是建立在对细微思想的理解之上。我想告诉您的是,我们正在为细微的思想而战斗,而这种细微思想对人类来说是十分重要的。我们为这种细微的思想而战斗,这是将牺牲与神秘主义,将力量与暴力,将能力与残忍区别开来的细微思想,我们为这种特别细微的思想而战斗,因为这是将真与假,将我们希望的人与你们所崇敬的怯懦的神区别开来的细微思想。
这正是我想要对您说的话,不是在激烈的混战之上,而是在混战之中。这正是我对您所说的,至今还萦绕在我心中的“您不爱您的国家”的回答。但我想明白无误地告诉您:我认为,法国已丧失了其强国地位和其长期的统治,它必须长时间艰难地等待,认真反思过去,才能为我们的文化找回少许必需的魅力。但我认为由于纯理性的原因,法国已经丧失了所有这一切。这是我从未失去希望的原因。这就是我此信所有的含义。五年前您曾怜悯的这个对其国家保持着如此缄默的人,正是今天想对您对欧洲和世界上与我们同龄的所有人表达这样想法的人:“我属于一个令人钦佩、不屈不挠的国家,这个国家犯过不少错误,有不少弱点,但它没有丧失造就了它那伟大品格的思想,它的人民,有时还有它的精英们,一直在不断努力寻求更加完美地表达他们的思想的方式。我属于一个四年来在重新塑造自己历史的国家,一个在瓦砾中平静而又满怀信心地准备重新塑造自己,并准备在一场没有王牌的赌博中去迎接挑战的国家。这是一个值得我以苛求的爱去热爱的国家。而我相信,它值得人们为它而战斗,因为它值得人们对它献出崇高的爱。而我要说,您的国家则正相反,它也应得到它的孩子们的爱,但那是一种盲目的爱。并非任何一种爱都是正义的。这正是你们失败的原因。而你们在取得了巨大的胜利的同时却已被战败了。正在来临的失败对你们又意味着什么呢?”
第二封信(1943.12)
我已经给您写了信,而且是以自信的口气写的。经历了五年的离别,我已对您解释过,为什么我们是最强大的。这是由于我们为追寻理智而走过的弯路,是由于我们对正义的担忧而造成的迟误,以及由于我们希望对所热爱的一切进行调解的狂热爱好。不过,回首往事,这些是值得的。我已经对您说过,为走过的弯路,我们曾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与其要非正义,我们宁愿承受混乱。但与此同时,正是这弯路使我们今天产生了力量,正是走过的这弯路使我们正在接近胜利的时刻。
是的,我已对您讲过所有这些,而且是用我流畅的笔端肯定的语气一气呵成的。还有,我有足够的时间进行思考。我在夜晚构思。三年来,你们在我们的城市和我们的心中创造了黑夜;三年来,我们一直在黑暗中进行思考,而今天这思考已变成了全副武装面对你们的行动。现在,我可以对您谈谈智慧了。因为我们今天的自信,是关于万事都有因果报应、都会真相大白的自信,是智慧给予人们勇气的自信。而我以为,这是曾轻率地对我谈起智慧、谈起看到智慧从遥远的地方走来,看到智慧突然又决定重回到历史的长河之中的您会感到特别惊异的。正是在这点上我愿意谈谈对您的看法。
在后面我会对您说,心理的自信并不会给人带来愉快。这些已经赋予我给您所写的一切某种的意义。不过我以前是愿意把与您、您的记忆和我们的友谊搞得清清楚楚的。当我还能做到这点时,我想对我们的友谊做的唯一的事情——正像人们在友谊行将结束之时想要做的一样,就是使这友谊变得一清二楚。我已经回答了您有时扔给我的那句话“您不爱您的国家”,对您这句话我是不会忘怀的。今天我只想回答您对智慧一词发出的不耐烦的微笑。“在她所有的智慧中,”您对我说,“法国总是在否定自己。你们的知识分子钟情于失望,或对未必存在的真理的追寻胜于自己的国家。而我们则将德国置于真理之上,置于失望之上。”表面看来,这是对的。不过,我已对您说过,如果我们有时似乎爱正义胜于爱自己的国家,那是因为我们只希望爱正义中的自己的国家,就像我们爱真理和爱希望中的自己的国家那样。正是在这方面我们之间是不同的,我们对自己有要求。你们只想服务于自己强盛的国家,而我们想的是使自己的国家站在真理一边。你们满足于服务现实的政治,而我们,即使在我们迷失方向的时候,我们还模糊地保留着我们今天已得到的政治荣誉的思想。当我说“我们”时,我并不是指我们的统治者。统治者微不足道。
在这儿,我又看到了您的微笑。您总是对文字表示怀疑。我亦如此,但我还怀疑自己。您曾试图将我引入您已踏入,且智慧因智慧而感到羞耻的那条道路上。不过那时我并未随您而去,今天我对您的回答会更加肯定。您曾问到,真理是什么?或许,我们至少知道什么是谎言:这正是你们教给我们的东西。精神是什么?我们知道它的反面是杀戮。人是什么?不过,在这儿我要打断您的提问了,因为我们对此很了解。这种力量总是在权衡暴君与神灵之时而告终。这其实是体现出来的力量。我们所要保存的正是这种人的真实性,而我们的信心正是来自把我们国家的命运与真实紧密结合在一起的现实。假如任何事情均无意义,您就成了正确的化身。但是,总有些事是有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