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847600000033

第33章 凄凄芳草忆王孙

孙子荆说罢愤然转身,拖着踢踢踏踏的木屐扬长而去。阿平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长廊尽头,既没有相劝,亦不加阻拦,低头思量了一会儿,转身在席间坐了下来。

厅中的众人,有的尴尬,有的惊怒,有的茫然,有的悲哀,神态各异。然而年老的赵王却第一个忍不住了,忽地拍案而起,指着阿平厉声道:“王公子,你带来的这位孙楚是什么东西,竟敢在这里撒野?!”

阿平站起身来,向赵王躬身一揖,然后又坐了回去,随手端起小几上的茶杯低头啜饮,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

赵王当众碰了这样一个软钉子,不由得恼羞成怒,欲待发作,又颇多顾忌,一时间进退维谷。幸亏孙秀的声音及时响了起来:

“孙楚这样的人,在下以前颇见过几个。虽爱逞一时口舌之利,却又往往不能硬气到底。事后惶愧请罪、前倨后恭,叫人怎么瞧得上?”他悠悠地笑了笑,接着道:“狂徒无状,窃以为不值得相国动怒。何况今日是骁骑将军的大敛之礼,因他这么一闹就乱了方寸,如何对得起武子的在天之灵?”

经他这么一说,满屋子来吊丧的名士,面上方觉有了些光彩。

骁骑将军的入殓之礼,在这初秋的原野上显得格外凄凉。宽阔的墓穴坐落于朝南的山脊一侧,太原王家世代安葬于此。陪葬的物品应有尽有,几十箱珠玉、数百匹绫罗、一整套的银丝铠甲、其他字画珍玩等等,令人目不暇接。

常山公主站在一边,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一言不发地等待着殉葬品入殓。眼看最后一只箱子也快要搬空了,就在这时,她忽然拄着手杖颤巍巍地走过来,蹲下身在箱底摸索起来。

众人看着这盲眼的女子摸索东西的样子,心里都觉恻然。却见她找寻半天,终于慢慢地直起了身——她的手里捧着一柄古剑,剑身遍布暗金的鱼纹,剑柄上镶着样式古拙的珠宝,在暮色下闪着耀眼的光芒。

“将军!”

那宝剑刚被举到空中,常山公主身后的数百名将领便已白茫茫地跪了一地,失声痛哭起来。这柄剑曾同武子在疆场上出生入死,象征着骁骑将军一生的荣誉。如今人亡物在,焉能叫他的部将不伤心?

虎儿忍着眼泪,转身向山下望去——四处是满目缟素的军营,十万服丧的官兵屯于其中。辕门外的军旗镶着白边,在秋风中激烈、无声地翻滚着。他又回过头来望着这柄剑——这是先帝赏赐给舅舅的佩剑,秦将蒙恬最爱的宝剑。

秋野风高,蒙恬临死前说的那句话,从记忆的深处飘浮出来,在他耳边不断地回响。他不由得一阵悲从中来,却见常山公主已将剑交到了武子的贴身侍卫、中郎将赵显的手中。赵显双手捧剑,对着墓穴再拜之后,将宝剑放入墓穴,安置在武子的棺边。

虎儿凝望着赵显那虔诚的动作,不由得想到,舅舅生前是多么地爱惜这柄宝剑。在废黜贾后的那场廷变之前,他曾抚着剑鞘说:“莫邪宝剑,本当饮壮士之血。用来宰鸡屠狗,未免可惜了!”

如今在那幽深的墓穴中,剑鞘呈现出暗红的颜色,仿佛就是由鞘里渗出的鲜血凝结而成的一般。

“王武子以伐吴之勋,追赠膘骑将军、河阴侯,增邑两千户。”——这个圣喻到来的时候,人人都觉得朝廷待故将颇厚。然而不知为什么,常山公主对河阴的封邑却坚辞不受。她一口咬定说,自己一个未亡人,膝下又无子女,唯一的愿望就是迁出京城,去守先后的陵园。

朝廷最终批准了她两次三番的固请,另赐黄金数千两以表彰她的孝心。而那原来驻守汜水的十万卫戍军,一个月后就被拆做三份,分编入了左、右和中护军中。常山公主将武子在北邙山脚下的大片猎场变卖一空,举家迁往了皇陵。

距武子的葬礼不足一个月,北邙山上,原先武子金沟围猎的地方,已在大兴土木了。几面骁骑将军府的锦旗犹自矗立在空荡荡的金沟边。一阵西风吹过,它们不知物是人非的凄凉,仍旧铺展着昔日的奢华,在山坡上招摇飘荡。

这块地现在属于朝廷。

“听说北邙山的太庙就要竣工了。”书房中,卫璪将手中的书卷翻了一页,目光却心不在焉地落在身前的茶几上,侧头思量了一会儿,缓缓地道,“牙门赵奉,这个人我们以前在太傅阁里见过的。”

虎儿的左手拉着右手的袖子,正低头在砚台上磨墨。听见卫璪的话,皱了皱眉头道:“是么?我们几时见过这样一个小丑?”

“小丑?”卫璪看着他笑了笑,“他忽然神灵附身,自称高祖宣皇帝,指名要赵王将太庙移到北邙山上。这样的大戏,只怕不是一般的小丑敢演的。”

顿了顿,他淡淡地接着道:“赵奉、崔随、满奋这些人,或为散骑侍郎,或为左右将军、牙门将军,哪个不是孙秀提拔起来的?如今这‘高祖显灵’的传言,在军中最受拥戴。迁移太庙这样的大事,没想到办起来倒也容易得很。”

书房里一阵短暂的沉默。虎儿没有抬头,用笔尖蘸了些墨汁,在池沿上蹭了蹭,忽然换了个话题。

“阿璪,你还记不记得,舅舅生前总爱拿自己跟绛侯周勃相比?”他自言自语似地轻声道,“周勃晚年曾被控谋反,啷当下狱,后来感叹地说过一句话。”

“‘吾尝将百万军,然安知狱吏之贵乎?’——你是说这句么?”卫璪偏过头来望着他道。

“不错。当时谁又能料到,绛侯功勋煊赫,年事已高,却会因为一个连皇上自己也不信的罪名忽然被捕,受尽缇骑、廷尉的侮辱?最后他侥幸被释,犹自感叹自己昔日曾将领百万雄狮,却不知狱吏的位尊权重,远甚于此。”

虎儿的笔尖在白帛上点了点,墨汁太淡,迅速地晕开了。

“‘君子爱身,孔雀惜羽’,直到今天,我才懂得这句话真正的意思。”他怔怔地望着手中的白帛,怅然放下笔,“惜羽的孔雀,岂能重蹈周勃的覆辙,去领教狱吏的尊贵?不过,”他重又开始磨墨,静静地道:“也有人为了避祸,连装疯装痴都在所不惜,就不用谈什么爱惜羽毛了。”

卫璪放下手中的书,站起身来淡淡地道:“阿虎,你别这么说。求死容易,求生艰难。太庙一旦落成,谁又能比王夷甫好到哪里去呢?”

太庙很快落成了。竣工的那天,数百人正对着高祖皇帝的遗像跪拜,那尊像忽然开口做人言道:“天子当于太极殿禅让,皇位传于赵王。”

这个消息迅速在京城传遍,一时间朝野哗然。散骑常侍王威联合中护军的数十名将领上表朝廷,说道天命不可忤逆,请求赵王登基。正巧天子这几日身体不适,正在别苑养病。赵王于虚席的龙椅边另设一坐,临朝代政。

“国家内忧外患,正值多事之秋,陛下又兼龙体违和。寡人虽不才,然一心辅政,唯肝脑涂地而已。写这样的奏折,将置寡人于何地?”览毕王威的上疏,赵王嗔目而立,指着阶下的散骑常侍叱道。

“殿下息怒。”仆射崔随忽然越众而前,伏地叩首道:“牙门将军赵奉曾被高祖附身,这不过是几日前的事,百官皆可为印证。如今北邙山太庙又出禅让之说,当时数百僧俗都亲眼目睹。王常侍之言,绝不是无中生有。京洛百姓,都对此事深信不疑。”

“墨子曾说,‘古者舜耕于历山,陶河滨,渔雷泽,尧得之服泽之阳,举以为天子,与接天下之政,治天下之民。’”尚书令满奋缓缓地走了出来,看了一眼伏在地上的崔随,向赵王不慌不忙地长揖道:“启奏殿下:古之贤王,疏利害、远征伐,高位唯有德者居之。尧之禅舜,是从天命也,于是千秋万世,皆以为贤。今日臣斗胆一言:太庙之事,乃高祖皇帝显灵,此为天命。天命如是,逆之不祥。”

“当今天子纵有尧之贤,寡人亦无舜之德。”赵王摇头道,“禅让之事,岂能随意效仿?”

他的话音还未落,膘骑将军与车骑将军已一同走了上来。

“殿下德隆望尊,劳苦功高。当初贾庶人专权,谋害太子,诛杀忠臣。天子惧而不发一言,朝野之中,唯有殿下挺身而出,剿灭贾氏,匡复晋祚。若无殿下,朝廷焉有今日?”膘骑将军昂首道,“先帝之位,亦是禅让而来,唯有人心所向、天命所归,方能够垂拱而治。如今天子晦暗,国运日衰,群臣待明主,万姓待明君。殿下身为宗室之首,岂可只想着一己之名,而置天下祸福于不顾呢!”

赵王听了这话,沉默良久,终于站起身长叹道:“就算如卿所言,先皇之灵错爱寡人,然而,诸位不记得淮南王了么?淮南王自恃有功,心怀异志,结果牵连无穷,让京城中生灵涂炭。如今叛乱初平,百姓正当休养生息,寡人一生尽力于朝廷,怎么能去学那乱臣贼子,搅得天下不宁?”

“殿下此言差矣。”就在这时,辅国将军孙秀站起了身,环顾阶下的群臣,朗声道,“淮南王心怀异志,却无异德,仁义不行,而刀兵相向,逆天之举,终无善果。今殿下辅政治国已久,政绩恩德,四海皆知,朝野众望所归,怎可与乱臣相比?”

他说着走下阶来,缓缓地除下顶冠,再三叩首道:“如今,满朝文武,上自三公,下至九品,皆欲迎立吾王,对臣言道,吾王若执意不从,他们便要以死相谢。臣知事关重大,一时难以裁决,百官现在犹侯在殿外……”

“竟有此事?你怎么不早说?”赵王大惊道,“快传他们上来!”

随着这句话,数百身着朝服的文武官员浩浩荡荡鱼贯而入。太极殿里装不下这许多人,排在后面的便只能站在殿外的石阶上、场院中。最后一排的人犹在走动,立在最前面的太傅和司空已在孙秀身后屈膝跪下,还未等赵王开口,便向他重重地磕起了头。

众人如海浪一般纷纷跪了下来。一时间太极殿上已没有一个站着的人,除了赵王。

“众爱卿快快请起!”赵王快步走下阶来,俯身来搀那白发苍苍的老太傅。虎儿一动不动地跪在太傅身后,垂着眼睛看着地面。在他的身前,老太傅双手撑地,任赵王怎么拉,总是纹丝不动。

赵王见太傅不起身,转而去搀扶司空——司空也和太傅一样,稳如磐石。赵王忽然大怒,厉声道:“我司马伦一生清正,诸位非逼我做那不忠不义之人,恐不能从命!诸位请立刻起来,各自回府。若有不从者,当斩立决!”

“殿下!”膘骑将军最先站了起来,跨上两步,躬身道:“群臣心意已明,禅位之事,还望殿下明断。”

随着他的起身,只听一阵衣袍悉索之声,殿内殿外的数百人都已站起了身。老太傅扶着身后的卫璪兄弟,刚刚站稳,忽然大哭道:“国家终须明主,舍殿下其谁?殿下为一己的名节,置先皇神命于不顾,置华夏万姓于不顾,岂非自私之极?文死谏,武死战——老臣已活了一把年纪,今日正好以死明志!”

说着他扑通一声,又重重地跪了下去,拉得卫璪和卫玠也跟着他摔在地上。他身后太傅阁里的所有执事文书,一时间又黑压压地跪了一地。转瞬间,群臣哭的哭,喊的喊,都匍匐于赵王脚下。

赵王愣了片刻,忽然袍袖一摆,愤然走出了太极殿。孙秀叫了声“殿下”,站起来追了出去。数百名官员对着空空的龙椅跪着,过了很久,没有一丝动静。

虎儿只觉得自己的一生,都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切入骨髓地体味到时间的难熬。太极殿外的铜漏滴答作响,传漏的小太监立于阶下,就站在他的身边,正俯瞰着脚下这些匍匐于地的衣冠士族。

滴答,滴答。这每一下声响,都仿佛一阵凌厉的鞭子。自尊无处可躲,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被抽打得体无完肤。

尚书令乐广并没有来。在所有的宗室和要员之中,只有手握重兵的齐王与身为尚书的乐广缺席。虎儿侧头仔细地看着殿中的众人,确定乐广并不在场,终于轻轻地叹了口气。今天没有到场的人,将会有怎样的结局,这是不言而喻的。然而听着那一声声滴漏,他的心里却泛起了一丝苦涩的欣慰之情。

就在这时,孙秀的声音忽然在头顶响起:“赵王千岁执意不肯与在下商议此事,诸公还请起来吧。禅位事大,殿下又一生忠心耿耿,所以,依在下愚见,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底下的群臣一个个脸显惶恐犹疑之色,交头接耳半日,终于悉悉索索地站了起来。虎儿夹在众人之中,缓缓立起。他忽然发现,有的时候,原来一个人能够如此屈辱地站着,甚至比跪下的时候,还要屈辱百倍。

“诸位先请回府,容明日再议。”孙秀执着太傅的手道,说着向群臣一揖,颇有送客之意。

众人茫然不知所措,正在进退不得的时候,殿外忽然响起一声响亮的传报:“尚书令乐广到。”

一阵沉重缓慢的脚步声,从文华殿的长廊尽头响起。虎儿猛地回过头去,只见乐广的身影由远及近,缓缓而来。在他的身后,跟着尚书府的一众侍从,皆着冕服,配玉器,神色恭谨端严。他正在望着乐广出神,衣袖忽被卫璪轻轻扯了一下,连忙转过头来。

不知何时,在太极殿的另一侧,赵王已从帘后走了出来。

“乐尚书。”赵王站在龙椅边,淡淡地道,“寡人今日本不欲再见诸公,方才听报乐尚书来朝,特地折返回来。不知乐尚书所奏何事?其他的事,寡人尽皆洗耳恭听。但若和他们所说的一样,”他说着抬手指了指阶下的群臣,“就免谈了罢。”

“殿下,臣奉圣旨而来。”乐广走到阶前站定,微微躬身道。

此言一出,朝堂上顿时鸦雀无声。虎儿早已看见,乐广的手中捧着一个苍玉雕成的盒子,他身后的两名侍从,各自端着金黄的诏书与一方檀木的长匣。他的脑子“嗡”地一声,一时间只见乐广的嘴唇翕动,却听不见半点儿声音。就在这时,身边所有的人都再一次纷纷跪了下去。虎儿此刻的心思一片恍惚,怔怔地望着乐广,直到看见乐广也屈膝跪下,手中的玉玺衮绶高举过头顶,口呼“万岁”的时候,才入梦初醒地回过神来。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中护军与前军司马已率三百甲士,一瞬间涌入了太极殿。他忽然发现,自己身边已没有一个站着的人了。卫璪狠狠地扯了一下他的袍角,拉得他摔倒在了地上。禁卫军把宫门从外面围了个水泄不通。

惠帝禅位,迁居金墉宫。赵王登基,改元建始,于是年祭拜祖庙,大赦天下。如今是初秋时节,菊萼方小,枫叶微霜。

硕大的石碑旁已开始生出杂草,蟋蟀在草间跳跃。他们透绿的身子映在开始发黄的秋草上,显得无处可避,格外凄惶。虎儿坐在武子的墓碑前,默默地坐了半晌。自舅舅去世之后,他便常常来这里给武子扫墓,有时候同卫璪一起,有时候独自一人。

他一张一张地烧完了带来的纸钱。余烬未熄,纸灰中尚有星星红色,一阵乱风忽然刮起地上的纸灰,猛地扑了他一身。他伸出手臂抱住墓碑,把头抵在墓石上,默默无声地哭了起来。

这里幕天席地,方圆数十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就这样抱着墓碑,过了许久,忽然站起来急转过身,刚走了两步,就已“哇”地一声吐了出来,一直吐到胃里已没有了东西,口中尽是苦水,仍是伏在地上,不住地干呕。

一只大手抚上了他的背,轻轻拍了两下,随即那人又扶起他,让他靠着块石头坐了下来。

“这是干什么?”孙子荆自己在草地上盘膝而坐,把背上背的琴往地上一放,指着墓碑哈哈笑道,“你舅舅生前最讨厌看人抹眼泪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虎儿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阿虎,你没事吧?”孙子荆回过头来,见他一脸惨白,神情萎顿之极,收住了笑声问道。

“我不配来这里。”虎儿忽然看着地上的草,一字字地道。

孙子荆转头看向武子的墓碑,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忽然拍拍他道:“我来跟武子告别,顺便也和你告个别罢。”

“孙先生,你今后要到哪里去?”虎儿抬起头望着他,静静地道。

“那要看孙秀让我活到哪里了。”孙子荆挤了挤眼睛,“你是我最小的小友,咱们俩相识可算是缘分。更何况,”他忽地肃然道,“你是《广陵散》的传人。稽延祖不会看错人,所以,用不着妄自菲薄。”

他说完这些话,便端起身边的琴放在膝上,随意调弄起了丝弦。散漫的拍子扣着乐府的古调,坟前枫叶冉冉,山下炊烟袅袅。虎儿坐在地上,待孙子荆弹了上阙,便随着他的琴声唱起了一首乐府古诗。

“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盛时不可再,百年忽我遒。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先民谁不死,知命复何忧?”

这篇《野田黄雀行》,出自陈思王曹植之手。曹植感于人生短促,弹指韶华,因有“知命复何忧”之叹。然而此时此刻,一句“先民谁不死”,却让人悲从中来,百感交集。

忽听“铮”地一声,最上面的君弦忽然绷断了,孙子荆的琴声戛然而止。

虎儿随着他的目光向身后看去,惊觉乐广不知何时已站在了自己身后数十步的地方,一身白袍,正静静地望着武子的墓碑。

“先民谁不死,知命复何忧。”孙子荆把琴放下,缓缓地站起来,掸了掸衣袍,看也不看乐广,转头向虎儿笑道,“曹子建这话其实只说对了一半儿。人有玉碎,亦有瓦全,先民之中有人不死——正所谓‘知命复何忧’,这不死的都是些达人,就像乐尚书这样,拈来玉玺衮绶,做得两朝领袖!”他说完归琴入囊,朝墓碑一揖,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下了山去。

“天色不早了,跟我回去吧。”

虎儿低着头,忽然转过身去,向着武子的墓碑跪了下去,背影对着乐广,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乐广走到他的身边,缓缓地道:“我来这里,是来找你的。当初我未去给武子送葬,便是因为根本无颜相对,所以,今日我也不会恬不知耻地向他拜祭。阿虎,你方才呕吐得厉害,跟我回去,好好休息。”

虎儿背对着乐广,沉默半晌,静静地道:“乐伯伯,我吐了那么久,却仍觉得脏得很。苏秦说人们做过的事、说过的话覆水难收,我今日总算相信了。”

“不错。覆水难收。”乐广默然良久,忽然长笑一声,凄然道,“当初司空张华未尝没有劝过我,后来目睹张华被害,那时我就已知道自己错了——其实早在张华被害之前,看见赵王和孙秀以营救太子为名,联络禁军策划廷变,却又迟迟不肯动手,直等到太子遇害,他们才忽然出手——那时,我心里何尝不知道,赵王怀有异志呢?我心里何尝不知道,自己是在为虎作伥呢?”

“‘此一时,彼一时’。”他笑了笑道,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苍老凄凉,“潘安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其实远不如他。你不肯跟我走,对不对?‘宁与燕雀翔,不随黄鹄飞’——你当初说得真对。”

这句话之后,乐广再没有说什么。他的脚步声慢慢远了,越来越远,终于渺不可闻。

虎儿仍旧一动不动地跪在武子的坟前。暮色四合,远处的山峦渐渐隐去了轮廓。他缓缓抽出了腰间玉佩上挂着的一柄小金刀。

刀锋是开过刃的。人世间烦恼无穷,灾祸无尽,且都毫无意义。匕首贴在颈中的刹那,他闭上眼睛,感到了一片舒服的冰凉。

同类推荐
  • 幻梦挚爱

    幻梦挚爱

    雨夜里,肖文醒来,漫步街头,享受夏雨滋润,回忆着时常出现在梦里的一个漂亮的女孩,经常牵着他在海边漫步,每次梦醒后仿佛是真实发生一样,突然“从天而降”一个水晶坠,打在他的头上,却正是梦里女孩送给他的那个水晶坠........
  • 疯子的灵感

    疯子的灵感

    疯子的灵感,来源于梦见,感知也是。这是一本随心随意的随笔集,只是在无数个不免的夜晚和无数个虚幻的梦境里留下的沉思与感知。写的只是时而乐观时而悲观,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时而振作时而崩溃,时而……只是时而的我,时而的疯子!
  • 樱花盛开的季节

    樱花盛开的季节

    花开花落会有时,看樱花普出的三段恋曲:樱花序,樱花烙,樱花辿
  • 再见韶年

    再见韶年

    她叫路轻扬,这个名字承载了父母对她人生的期许,大步轻扬,畅通无阻。可是生活偏偏不能尽如如意,终究逃不过一场爱恨纠缠。活泼温婉的她却有着一颗坚定的心,对于初恋执着却又无可奈何。终于鼓足勇气,走进圣熙中学。。。。谁知生活总是不会单调乏味,随着各色人的闯入,终究逃离不了生活的摆布。再次相遇,能否和初恋圆满,抑或转身离开。最初与最终。。。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还是相濡以沫,不如忘于江湖?这本书娓娓道来的故事,其中有你有我,成长的代价,或许沉重,但弥足珍贵。。蓦然回首,也只能微微道一句:“再见,韶年.”
  • 秋凉冬暖

    秋凉冬暖

    秋色渐渐凉下来,本以为昆明的冬天会很寒冷,但是因为在冬天又一次与你重逢,所以冬天也变得温暖起来,温暖的就像一个美好的春天一样。你就像冬天卧在滇池水面上的西西伯利亚红嘴鸥一样呆傻可爱,却还要在我面前时时假装机灵。谢谢你回到我身边,做我唯一的超级英雄。
热门推荐
  • 恋爱未满的季节

    恋爱未满的季节

    市重点高中近期发生了一件恶性自杀事件,高二学生会会长曼星无故跳楼自杀,可自杀未遂导致全身瘫痪,至今仍旧昏迷不醒躺在重症监护室。有人声称在曼星自杀前几分钟曾看见她与发小——陆未萧在天台发生了口角。A班班主任迫于流言压力将年级第一的陆未萧送进了年级最差班,进行A班同学要求她对陆未萧的“惩罚”。当品学兼优的年级第一名送进了乌烟瘴气的吊车尾班,最终是谁征服了谁?又是谁得到了救赎?故事从这里开始......
  • 众生救赎

    众生救赎

    这本书写的是一个女生从出生到死亡的人生轨迹
  • 圣徒是怎样炼成的

    圣徒是怎样炼成的

    一个拿着平底锅吃面的骚年带锅穿越到异世,利用地球人的眼界促进世界发展,顺带拯救一波世界,最后寻找到自己穿越原因的故事。日常种田+冒险打怪……
  • 了不起的红颈环

    了不起的红颈环

    当红颈环还 是一只小松鸡的时候,它跟着聪明的松鸡妈妈学到了 很多东西,比如如何觅食、躲避天敌等,逐渐成长为 一只机智聪慧的红颈环松鸡。它离开松鸡妈妈独自生 活后遇到了心爱的妻子,和妻子一起悉心照顾自己的 孩子。不幸的是,妻子死在猎人的枪弹下,剩下红颈 环一人抚养幸存的孩子。在残酷的大自然和猎人的双 重考验下,红颈环一次次失去自己的孩子,就算如此 ,红颈环仍未放弃希望,一直努力的生活着……
  • 孩子最爱问的经典科学迷题

    孩子最爱问的经典科学迷题

    孩子的好奇心是与生俱来的,孩子眼中的世界是神奇而又陌生的。在孩子渐渐长大的过程中,应该让他们发挥自己爱问问题的本性,使他们在探知尚未熟悉的世界的过程中成长心智,使他们充分享受到破解迷惑的无穷乐趣,让他们的眼睛永远闪烁智慧与灵性的光芒,让世界在孩子们的眼中揭开一层层神秘的面纱。科普书,尤其是给孩子看的科普书更应该特别用心去写,要了解孩子的心理,从他们感兴趣的角度叙述。鉴于此,我们编写了这本汇集人体、动物、科技、宇宙、自然等各方面经典科学谜题的科普书,以期让孩子了解科学、爱上科学!
  • 遇见你的极光是终点

    遇见你的极光是终点

    【已完结】十八岁生日那一晚,她成为了他的女人,本以为一夜过后,他们不会再有所交集,但上天让她再次落到他的手里。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他挥金如土誓要她的一切,她却对他的万般宠爱不屑一顾。终于有一天,他的愤怒到达了极限。“女人,怀了我的孩子还想跑,你有问过我的意见吗?”【新书一宠成瘾:老婆你好甜-欢迎阅读】
  • 继往开来的中国历史

    继往开来的中国历史

    中国历史源远流长,旷古悠久,自黄帝王朝的姬轩辕时期算起,至今已有5000多年的历史了。《继往开来的中国历史》主要为我们讲说了百年屈辱与抵抗、百年专制与斗争、百年志士与英烈、百年政要与将领以及历代王朝辉煌盛世,让我们从多个方面了解中国的历史,以及中国的发展史。
  • Prester John

    Prester John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傲娇小毒妃:鬼王,快躺好!

    傲娇小毒妃:鬼王,快躺好!

    她,兰雪沁,三大古武世家兰家娇宠的大小姐,竟然穿越成一个又聋又哑又痴傻的庶女?祖传异宝显神功,得绝世功法,九卷丹书,从此通晓毒医,修炼绝世功法,炼丹,炼阵,制符,驯兽,全都不在话下!渣妹欺凌,伪善嫡母迫害,打爆渣妹嫡母,打的她们跪地求饶!他,被迫害的皇子,潜藏在兰家的鬼面“亲哥哥”被她视为除了同母的亲哥哥之外最信任之人。“我能治好你脸上的伤。”“哦?如果沁儿能治好哥哥的伤,哥哥以身相许如何?”畜生,我把你当亲哥哥,你居然想睡我!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快穿系统之拯救男神手册

    快穿系统之拯救男神手册

    推荐新书《快穿:极品女神皆美腻!》【甜宠1V1,脑洞与故事-精、彩、好、看!】嚣张跋扈的公主宠妃,魅惑众生的千年妖狐,暴躁残忍的星际罪犯,醒掌天下权的绝世帝姬,驭男无数的反派魔女,纯真而冷酷的萝莉召唤师……这些都是她。神秘男神势要将她宠上天!推荐完结文:《快穿直播:反派BOSS是女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