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上,陈楠几次想要开口,然而当他看到母亲满足幸福的表情,却迟迟下定不了决心。那样的问题让他觉得太过残忍。
且不说对于母亲,一个女人来说,那个离弃他们的男人是怎样的一个存在。但就他——陈楠而言,父亲二字,绝对不是什么好的名词。
因为没有父亲,他和母亲以前过得非常辛苦。这种辛苦,不仅仅是由于家里因为没有主要的经济力量日子过得十分贫困,更多的是源于他们母子二人被轻视和排挤的生存状态。
流言蜚语对于他们而言不仅仅只是别人关起门来说的事。就算是当着他们的面儿,也还是有人能够毫无顾忌地冷嘲热讽。
母亲天性就不爱与人斗。每当这种时候,她都只是紧紧地牵着他的小手,连忙将他带回他们那个又小又破的房子里,关起门来告诉他:“不要理会别人怎么说。你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宝贝,不是他们的。你只要做你自己,这样就足够了。”
也就是这样的话,支撑着他走过他单薄的童年、少年时期。在他即将步入一个真正的成熟的世界前夕,他遇到了苏白。
那时他以为,幸福已经很近了,近到他只要稍微再努力一点点,再坚强一点点,就可以真正地抓住它,将它掌握在自己手里。
然而现实却并非如此。幸福好像离他仍然遥远。能够陪伴他的人,到最后也仅有母亲一个而已。
可是他还能陪母亲多久呢?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不要憋在心里。”陈母看着儿子犹豫再三的样子,忍不住先开口说。
陈楠握着筷子的手蓦地一紧。
陈母疑惑地看着自己儿子。那样挣扎复杂的表情,她从来没有再陈楠的脸上看到过。
“是北京发生了什么事么?”她坐到儿子身边去,抓住他的胳膊问道。
陈楠摇摇头,他深深地看着母亲那张已经显露出时间力量的沧桑的脸。细细密密的纹路已经把这张原本动人明艳的脸铺成了岁月最好的证明书。他搁下筷子,轻轻拢住母亲的手,动情地说:“妈,我真的非常非常想问你。可是我不能问。我们好不容易才过上现在的生活,我不想再看到你难过。”
陈母僵硬着身子往后一退。她的表情痛楚而惊恐,哆嗦着嘴哑着声音问道:“你、你是不是想……想问你父亲的事?你知道了什么?还有有人跟你说起了什么?你说啊!是谁?是谁告诉你的?”话到后面,她的声音越发尖锐刺耳起来,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充满了防备与敌意,就算面前那个人是她自己的亲生儿子,然而一旦触及到那个男人的事,她便像是谁也不认得了似的全面崩溃掉。
陈楠的眼睛里已经有了湿意。他冲过去把母亲抱住:“妈,我不问。我不问就是了。你别这样!”
陈母的腿瘫软着,整个人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她的身子向下扑倒,把额头抵在冰冰凉凉的地板上,像个孩子一样大声地哭了起来。
陈楠则是靠着墙壁慢慢地滑坐到地上,看着母亲伤心欲绝的样子,他把拳头咬进嘴里,用以堵住那一丝即将出口的哭音。他还是伤害到了母亲,虽然不是出自他本意。
他总是这样莫名其妙地伤害到身边的人。母亲是,苏白也是。还有李夏。他因为一些常人难以理解的原因,用一些更加稀奇古怪的方式,就这样把那些爱自己的人,也有的是自己爱的人,就这样生生地伤害。最后伤害的,是自己。
待得母亲情绪终于平静一点之后,陈楠好不容易才哄着她去睡了。然后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就这样将自己抛掷在几乎让人耳鸣的寂静里。坐在书桌前,他点燃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草的味道从肺一直侵蚀到躯体四肢,让他方才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总算能够稍微放松一点儿下来。
虽然医生已经让他彻底地戒烟戒酒了。酒倒还好,本来他就不是爱喝酒的人。可是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不能抽烟,实在太为痛苦。
是谁说的,男人身边最忠诚的不是女人,而是香烟。如今再想起这句话,陈楠颇有感触。男人虽然总是被当做女人依靠的对象,但是男人烦心的时候并不比女人少。他们只是不说,或者,只说给指间的烟听罢了。
夜晚的时间流逝得总是比白日里要慢。陈楠的视线停留在眼前的书桌上。这张书桌陪着他已经快十年了吧?还是自己考上高中那年母亲给自己的礼物呢,也算得上是当时这个家里最好的家具了,花掉了母亲整整两个月的工资。可是母亲却眼睛都没眨一下地就把这张楠木书桌买了下来,而且高高兴兴地运回了家。那时她说:“我们家以后是要出状元的。这张书桌刚好是楠木做的,和你的名字正好匹配。”
然后一用就是十年。家里的电器家具换了不少,可是这张书桌却一直都安安静静地摆在自己的房间里,陪着自己度过了十几岁,二十几岁,几乎算得上是这个家庭的一份子了。
他轻轻打开最底层的抽屉,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捆信封。信封大多是素色同款的,,因此一堆扎在一块儿,看上去颇有质感。
信封新旧不一。陈楠小心翼翼地取下困在上面的丝带,把信封按着左上角标注的数字挨个儿摆在了书桌上。这些信,大多是苏白写的。其间夹杂着一些自己写好了但是没有递出的信。
高中时两个人都很矫情地每天都写一封这样信。单号苏白,双号陈楠。也因此苏白曾经在他耳边嚷嚷不公平嚷嚷了好久。“一年里面明显单号比双号多!你占小便宜!”结果被自己一句“不写就算了”又堵得哑口无言。只是那之后的几天每次她拿信给自己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都犹如弃妇一样哀怨,害得他好几天都没胃口。最后还是他买了一盆鸢尾花送给她,她才又笑开了花儿,高高兴兴地收下了。
每一封信的封口处都拆得十分平整,明显可以看出是被人用小刀仔细划开的。陈楠拿起编号为一的信封,轻轻抽出里面的信纸……
“陈楠,展信祝佳。这是我们的第一封信。不过,为什么是从我开始啊啊啊啊。你都没想过要主动先给我写的吗?!这让一个少女多么的伤心啊。不过还好,我是一个能够体谅人的大方的姑娘,所以…….语文课很无聊……旁边的田原睡了一天了……云很白……最后,祝你心情愉快。”
这封充满了口水话的信,就是他们第一次书信交流失败的第一次,虽然苏白一直死赖着不肯承认。但是说实话,自己当时怀着紧张而期待的心情读完了这封也许应该定位为情书的信之后,只有满头的黑线。现在想起当时自己躲在卧室里一脸窘迫的样子,陈楠都还是能呵呵地笑起来。
他无奈地摇摇头,又继续展开下面的信。
“陈楠,他们说XX也喜欢你,是吗?可是你喜欢的人是我,对不对?很多人都说我们的感情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不过我尚且以为你就是那堆招人疼的牛粪吧……”
“陈楠,我给你打了一条围巾。虽然形状,有些奇怪,不过是我亲手打的,所以你一定要戴整个冬天喔。”结果陈楠真的被逼着戴着那条造型诡异的围巾接受了来自别人整整一个冬天的注视。
“陈楠,今天的天很蓝很蓝,好难得哦。你现在是不是也在看着这同样的一片天空呢?如果是的话,是否太像小说里的情节了呢?呵呵。”
“陈楠,高考很近了啊。你准备考去哪里呢?无论哪里,我都是要跟着你去的,所以不要想甩开我,我可是很黏人的哦。”也就是因为这封信,他们两个在高考前夕爆发了最激烈的一次争吵。两个人在天台上顶着大雨一身狼狈,却还是谁也不让谁。陈楠的意思是要让苏白量力而行,不要勉强自己往北京考。因为那个时候苏白的成绩很不稳定,谁也不知道她会在高考中取得什么样的成绩,如果只是为了追随自己,那么苏白对自己的人生也太不负责了。而苏白却以为陈楠和那些毕业就分手的人一样试图摆脱自己,因此也是十分不依不饶。两个人都不是会说话的人,三言两语不和,战火就熊熊地烧了起来。最后两人双双高烧,以他先妥协而结束了时间最长的一次冷战。
如今再想起这些事情,陈楠只觉得美好。那些遗憾与伤痛的情绪,在这样年少美好的回忆面前突然显得单薄起来。
陈楠想,他终究还是爱她。他已经不能不爱她。或许他爱她将会直到他死。
因为回忆本身,已经和他的生命共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