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我的经历,非常简单:二十三岁以前在家乡福建,二十三岁以后在北京;在北京的所有时间,在西郊海淀。算起来,我居家京城西郊,成为海淀区的公民,已是近半个世纪的事了。北京西郊是文化区,这里集中了十数百所全国乃至世界都很有名气的高等学府和学术机构。都说中关村一带是京城藏龙卧虎之地,这里确是人才的密集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擦肩而过的可能就是名满天下的人物。
这里还是京城最负盛名的园林风景区,明清以来的皇家园林,所谓的“三山五园”都集中在这里。从玉渊潭、万寿寺透迤西行,这一路是昆明湖、玉泉山、圆明园……那一路是戒台寺、潭柘寺、八大处……这里的文化氛围是让人羡慕的。波光潋滟中的老槐新柳,山色隐约中的绿瓦红墙。遥想当年,那一代又一代的名士风流,饮宴在这里,歌咏在这里,是何等的胸襟和气度!我是多么幸运,从青年时代起,就生活在它的怀抱中。
秋枫夏荷,花朝月夕,满眼的湖光山色,满耳的笙歌弦诵。这里诗化的环境也诗化了我的生活。从当学生的时候起,我就在这里某一扇临水的窗下,伴着现时已经绝响的彻夜的蛙唱,读书、作文并思考。后来,当然也经历了几代中国知识分子都经历过的离乱和灾祸,但生活终究还是恢复了它的常态。尽管十里蛙鸣的景象已永远地消失了,但我依旧在这里读书、作文、并思考。时光易逝,让人惊心,不觉间送走了人生最美好的年华,不觉间已是夕光灿烂的时节,而我读书依旧,作文依旧,思考依旧。伴我的依然是圆明园的沉重,香山的潇洒,未名湖的清丽!
我在北京西郊的数十年生活,平淡、简单、也实在。我没有甚么特殊的爱好,茶是喝的,酒只是陪朋友喝,烟则决不沾唇。做些运动,也只是简单的跑跑步而已。最近有位年青的朋友送我一只网球拍,她要教我打网球,可惜至今还没有开拍。至于游泳、滑冰等等,看来今生是无望学会了。于是平生所能做的只是写些文章。后来,当这种爱好成了职业,没完没了的,也让人心烦。这是职业病。只是有一件,是乐此不疲的,那就是在家里接待朋友和学生,无拘束地谈天说地。
这种聚会多半是在公余、课余,结束一天的紧张之后,在夜晚柔和的灯光之下进行的。多半是无主题的,说到那里箅那里,从国家大事、社会新闻、到身边趣事。年龄不分大小,身份没有高低,言谈无涉正误,在外界感到是遥不可及的言论自由,却在这一方陋室之中轻易地实现了。当然,我们的职业是文学,所以,文学还是这里的基本话题。夜阑人静,四围花气袭人,斗室之中,茶香四溢,谈兴正浓。
这就是我的“西郊夜话”,是我在京城西郊诗意生活的最富诗意的内容。为此我付出了生涯中最重要的时光,它是我永远钟情的记忆。这些谈话,随意而散漫,有时是妙语连珠,有时是深刻睿智。或逝水无痕, 或余音绕梁,如今都成了挥之不去的记忆。夜阑了,客散了,我静了下来,灯下把笔,将那些有趣的言说和碰撞变成了文字,再变成铅字印成的东西,这就是所谓的文章了。
我平生不甚用功,做文章也是随心所欲,不忍过于苦了自己。唯有这夜阑人静之后的这种写作才是惬意的,也说得上是“认真”的。这些文字,虽有一定的学术性,却说不上是论文;虽有一定的随意性,却也说不上是散文,不好分类,就算是学术随笔吧。
2000年4月22日于北京大学畅春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