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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贾后德行沦丧,淫乱宫廷;残忍狠戾,加害储君;祸国妖妇,今已废为庶人。奉天子之诏,贾庶人党羽宜速缉捕,交付廷狱。”

从荥阳回到京城,劈面迎接虎儿和卫璪的,就是这样一个消息。这是来自赵王的手书,传遍了整个京都。虎儿坐在马车上,恍惚间生出些凄凉的感慨。他想起,十一年前,自己亦是从荥阳被送回家中,那一次等待他的,也是一个翻天覆地的消息。一个又一个的大起落颠扑着他的生活,且都来得没有丝毫征兆。

他从未见过大海,只读过木玄虚的《海赋》,那里面说海之为状,“浮天无岸”、“波如连山,乍合乍散”——如果大海真是这样,倒不用去看了,虎儿想,这跟人世实在是太像了。

当天傍晚,一家人忙着从马车上搬运行装。虎儿抱着一大撂书正往卫璪的房间去,走在回廊上的时候,远远望见楚兴正和几个守卫在廊下聊天。他知道这些人多半在说外面的时局,不由放慢了脚步。

一个侍卫正说得起劲,别人都听得入神,没有人注意到虎儿。正月里天寒地冻,只见那侍卫的鼻子都冻红了,却依旧眉飞色舞地描述着贾后的死状——听他在宫里当值的朋友讲,那丑婆娘昨晚是被一杯金屑酒赐死的。赵王的人把金屑酒给她送去的时候,她吓得眼泪鼻涕,连哭带叫,怎么也不肯喝。最后还是几个近侍卫把她按在地上,捏着她的鼻子硬灌下去的。

“到底是女人。”那侍卫摇摇头不屑地道,“几天前的威风哪儿去了?活着的时候不知积德,临死倒是呼天抢地的。”

“她早就该死几百回了。”旁边的一个侍卫接嘴道,“不是常听人说么?皇后不甘寂寞,公然派人满街去相漂亮的小伙子,看中了的就骗进皇宫里来,欢好数日,杀人灭口……要说起荒淫无耻,心狠手辣,贾家的这个丑婆娘可真是无人能比。”

“据说赵王率禁卫军入宫,当面向贾南风宣读圣旨废她,她听完了后说的第一句话是:‘圣旨都是从我这儿发出来的,你们拿的什么圣旨?’”先前那个侍卫冷笑着道,“这女人权力之大,一手遮天,其实却不过是个悍妇而已,半点儿也不聪明。”

“还记得十一年前的那个晚上么?”另一个人压低了声音,“那夜我也在场。贾后连太尉的几个小公子都不肯放过,一个个地用金屑酒赐死。阿珏那时才多大?顶多十二三岁吧?他喝酒的时候那从容不乱的样子,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今天报应不爽,轮到那毒妇自己了,没想到她却这么脓包!”

他说着伸手一指身后的空地:“当时珏公子就跪在这儿,从荣晦手里接过酒的时候,他还擦了一下杯子,我都看见了,然后他……”那侍卫说到这里,忽然闭嘴了。

他瞥见虎儿抱着数卷书,正静静地立在自己身后。

几个侍卫顿时一阵尴尬,却见虎儿欠身行了个礼,然后垂下眼睛什么也没说,匆匆走开了。他们犹在发愣,他瘦瘦的背影却已消失了在长廊的尽头。

时局剧烈动荡,朝中一夜间面目全非。赵王已自封为相国,统揽内外朝政;孙秀被封为辅国大将军、侍中、廷尉,集军事、内政、庭审三宗大权于一身,对文武百官来说,他是生杀予夺的那一个人。赵王站在天子身边,孙秀佩剑立在阶下——自兵变之后,百官们每一天上朝都会看到这样的景象。奏折最终传到辅国大将军的手上,往往由他独断,偶尔交给赵王过目,而天子坐在那儿,只不过是摆摆样子罢了。

真正的清算开始了,鲜血满皇城。

贾氏被夷三族,斩草除根,自不必说;而朝中的百官,当初几乎没有哪一个不曾巴结过贾后——有的直接谄侍皇后,有的间接贿赂外戚,而皇后的侄子鲁国公贾谧生前特爱附庸风雅,若算上跟他有过诗酒往来的人,几乎占了朝臣的十之八九。“贾氏党羽”的这顶帽子,顿时让人人岌岌自危,提心吊胆。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第一个倒霉的,竟然是刚正廉直的老司空张华。

赵王临政的第二天,司空张华就被冠以“党附贾氏”的罪名。张华猛地遭此劫难,却并不太惊慌,他好像早就料到了这个结局似的。

“当初太子有难时,老臣怎样为之力辩,陛下可还记得?”他并不看赵王和孙秀,只是盯着天子的眼睛,缓缓地问道。

然而天子游目四顾,根本没有看他;辅国大将军孙秀的声音却已响起:“储君罹难,你身为司空,力谏不得,当以死谢之;既苟活到今日,还有脸面自诩忠于晋室么?”

张华听了这话,不但不慌,反而“呵”地一声轻笑了出来。他本来跪在地上,此刻却缓缓地站起了身,掸了掸自己的长袍。然而他的笑声还未落,四个侍卫已从后面疾步走上,拖着他的衣领把白发苍苍的老司空拽出了文华殿外。

司空德高望重,位列三公,如今竟被侍卫当堂拖走,满朝文武不禁骇然失色。张华却也并不喊冤,他任侍卫们拽着,经过乐广身边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当天,白发的老司空俱朝服斩于文华殿外,家产抄没,家人尽皆收作官奴。然而前去抄家的刑部吏员们并没有捞到什么好处——除了几万卷用以资助编修《三国志》的古籍和一些名花异草以外,张华的府邸里别无余财。

现在张华已死,赵王忽然宣布要以“仁恕”治国了,清算贾后余党的事业暂告段落。他象征性地惩罚了一下王夷甫——免去了他尚书令的职位,因为王夷甫身为太子的岳丈,在储君有难时不但不营救,反而让女儿与之离婚。赵王提拔了一个忠义之士顶替他当尚书,这个人,就是曾经的太子舍人乐广。

接下来,赵王与辅国将军开始大力举荐新近之士:凡世家子弟,十六岁以上者,皆补官爵。虎儿去年秋天刚满十六岁。吏部的诏书到了:他和卫璪两人,被辟为太傅西阁祭酒。

他拿着诏书,开玩笑似地问卫璪,太傅西阁祭酒到底管的是什么?难道是太傅家西边儿阁楼上的几坛酒么?卫璪笑了,他也不是很清楚这个冗长的小官职到底是用来管什么的,只知道是当太傅的秘书罢了。

虎儿手里拿着毛笔,笔尖在砚池里舔来舔去,“你辞么?”他托着下巴望着哥哥,“你辞我也辞,辞呈我自己就不写了,抄你的。”

“这话说错了。”卫璪笑道,“咱们两人中,总有一个该受官的,不然太不给朝廷面子。”

“那就你当那什么祭酒吧。”虎儿立刻道,“反正你已经辞过一次,这次也不好再辞了,是不是?”他说着皱起了眉头,似乎已经开始凝思琢磨辞呈的措辞了,想着想着,就把笔杆放进嘴里咬了起来。

这是他从小养成的一个坏毛病。其实有这坏毛病的并不止他一个人,卫璪和故去的几个堂兄在初学写字的时候,有时也会咬笔杆,不过等待他们的往往是卫伯玉*般的一顿戒尺,于是这毛病在头半个月里便无影无踪了。虎儿是家里唯一一个至今咬毛笔的人。

那时,四五岁的虎儿坐在卫伯玉的膝盖上,软软卷卷的头发蹭着爷爷的脖子。他握着比自己手腕细不了多少的毛笔,总是先旁若无人地咬一会儿,然后再挥笔写出一行潇洒的大字。卫恒有一次亲眼看见,走上去夺过他的笔,拿戒尺在他手上狠狠抽了两下。虎儿并没有哭叫,甚至没有出声。等他父亲走了,卫伯玉哄了他两句,让他接着写,却见他低着头,一声不响地在纸上画了两个歪歪扭扭的字,眼泪就噼噼啪啪下雨似地打落在了白绢上,殷得绢帛上的墨迹一片模糊。

卫伯玉当时心疼得简直无法可想,从此再不让卫恒碰他。后来虎儿因为咬笔挨骂时,爷爷便总会挡在前面,摆出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指着他的字叹道:“这孩子怪得很,我试过的。若不让他咬,写出来的东西就没这么好看。”

虎儿认真地咬了一会儿笔杆,忽然笑道:“阿璪,你真的要当那什么祭酒么?”

“也许吧。”卫璪说。

“那你帮我把这份辞呈写了罢。”他说着笑嘻嘻地把纸笔推到了卫璪面前,笔杆上还留着自己的牙印儿,“反正我写好了你也要过目的,过目就要帮我改的……”

虎儿的辞呈递了上去,乐广和武子对这个太傅西阁祭酒的官职并不是太在意,他们觉得接不接受都无甚关系,于是没说什么。可是不久后朝廷又追加一道诏书,坚持要卫玠受官,这时乐广便觉得不应再推辞了。

于是顺理成章地,虎儿和哥哥就从太傅西阁祭酒这个挂着虚名的小芝麻官儿起,开始了他们的仕宦生涯。

朝服白袍绯裳,玉带乌履。头发本来该用象牙簪挽,可是现在天气寒冷,年轻的臣子们都时兴戴白貂的皮帽,配他们白色的长袍。卫璪正在试朝服,拿着两顶貂皮帽,把其中的一顶随手扔给虎儿。虎儿坐在窗边,伸手接过,转着看了看。

“怎么这么扎手?”他忽然道,“母亲的那件貂皮袍子多软啊。”

“谁说这一定是貂皮的呢?”卫璪把手里的帽子一丢,摆弄着宽大朝服的衣带。带子拖拖沓沓直垂到他脚边,怎么也系不上去。

“那是什么皮做的?”虎儿笑了起来,“相国自称是‘中兴之臣’,难道小气到这地步,连帽子上的一点儿貂皮都要省?”

“倒也不是他想省——封侯者两千人,加官进爵者无数,只能怪世间的貂不够多了。”卫璪说着抬起头来,眨了眨眼睛,“你没听到现在流行的一句话么?‘貂不足,狗尾续’——孙秀选的‘新进之士’,只有顶着狗尾巴臭美的份儿了。”

第二天,他们去太傅阁点卯。太傅阁里顶着狗尾巴招摇过市的人无以计数,且大多都十分陶醉。只有虎儿和卫璪两人挽着象牙簪,没戴帽子,一路上引来许多讶异的目光。

果然如他们所料,太傅西阁祭酒是个虚位,专为世家子弟而设。太傅阁后是一处风光秀丽的大园林,成为他们清谈会友、诗酒往来的绝佳之所。原先任太傅执事、祭酒的官员们已习惯了优哉游哉的生活,整天无所事事,便在这个园子里轮流请客,轮番行酒,夏日钓鱼,冬日赏雪,聊以打发漫长的时光。

然而今天很不一样。这个本来如道观一般清静无为的所在,如今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数百名仆役在戴着白貂皮的年轻官员们之间穿梭往来。桌椅被左右腾挪,到处的灰尘拂拭一空,尤其是楼顶的暖阁,此刻已被装饰得华灯溢彩,美轮美奂——午后,辅国大将军等人要光临太傅阁,同新选上的官员飞觞对饮,满朝文武到时都将随行。

午时过后,所有的人都立在太傅阁外的院子里开始等待。外面很冷,十几个人站在院子里足足等了大半个时辰,却仍然不见一点儿动静。太傅阁的祭酒、执事们多是名门望族的子弟,在家中何曾受过如此怠慢,有些新来的渐渐地脸显不平之色,小声抱怨起来。卫璪和虎儿是仅有的两个没戴帽子的人,却也只有他们两人没有显出寒冷瑟缩之态,静静地垂手立在廊下等待。

就在这时,府门外忽然一阵吹打喧哗,紧接着朱漆的大门洞开。当先的是十个太子洗马,皆跨紫骝马,擎碧云旗,作为宫车的仪仗先导;后面是一乘白羊车,上面雕龙画凤,载的正是辅国大将军孙秀;羊车后面,紧随着三公大臣、几十位列侯。虎儿一眼从人群中看见了乐广。尚书令乐广的马夹在队伍之中,马上的人神情淡然,微微低着头。

车骑将军和膘骑将军也在随行之列,他们的马紧跟在孙秀的羊车两边,却总是落后一小截,因此两人同孙秀说话时,不得不伸长了脖子。既然看见了这两位将军,虎儿的目光便于人群中找寻骁骑将军的身影,他徒然找了一遍又一遍——舅舅今天并没有来。

一阵混乱不已的相见礼毕,辅国大将军和几十个随行的重臣被迎入早已收拾好的暖隔里面。虎儿留神打量这些朝臣,发现其中十有八九是自己从未见过的新面孔。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乐广——乐广坐在席间,并不怎么同人说话。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不久前那个在武子的家宴上诚惶诚恐地奉承虎儿、被王夷甫的弟弟阿平嘲骂得不敢还嘴的人,如今位超三公、万人之上。虎儿和卫璪对看了一眼:孙秀的来历,今日席间的许多人都心知肚明;然而大家如众星捧月般地围绕着他,甚至把膘骑、车骑两位将军都冷落了,只忙着在辅国大将军面前阿谀恭维。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好奇阿平在不在众人之列,抬头张望了一下,没有找到阿平。琅琊王家与太原王家是最大的两个士族,其中的子弟他大多数见过面,今天他们一个也没有出现。

虎儿很想去跟乐广说两句话,可是一群人像苍蝇似包围在孙秀四周,他要走近乐广,就必须经过这些人,于是他决定,还是一声不响地坐在墙角好些。

“在下读《三国志》,里面说诸葛亮‘儒将风liu’,一直不能想象,这‘儒将风liu’到底是什么样子。”虎儿身边一个瘦高的文士忽然开口了,“今日亲见孙将军,我才忽然明白——”他说着站起身来,起来得太急,大袖子“咣”地一声把卫璪的酒杯带翻了,自己却丝毫不觉,眉飞色舞地道:

“羽扇纶巾、运筹帷幄,原来就是孙将军这样的风liu态度。不过,在下窃以为,”他说到这里又顿了顿,仿佛在买一个很神秘的关子似的,笑着接道:“孙将军风神俊雅,文采风liu,站在我们这些人中,如美玉之在瓦砾,如明珠之在暗夜,如白鹤之在鸡群——诸葛亮、周瑜这样的降国孤臣,又怎么能跟孙将军比呢?”

卫璪默默地拿出一条丝巾,擦拭衣襟上溅得到处都是的残酒。虎儿看在眼里,只觉得胸口一阵气闷,胃里一阵翻滚,耳边却响起了众人此起彼伏的附和声。又有一人拉着先前说话的那位嚷道:“拿名士同孙将军比,只能显出名士的假清高来;拿武将同孙将军比,又徒然显出武将的粗鲁来。孙将军是天然的龙章风姿,哪里是眼下这些豪门望族里,受父兄荫蔽的纨绔子弟能比的?”

“受父兄荫蔽的纨绔子弟”——虎儿侧头瞥了一眼说话者那张满是陶醉欣喜的黄脸。不知膘骑将军和车骑将军听了这话作何感想,但是屋子里的大多数人仿佛都十分受用:他们显然既非“名士”出身,也非“武将”之后。他先前还在好奇他们是什么来头,现在看来,也不用猜了,恐怕不会比孙秀好到哪儿去。

“有酒无诗,不免败人雅兴。”坐在角落里的一个老者忽然提议道。虎儿抬头看去,不觉吃了一小惊——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那日在王武子的家宴上服多了五石散,后来大哭大吐的董潜。虎儿依稀记得,他好像是东海王府的一个幕僚。他赶紧垂下眼睛,尽量偏过头去,希望董潜没有看见自己。

却听董潜笑道:“孙将军年轻有为,是百年不遇的奇才,咱们何德何能,今日竟能亲眼目睹孙将军的风采?依我看,这个机会千万不可错过了!在坐的都是文人雅士,不如每人各取《诗三百》中的一句献与这位文士将军。一人说完,由他来点下一人相接,想不出来者罚酒三杯,如何?”大家立刻拍手称妙,董潜也不客气,清了清嗓子曼声道:

“那么我先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充耳琇莹,会弁如星;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这是诗经中一个女子对心上人的爱慕之辞,说的是一个君子如美玉般剔透,如金锡般高贵,宽宏儒雅,幽默旷达……虎儿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恶心得几乎要昏过去。谁知他最怕的事情偏偏来了:董潜在一片叫好声中转向他,笑着道:“卫公子,下面该你了。”

众人的目光纷纷汇聚到了虎儿的身上,不由得眼睛一亮:世间竟有如此俊逸的子弟。董潜刚刚念的诗,虽说是恭维孙秀的,其实放在这个少年身上,倒是非常般配。只是这话没有人敢说出来。

只见这秀逸无伦的少年侧头微一沉吟,淡淡地道:“风雨凄凄,鸡鸣喈喈;风雨潇潇,鸡鸣胶胶;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说完他也没有指下一个接诗的人,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该罚该罚!”马上就有人嚷了起来,“这个接得不通么!”

虎儿抬起眼睛看了那人一眼。那人本来在大声起哄,被他这么一看,不知为什么,立刻讪讪地闭了嘴。

“你就不懂了吧,”另外一人站了起来,嘻嘻笑道,“这位小公子的意思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夷;既见君子,云胡不廖;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这么一注解,众人立刻轰然称妙,那人又自己接了一句,点了下一个——越来越肉麻的摘引,就这样被传了下去,直到有一个五品的文官实在没的可说了,竟然学女子的样子,扭着腰肢含情脉脉地道:

“今夕何夕兮,謇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嫌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这番表演引来一阵哄笑,那人喝得半醉了,大笑道:“孙将军文韬武略,貌若天人,心悦孙将军的女子还会少么?只是乾坤初定,海内中兴,孙将军以国事为重,从不把那儿女情长放在心上,不知有多少仕女为之断肠——难道我说错了么?”说着他斜着眼睛一指卫璪道:“该你啦!”

卫璪一言不发,静静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端起来一饮而尽。本来哄笑喧哗的众人渐渐安静了下来,却见他又倒了两杯,一一饮尽,两片红霞顿时飞上了他的脸颊,他似笑非笑地道:“在下才疏学浅,词穷认罚。”

他是迄今为止第一个因为接不上而被罚酒的,满屋子的人却顿时老大没趣。

“我来代卫公子赋诗一首吧。”卫璪旁边那先前打翻了他酒杯的人站了起来,“卫公子出身簪缨之家,累世书香,学问么,嘿嘿,只怕还有待长进。”

虎儿瞟了卫璪一眼,见哥哥低着头,轻轻咬着嘴唇,一脸强自忍耐的表情,却听那人接着道:“《诗经》里的话引得差不多了,难道就不知变通么?要我说,与其述古,不如编新,在下口占四言一首,权当为孙将军画个小照,也为今日的诗会做结,诸君且听着:

‘天才流丽,誉冠千古。文采卓绝,翩翩楚楚。春申信陵,相媲皆输。留侯贾生,垂首敬服。’”

众人轰然叫好,那作诗的人却摆摆手,让别人安静下来,正色道:“只是有一条:孙将军年纪轻轻便当此大任,日理万机,却不知自己调养保重。你们看,孙将军如今清减成什么样子了!您是国之栋梁,陛下的肱骨之臣,怎么能这么怠慢自己的身体?”

孙秀向他点头笑道:“国家百废待兴,哪里能只顾爱惜自己?为人臣者,理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常听闻诸君皆是饱学之士,在下今日所见,果然名不虚传。圣人以诗化教天下,可见诗礼事关重大。文臣中有诸君这样的人才,相国亦可放心了。”

虎儿被这来来往往的言辞恶心得两眼发黑,只觉得再多坐一会儿,就真的要吐出来了。他苦等了半日,终于瞅见孙秀起身离席,连忙假托更衣之便,站起身来从暖阁的后门溜了出去。

外面的空气虽然冷冽,却清新无比。虎儿快步走在回廊上,直奔太傅阁后花园里的小门而去。转过一处假山,他忽见两个人影。背对自己的那人,正是孙秀;面对自己的那人,有一双星夜般迷人的眼睛,远山般惆怅的眉毛;形容清矍瘦削,神情落寞,声音里带着种自然的磁力——正是那日在乐广的密室里见到的人:黄门侍郎潘安。

虎儿急忙退到廊后,只听潘安的声音道:“孙将军,还记得在河阳府昔日之旧否?”

那清朗悠扬的声音,如山泉流淌在圆石上,潺潺洗去了太傅阁中弥漫的一股恶浊之气。然而那声音里却也包含着说不尽的惶恐和凄凉。虎儿心里“咯噔”一下:他自然知道这是为什么。

潘安为河阳县令时,孙秀在他手下当小吏,屡次因偷窃、受贿而被杖责。那个清雅神秘的白衣人,那个名满天下、才貌无双的潘郎,如今竟不得不对自己手下昔年的小人低头。他问出这句“河阳府昔日之旧”的话,心里该有多么屈辱无奈呢?

短暂的沉默,然后,孙秀的声音幽幽地响了起来:“潘先生岂不闻《诗经》有云乎?——‘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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