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847600000033

第33章 凄凄芳草忆王孙

孙子荆说罢愤然转身,拖着踢踢踏踏的木屐扬长而去。阿平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长廊尽头,既没有相劝,亦不加阻拦,低头思量了一会儿,转身在席间坐了下来。

厅中的众人,有的尴尬,有的惊怒,有的茫然,有的悲哀,神态各异。然而年老的赵王却第一个忍不住了,忽地拍案而起,指着阿平厉声道:“王公子,你带来的这位孙楚是什么东西,竟敢在这里撒野?!”

阿平站起身来,向赵王躬身一揖,然后又坐了回去,随手端起小几上的茶杯低头啜饮,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

赵王当众碰了这样一个软钉子,不由得恼羞成怒,欲待发作,又颇多顾忌,一时间进退维谷。幸亏孙秀的声音及时响了起来:

“孙楚这样的人,在下以前颇见过几个。虽爱逞一时口舌之利,却又往往不能硬气到底。事后惶愧请罪、前倨后恭,叫人怎么瞧得上?”他悠悠地笑了笑,接着道:“狂徒无状,窃以为不值得相国动怒。何况今日是骁骑将军的大敛之礼,因他这么一闹就乱了方寸,如何对得起武子的在天之灵?”

经他这么一说,满屋子来吊丧的名士,面上方觉有了些光彩。

骁骑将军的入殓之礼,在这初秋的原野上显得格外凄凉。宽阔的墓穴坐落于朝南的山脊一侧,太原王家世代安葬于此。陪葬的物品应有尽有,几十箱珠玉、数百匹绫罗、一整套的银丝铠甲、其他字画珍玩等等,令人目不暇接。

常山公主站在一边,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一言不发地等待着殉葬品入殓。眼看最后一只箱子也快要搬空了,就在这时,她忽然拄着手杖颤巍巍地走过来,蹲下身在箱底摸索起来。

众人看着这盲眼的女子摸索东西的样子,心里都觉恻然。却见她找寻半天,终于慢慢地直起了身——她的手里捧着一柄古剑,剑身遍布暗金的鱼纹,剑柄上镶着样式古拙的珠宝,在暮色下闪着耀眼的光芒。

“将军!”

那宝剑刚被举到空中,常山公主身后的数百名将领便已白茫茫地跪了一地,失声痛哭起来。这柄剑曾同武子在疆场上出生入死,象征着骁骑将军一生的荣誉。如今人亡物在,焉能叫他的部将不伤心?

虎儿忍着眼泪,转身向山下望去——四处是满目缟素的军营,十万服丧的官兵屯于其中。辕门外的军旗镶着白边,在秋风中激烈、无声地翻滚着。他又回过头来望着这柄剑——这是先帝赏赐给舅舅的佩剑,秦将蒙恬最爱的宝剑。

秋野风高,蒙恬临死前说的那句话,从记忆的深处飘浮出来,在他耳边不断地回响。他不由得一阵悲从中来,却见常山公主已将剑交到了武子的贴身侍卫、中郎将赵显的手中。赵显双手捧剑,对着墓穴再拜之后,将宝剑放入墓穴,安置在武子的棺边。

虎儿凝望着赵显那虔诚的动作,不由得想到,舅舅生前是多么地爱惜这柄宝剑。在废黜贾后的那场廷变之前,他曾抚着剑鞘说:“莫邪宝剑,本当饮壮士之血。用来宰鸡屠狗,未免可惜了!”

如今在那幽深的墓穴中,剑鞘呈现出暗红的颜色,仿佛就是由鞘里渗出的鲜血凝结而成的一般。

“王武子以伐吴之勋,追赠膘骑将军、河阴侯,增邑两千户。”——这个圣喻到来的时候,人人都觉得朝廷待故将颇厚。然而不知为什么,常山公主对河阴的封邑却坚辞不受。她一口咬定说,自己一个未亡人,膝下又无子女,唯一的愿望就是迁出京城,去守先后的陵园。

朝廷最终批准了她两次三番的固请,另赐黄金数千两以表彰她的孝心。而那原来驻守汜水的十万卫戍军,一个月后就被拆做三份,分编入了左、右和中护军中。常山公主将武子在北邙山脚下的大片猎场变卖一空,举家迁往了皇陵。

距武子的葬礼不足一个月,北邙山上,原先武子金沟围猎的地方,已在大兴土木了。几面骁骑将军府的锦旗犹自矗立在空荡荡的金沟边。一阵西风吹过,它们不知物是人非的凄凉,仍旧铺展着昔日的奢华,在山坡上招摇飘荡。

这块地现在属于朝廷。

“听说北邙山的太庙就要竣工了。”书房中,卫璪将手中的书卷翻了一页,目光却心不在焉地落在身前的茶几上,侧头思量了一会儿,缓缓地道,“牙门赵奉,这个人我们以前在太傅阁里见过的。”

虎儿的左手拉着右手的袖子,正低头在砚台上磨墨。听见卫璪的话,皱了皱眉头道:“是么?我们几时见过这样一个小丑?”

“小丑?”卫璪看着他笑了笑,“他忽然神灵附身,自称高祖宣皇帝,指名要赵王将太庙移到北邙山上。这样的大戏,只怕不是一般的小丑敢演的。”

顿了顿,他淡淡地接着道:“赵奉、崔随、满奋这些人,或为散骑侍郎,或为左右将军、牙门将军,哪个不是孙秀提拔起来的?如今这‘高祖显灵’的传言,在军中最受拥戴。迁移太庙这样的大事,没想到办起来倒也容易得很。”

书房里一阵短暂的沉默。虎儿没有抬头,用笔尖蘸了些墨汁,在池沿上蹭了蹭,忽然换了个话题。

“阿璪,你还记不记得,舅舅生前总爱拿自己跟绛侯周勃相比?”他自言自语似地轻声道,“周勃晚年曾被控谋反,啷当下狱,后来感叹地说过一句话。”

“‘吾尝将百万军,然安知狱吏之贵乎?’——你是说这句么?”卫璪偏过头来望着他道。

“不错。当时谁又能料到,绛侯功勋煊赫,年事已高,却会因为一个连皇上自己也不信的罪名忽然被捕,受尽缇骑、廷尉的侮辱?最后他侥幸被释,犹自感叹自己昔日曾将领百万雄狮,却不知狱吏的位尊权重,远甚于此。”

虎儿的笔尖在白帛上点了点,墨汁太淡,迅速地晕开了。

“‘君子爱身,孔雀惜羽’,直到今天,我才懂得这句话真正的意思。”他怔怔地望着手中的白帛,怅然放下笔,“惜羽的孔雀,岂能重蹈周勃的覆辙,去领教狱吏的尊贵?不过,”他重又开始磨墨,静静地道:“也有人为了避祸,连装疯装痴都在所不惜,就不用谈什么爱惜羽毛了。”

卫璪放下手中的书,站起身来淡淡地道:“阿虎,你别这么说。求死容易,求生艰难。太庙一旦落成,谁又能比王夷甫好到哪里去呢?”

太庙很快落成了。竣工的那天,数百人正对着高祖皇帝的遗像跪拜,那尊像忽然开口做人言道:“天子当于太极殿禅让,皇位传于赵王。”

这个消息迅速在京城传遍,一时间朝野哗然。散骑常侍王威联合中护军的数十名将领上表朝廷,说道天命不可忤逆,请求赵王登基。正巧天子这几日身体不适,正在别苑养病。赵王于虚席的龙椅边另设一坐,临朝代政。

“国家内忧外患,正值多事之秋,陛下又兼龙体违和。寡人虽不才,然一心辅政,唯肝脑涂地而已。写这样的奏折,将置寡人于何地?”览毕王威的上疏,赵王嗔目而立,指着阶下的散骑常侍叱道。

“殿下息怒。”仆射崔随忽然越众而前,伏地叩首道:“牙门将军赵奉曾被高祖附身,这不过是几日前的事,百官皆可为印证。如今北邙山太庙又出禅让之说,当时数百僧俗都亲眼目睹。王常侍之言,绝不是无中生有。京洛百姓,都对此事深信不疑。”

“墨子曾说,‘古者舜耕于历山,陶河滨,渔雷泽,尧得之服泽之阳,举以为天子,与接天下之政,治天下之民。’”尚书令满奋缓缓地走了出来,看了一眼伏在地上的崔随,向赵王不慌不忙地长揖道:“启奏殿下:古之贤王,疏利害、远征伐,高位唯有德者居之。尧之禅舜,是从天命也,于是千秋万世,皆以为贤。今日臣斗胆一言:太庙之事,乃高祖皇帝显灵,此为天命。天命如是,逆之不祥。”

“当今天子纵有尧之贤,寡人亦无舜之德。”赵王摇头道,“禅让之事,岂能随意效仿?”

他的话音还未落,膘骑将军与车骑将军已一同走了上来。

“殿下德隆望尊,劳苦功高。当初贾庶人专权,谋害太子,诛杀忠臣。天子惧而不发一言,朝野之中,唯有殿下挺身而出,剿灭贾氏,匡复晋祚。若无殿下,朝廷焉有今日?”膘骑将军昂首道,“先帝之位,亦是禅让而来,唯有人心所向、天命所归,方能够垂拱而治。如今天子晦暗,国运日衰,群臣待明主,万姓待明君。殿下身为宗室之首,岂可只想着一己之名,而置天下祸福于不顾呢!”

赵王听了这话,沉默良久,终于站起身长叹道:“就算如卿所言,先皇之灵错爱寡人,然而,诸位不记得淮南王了么?淮南王自恃有功,心怀异志,结果牵连无穷,让京城中生灵涂炭。如今叛乱初平,百姓正当休养生息,寡人一生尽力于朝廷,怎么能去学那乱臣贼子,搅得天下不宁?”

“殿下此言差矣。”就在这时,辅国将军孙秀站起了身,环顾阶下的群臣,朗声道,“淮南王心怀异志,却无异德,仁义不行,而刀兵相向,逆天之举,终无善果。今殿下辅政治国已久,政绩恩德,四海皆知,朝野众望所归,怎可与乱臣相比?”

他说着走下阶来,缓缓地除下顶冠,再三叩首道:“如今,满朝文武,上自三公,下至九品,皆欲迎立吾王,对臣言道,吾王若执意不从,他们便要以死相谢。臣知事关重大,一时难以裁决,百官现在犹侯在殿外……”

“竟有此事?你怎么不早说?”赵王大惊道,“快传他们上来!”

随着这句话,数百身着朝服的文武官员浩浩荡荡鱼贯而入。太极殿里装不下这许多人,排在后面的便只能站在殿外的石阶上、场院中。最后一排的人犹在走动,立在最前面的太傅和司空已在孙秀身后屈膝跪下,还未等赵王开口,便向他重重地磕起了头。

众人如海浪一般纷纷跪了下来。一时间太极殿上已没有一个站着的人,除了赵王。

“众爱卿快快请起!”赵王快步走下阶来,俯身来搀那白发苍苍的老太傅。虎儿一动不动地跪在太傅身后,垂着眼睛看着地面。在他的身前,老太傅双手撑地,任赵王怎么拉,总是纹丝不动。

赵王见太傅不起身,转而去搀扶司空——司空也和太傅一样,稳如磐石。赵王忽然大怒,厉声道:“我司马伦一生清正,诸位非逼我做那不忠不义之人,恐不能从命!诸位请立刻起来,各自回府。若有不从者,当斩立决!”

“殿下!”膘骑将军最先站了起来,跨上两步,躬身道:“群臣心意已明,禅位之事,还望殿下明断。”

随着他的起身,只听一阵衣袍悉索之声,殿内殿外的数百人都已站起了身。老太傅扶着身后的卫璪兄弟,刚刚站稳,忽然大哭道:“国家终须明主,舍殿下其谁?殿下为一己的名节,置先皇神命于不顾,置华夏万姓于不顾,岂非自私之极?文死谏,武死战——老臣已活了一把年纪,今日正好以死明志!”

说着他扑通一声,又重重地跪了下去,拉得卫璪和卫玠也跟着他摔在地上。他身后太傅阁里的所有执事文书,一时间又黑压压地跪了一地。转瞬间,群臣哭的哭,喊的喊,都匍匐于赵王脚下。

赵王愣了片刻,忽然袍袖一摆,愤然走出了太极殿。孙秀叫了声“殿下”,站起来追了出去。数百名官员对着空空的龙椅跪着,过了很久,没有一丝动静。

虎儿只觉得自己的一生,都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切入骨髓地体味到时间的难熬。太极殿外的铜漏滴答作响,传漏的小太监立于阶下,就站在他的身边,正俯瞰着脚下这些匍匐于地的衣冠士族。

滴答,滴答。这每一下声响,都仿佛一阵凌厉的鞭子。自尊无处可躲,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被抽打得体无完肤。

尚书令乐广并没有来。在所有的宗室和要员之中,只有手握重兵的齐王与身为尚书的乐广缺席。虎儿侧头仔细地看着殿中的众人,确定乐广并不在场,终于轻轻地叹了口气。今天没有到场的人,将会有怎样的结局,这是不言而喻的。然而听着那一声声滴漏,他的心里却泛起了一丝苦涩的欣慰之情。

就在这时,孙秀的声音忽然在头顶响起:“赵王千岁执意不肯与在下商议此事,诸公还请起来吧。禅位事大,殿下又一生忠心耿耿,所以,依在下愚见,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底下的群臣一个个脸显惶恐犹疑之色,交头接耳半日,终于悉悉索索地站了起来。虎儿夹在众人之中,缓缓立起。他忽然发现,有的时候,原来一个人能够如此屈辱地站着,甚至比跪下的时候,还要屈辱百倍。

“诸位先请回府,容明日再议。”孙秀执着太傅的手道,说着向群臣一揖,颇有送客之意。

众人茫然不知所措,正在进退不得的时候,殿外忽然响起一声响亮的传报:“尚书令乐广到。”

一阵沉重缓慢的脚步声,从文华殿的长廊尽头响起。虎儿猛地回过头去,只见乐广的身影由远及近,缓缓而来。在他的身后,跟着尚书府的一众侍从,皆着冕服,配玉器,神色恭谨端严。他正在望着乐广出神,衣袖忽被卫璪轻轻扯了一下,连忙转过头来。

不知何时,在太极殿的另一侧,赵王已从帘后走了出来。

“乐尚书。”赵王站在龙椅边,淡淡地道,“寡人今日本不欲再见诸公,方才听报乐尚书来朝,特地折返回来。不知乐尚书所奏何事?其他的事,寡人尽皆洗耳恭听。但若和他们所说的一样,”他说着抬手指了指阶下的群臣,“就免谈了罢。”

“殿下,臣奉圣旨而来。”乐广走到阶前站定,微微躬身道。

此言一出,朝堂上顿时鸦雀无声。虎儿早已看见,乐广的手中捧着一个苍玉雕成的盒子,他身后的两名侍从,各自端着金黄的诏书与一方檀木的长匣。他的脑子“嗡”地一声,一时间只见乐广的嘴唇翕动,却听不见半点儿声音。就在这时,身边所有的人都再一次纷纷跪了下去。虎儿此刻的心思一片恍惚,怔怔地望着乐广,直到看见乐广也屈膝跪下,手中的玉玺衮绶高举过头顶,口呼“万岁”的时候,才入梦初醒地回过神来。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中护军与前军司马已率三百甲士,一瞬间涌入了太极殿。他忽然发现,自己身边已没有一个站着的人了。卫璪狠狠地扯了一下他的袍角,拉得他摔倒在了地上。禁卫军把宫门从外面围了个水泄不通。

惠帝禅位,迁居金墉宫。赵王登基,改元建始,于是年祭拜祖庙,大赦天下。如今是初秋时节,菊萼方小,枫叶微霜。

硕大的石碑旁已开始生出杂草,蟋蟀在草间跳跃。他们透绿的身子映在开始发黄的秋草上,显得无处可避,格外凄惶。虎儿坐在武子的墓碑前,默默地坐了半晌。自舅舅去世之后,他便常常来这里给武子扫墓,有时候同卫璪一起,有时候独自一人。

他一张一张地烧完了带来的纸钱。余烬未熄,纸灰中尚有星星红色,一阵乱风忽然刮起地上的纸灰,猛地扑了他一身。他伸出手臂抱住墓碑,把头抵在墓石上,默默无声地哭了起来。

这里幕天席地,方圆数十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就这样抱着墓碑,过了许久,忽然站起来急转过身,刚走了两步,就已“哇”地一声吐了出来,一直吐到胃里已没有了东西,口中尽是苦水,仍是伏在地上,不住地干呕。

一只大手抚上了他的背,轻轻拍了两下,随即那人又扶起他,让他靠着块石头坐了下来。

“这是干什么?”孙子荆自己在草地上盘膝而坐,把背上背的琴往地上一放,指着墓碑哈哈笑道,“你舅舅生前最讨厌看人抹眼泪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虎儿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阿虎,你没事吧?”孙子荆回过头来,见他一脸惨白,神情萎顿之极,收住了笑声问道。

“我不配来这里。”虎儿忽然看着地上的草,一字字地道。

孙子荆转头看向武子的墓碑,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忽然拍拍他道:“我来跟武子告别,顺便也和你告个别罢。”

“孙先生,你今后要到哪里去?”虎儿抬起头望着他,静静地道。

“那要看孙秀让我活到哪里了。”孙子荆挤了挤眼睛,“你是我最小的小友,咱们俩相识可算是缘分。更何况,”他忽地肃然道,“你是《广陵散》的传人。稽延祖不会看错人,所以,用不着妄自菲薄。”

他说完这些话,便端起身边的琴放在膝上,随意调弄起了丝弦。散漫的拍子扣着乐府的古调,坟前枫叶冉冉,山下炊烟袅袅。虎儿坐在地上,待孙子荆弹了上阙,便随着他的琴声唱起了一首乐府古诗。

“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盛时不可再,百年忽我遒。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先民谁不死,知命复何忧?”

这篇《野田黄雀行》,出自陈思王曹植之手。曹植感于人生短促,弹指韶华,因有“知命复何忧”之叹。然而此时此刻,一句“先民谁不死”,却让人悲从中来,百感交集。

忽听“铮”地一声,最上面的君弦忽然绷断了,孙子荆的琴声戛然而止。

虎儿随着他的目光向身后看去,惊觉乐广不知何时已站在了自己身后数十步的地方,一身白袍,正静静地望着武子的墓碑。

“先民谁不死,知命复何忧。”孙子荆把琴放下,缓缓地站起来,掸了掸衣袍,看也不看乐广,转头向虎儿笑道,“曹子建这话其实只说对了一半儿。人有玉碎,亦有瓦全,先民之中有人不死——正所谓‘知命复何忧’,这不死的都是些达人,就像乐尚书这样,拈来玉玺衮绶,做得两朝领袖!”他说完归琴入囊,朝墓碑一揖,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下了山去。

“天色不早了,跟我回去吧。”

虎儿低着头,忽然转过身去,向着武子的墓碑跪了下去,背影对着乐广,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乐广走到他的身边,缓缓地道:“我来这里,是来找你的。当初我未去给武子送葬,便是因为根本无颜相对,所以,今日我也不会恬不知耻地向他拜祭。阿虎,你方才呕吐得厉害,跟我回去,好好休息。”

虎儿背对着乐广,沉默半晌,静静地道:“乐伯伯,我吐了那么久,却仍觉得脏得很。苏秦说人们做过的事、说过的话覆水难收,我今日总算相信了。”

“不错。覆水难收。”乐广默然良久,忽然长笑一声,凄然道,“当初司空张华未尝没有劝过我,后来目睹张华被害,那时我就已知道自己错了——其实早在张华被害之前,看见赵王和孙秀以营救太子为名,联络禁军策划廷变,却又迟迟不肯动手,直等到太子遇害,他们才忽然出手——那时,我心里何尝不知道,赵王怀有异志呢?我心里何尝不知道,自己是在为虎作伥呢?”

“‘此一时,彼一时’。”他笑了笑道,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苍老凄凉,“潘安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其实远不如他。你不肯跟我走,对不对?‘宁与燕雀翔,不随黄鹄飞’——你当初说得真对。”

这句话之后,乐广再没有说什么。他的脚步声慢慢远了,越来越远,终于渺不可闻。

虎儿仍旧一动不动地跪在武子的坟前。暮色四合,远处的山峦渐渐隐去了轮廓。他缓缓抽出了腰间玉佩上挂着的一柄小金刀。

刀锋是开过刃的。人世间烦恼无穷,灾祸无尽,且都毫无意义。匕首贴在颈中的刹那,他闭上眼睛,感到了一片舒服的冰凉。

同类推荐
  • 偷走了金丝雀留住一个你

    偷走了金丝雀留住一个你

    不擅长表达,但是想留下点什么。经历过生活中芝麻大小的各种事情,也是活过的一种证明啊。
  • 割不断的苦藤

    割不断的苦藤

    八十年代的贺坦乡大坝村周庄子是一个既平凡又普通的小村庄。村民们默默无闻,平平淡淡不被外人所知。但是他们有着自己的故事。有的活的潇洒,尊严;有的却活的卑微,无耻。不论怎么样,他们都是周庄子的一份子,他们用自己的故事编织着周庄子已成过去的历史。出生时因怪异的模样被村民视为不详的徐少华是周庄子的一份子,他有着童年里和小伙伴快乐的时光,有父母姐妹屡遭的不幸;也有心爱女孩的伤害;他有过失望、有过心碎。他会向命运妥协还是力争......
  • 职场麻辣烫

    职场麻辣烫

    选录了《鲜花的功劳》、《傻孩子》、《山穷水尽卖自己》、《人生不是演习》、《错的是一味地行走》、《遭遇搅局》、《关照》、《漏水的勺子能舀大鱼》、《模拟应聘》、《招聘条件》、《重金悬赏》、《特殊人才》、《一路贵人》、《不一样的砝码》、《生命的撞音》、《诱惑》、《做一回经理》、《云姐的秘密》等近百篇关于职场的微型小说。
  • 爱是永恒

    爱是永恒

    描述一个80后男生曲折、坎坷、悲喜交加的爱情、婚姻生活。
  • 假爱人

    假爱人

    当我收到了池中花写给我的短信息时,脑瓜子都大了
热门推荐
  • 穿越之倾世邪妃

    穿越之倾世邪妃

    夜幕下的路灯微弱的亮着,厚重的云层遮住了月色,显得格外阴暗。潮湿、肮脏的后巷里响起微弱……
  • 牛头回忆录

    牛头回忆录

    我是牛头人比洪·血锤·杜恩·黄金右角。比洪是我的本名,血锤是我在成年礼上获得的荣誉称号,杜恩是我的家族名,黄金右角是我成为传奇强者之后的封号。嗯,这就是我名字的由来。也是我一生的传奇!很多人问我怎么样才能获得这么伟大的成就,我都鼓励他们——努力、坚持、不服输!还有,多动脑筋!不怕告诉你,我之所以这么成功,是因为我的黄金右角里,藏着一个很不靠谱的家伙……嗯,你会替我保密的,对吗?(上一本书是严肃中带一点点不正经,这本书换一下风格,不正经中带一点点严肃。主打冒险与成长,兼职吐槽与恶搞。欢迎入坑!)
  • 妖人,不给力

    妖人,不给力

    告别了天下贰里蛋疼的师徒恋,我在江湖奇谭里成了一名不甚彪悍的妖人。有一天我捡到了一个猥琐的大神,然后这只大神成了我的师父……--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妙用偏方:健康身体吃出来(套装共8册)

    妙用偏方:健康身体吃出来(套装共8册)

    妙用偏方:健康身体吃出来(套装共8册)包括:《老祖宗传下来的救命偏方》+《食疗小偏方,三高不用慌》+《会吃是最好的灵丹妙药:流传千年的养生食方》+《有了“三高”怎么吃》+《老中医的传世小偏方:全家都能用的日常小病治疗秘方》+《外公是个老中医:全家烦恼一扫光的经典老偏方》+《小食谱,大药方》+《外公是个老中医2:日常小病不用慌的经典老偏方》
  • 闲书闲话(采桑文丛·第二辑)

    闲书闲话(采桑文丛·第二辑)

    本书共收录文章33篇,多是作者写于近几年的书评。前六组《闲书闲话》是类似书话性质的短书评,记录阅读的感受和印象;后面有几篇外国小说评论,试图在印象概括的基础上作出解读;最后还有一篇评论出版家贝内特·瑟夫的自传,算是书人书事。
  • 银浦旧

    银浦旧

    满天的星辰都是什么?万物有灵,谁能主宰天地?天外又是如何?蝼蚁胜大象,对错谁能说清?万载守护可有善果?我愿化作星辰,照你前行之路。学生党第一部作品,剧情宏大烧脑,随着故事的发展将会越来越精彩。往后会以此为时间轴,共出五本书,第六本之后再论,希望大家喜欢,如果有想了解的,可以在书友圈说,也可以关注微博我是大沙雕鸭私信我,如果想加群也随时欢迎790643084
  • 风华无双:废材少女治疗师

    风华无双:废材少女治疗师

    现代少女慕止水从小就是煞星投胎,流落街头成为孤儿,后来被人带去中东成了基地组织的一名医师。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发现自己的血液竟然就是传说中的“无敌血液”可以去腐生肌,甚至可以起死回生,她将这个秘密告诉了同实验室的景浩轩。景浩轩佯装爱上了慕止水,骗取无敌血液的秘密,未果,便将慕止水绑架起来做了活体实验。慕止水临死时将景浩轩杀死,恰逢七星连珠,双双穿越到一个神秘的大陆。慕止水终于发现了自己身上血液秘密——原来自己竟然是珑族的圣女。清华潋滟的国师轩辕释锦,辗转人世间几万年,经过种种试炼,只差炼情之后便可回到仙族继承帝位,成为三界霸主。轩辕释锦是选择继承帝位,还是随着心爱的女人浪迹天涯……
  • 六眼族

    六眼族

    佛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我们处在宇宙的中心,人生或死,阴司是否存在?轮回不断,我们的起源是否就是个惊天大阴谋?老一辈的人经常跟我讲,人在做天在看,所谓的天是什么东西?谁给你的资格?你又在看什么?
  • 英雄联盟之奇异战队

    英雄联盟之奇异战队

    网吧大神,实力主播,恩爱情侣,手残教练……再加上江楚这样一个“废柴”ADC。在某“脑残”富豪二代的资助下,奇异战队进入了职业圈,开启了非凡的电竞之路。
  • 奸臣上位手扎:与凰为盟

    奸臣上位手扎:与凰为盟

    一场变故,沈家全族尽被处死。作为沈家出嫁女的母亲被送佛堂。顾华采亦因“养病”为由而被送离上京。生活艰苦?被人欺凌?与猪狗为伍?这些都没什么,她只想好好活着。然而——前有心思歹毒的继母。后有深藏不露的父亲。外带一堆别有用心的姐姐妹妹。顾五小姐表示:我也很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