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张老爷用过早餐,就要去所有的商号看一看的,这已经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了。管家幺哥安排好那辆宽大的马车,过来搀扶张老爷上车,一边问:“老爷,是去盐场还是商号呢?”
“老规矩,先去盐场。”张老爷说。
“好呢。”管家也随老爷上了马车。
马车出了宽阔的大院,向盐场方向开去。马车沿滏溪河左案而行。张老爷让管家把车窗打开,河风迎面吹来,让人觉得神清气爽。
“好久没有看早市了,现在的清晨河边真热闹啊。”张老爷说。看着沿河两岸热闹非凡的码头,张老爷感慨的说。
“是呀,老爷,现在河两边的码头是越来越多了,当年老爷开码头的时候,有规模的盐场也就是三四家,现在可不一样了,沿河两岸,少说也有百八十家了。”管家说接着说:“不过,老爷,那些盐商多数也是你陪衬,没有几家超得过我们家的。”
“我说,幺哥,这你就不懂了,那么多盐商都那里来的,这些年我们没有大的发展,而那些名不见经传的盐商却你追我赶的奔我来了,我心里着急呀,你们就没有想想吗?”张老爷说道。
“老爷教训得是,我们是应该好好想想对策呢!”见老爷不太高兴,管家幺哥说话的声音小了许多。
张老爷平视河边,只见河里划行的来来往往的帆船,岸边挤满号子冲天的盐工。河岸的另一边,忙碌的盐工推动装满盐袋的大车,“呵嘿呵嘿”的号子声传来。
“那个最大的码头是哪家商号的?”张老爷指着河对岸的码头问道。
管家幺哥一脸茫然,笑呵呵的说:“老爷,我也不知道,回头我让张府商号的掌柜马爷去打听一下哈。”
车夫却说:“老爷,管家,我知道,对岸的那个码头是龚井王三爷开的。”
“哦,王三爷,这个人我怎么没听说过呢?”张老爷若有所思。
“听说是从陕西来的,具体的小的也不知道。”车夫回应说。
“老爷,回头我一定问清楚那个王三爷的来路。”管家感激的望了车夫一眼。
马车行驶了大约半个时辰,才到了张老爷家的盐场。说是盐场,其实是由很多厂房和盐井组成的。
这坐偌大的盐场,别号也就是商号叫张府大盐场。也许,当初张老爷没有给自己的盐场起名,所以就这么叫了。张府盐场是自流井最大的盐场,一共有盐井十五口,厂房八十间,盐工三百余人。
每次张老爷来到自己的盐场,心中总会涌来豪情万丈。目睹自己盐井上空,高耸入云、成片成林的天车,目睹盐井采集上来的黑幽幽的卤水,刚出炉的白花花的盐块,还有那几十头围绕盐井采卤的牛,张老爷才意识到自己的富足。面对成百谦卑的盐工,当然,也意识到自己的责任。
张老爷的马车刚刚停稳,管家幺哥敏捷的下了车,扶张老爷下来。车夫高喊道:“老爷到了!”
主管张府大盐场的掌柜马爷快步出来,边跑边说:“老爷,您早啊。”
“马爷,今天生意如何?”张老爷仰头观望一号井的天车,随意问道。
“还可以呢,老爷,今天码头那边运去了八十袋鲜盐,上完船,可能下午就运出码头了。”马爷忙不迭的介绍说。
“这次的货,是发往那里的?”张老爷很细心。“是哪里的客商?”
“老爷,是扬州的客商,据说他们这次是发往重庆的。”马也回答说。
“哦,重庆,是的,我听朋友说重庆这段时间好象断货,这帮扬州人够精明的。”张老爷自言自语的说。
“是,是,他们的消息灵通着呢。”马爷附和说。
张老爷看了马爷一眼,不满的说:“是消息灵通那么简单吗?作生意,有学问呢。看你这么多年,也不见长进。”
“老爷说的是。”马爷谦卑的回答。
张老爷继续说:“你没有发现,前次他们发往重庆的货量少吗?”
“哦?”马爷茫然的看着张老爷,不知道张老爷究竟要买什么关子。
张老爷略做停顿,缓慢的说:“这叫欲擒故纵。”
马爷这才恍然大悟。
说话间,几个人进了掌柜室。张老爷在正位落座,管家幺哥和盐场掌柜马页才一左一右落座。
伙计给张老爷端来清新飘香的龙井茶,给管家幺哥和掌柜上了一杯当地的绿毛峰。三人这才认真的讨论盐场的大事。
下月度的盐井改造计划……
盐工的新分工计划……
装货码头的扩展计划……
三人集中精神,共谋良策,伙计时而换茶,时而加水,忙得不亦乐乎。
太阳爬到天空中央了,张老爷扭扭脖子,对管家幺哥和盐场掌柜吩咐:“今天就到这里吧,其他的事情明儿再说。”
“好的。”管家幺哥和掌柜马爷异口同声的说。“今天上午老爷太累了,回府休息吧。”管家补充说。
车夫是个好把势,当张老爷走出掌柜的房门,马车“吱”的一声停到了老爷身边。张老爷上了马车,盐场掌柜侧身弯腰道:“老爷慢走。”
张老爷点了点头。
上了车的张老爷,微闭双眼。管家轻声吩咐车夫:“开把稳点,老爷要休息的。”
朦胧中,张老爷睡去了。此时张老爷的脑海里,出现了好多自己熟悉的面孔,和他一起闯天下,落水儿亡的同伴,官府凶很的差官,混杂其间的还有哪些叫不出名字的女子,人影越来越清晰,他仿佛看见了俏娘那张痛苦的脸,看见那晚她挣扎的情形。身子太瘦弱了,不对,是丰满的俏娘……“俏娘!”张老爷喊出声来。
“老爷,你怎么啦?”管家听见张老爷的叫声。
张老爷这才醒了,见自己还在车上,对管家说:“没事儿,继续走吧。”
管家觉得奇怪,明明听见老爷在叫俏娘,现在又说没有事。车夫说:“也许是老爷说梦话呢。”
管家明白了,俏娘在老爷心里很重要了。
“幺哥,幺哥。”张老爷叫道。
管家问:“老爷有事吗?”
“回头叫上俏娘,让她陪我吃午饭。”张老爷说。
“好的。”管家应承说。
转眼间张府就到了眼前,张老爷快步进了自己的餐厅。管家却到北厢房找俏娘去了。
热气腾腾的饭菜上了桌,张老爷端坐上方,丫头凑过来问:“老爷,用什么酒呢呢?”
张老爷心情颇好,高兴的说:“来瓶洋酒。”
丫头知道今儿老爷高兴,立即说:“好的,要红的还是白的呢?”
丫头知道以前的惯例,只有府上来了贵宾,老爷才用洋酒接待的。是男贵宾就上洋白酒,是女贵宾就上洋红酒。
“哦,上红酒。”张老爷挥手说道。
丫头转身取酒去了。
管家幺哥领了俏娘进来。
张老爷对管家说:“你去吧。”
“好,有事你叫我。老爷,我走了”管家出门去就餐了。
张老爷转眼看着俏娘,挥手示意俏娘坐在自己身边。俏娘坐下,双眼观察张老爷的举动。
张老爷笑了:“俏娘,不认识我呀?”
见老爷今天心情好,俏娘微笑着说:“哪里是不认识呢,我是怕你心情不好。”
“哦,是不是我平时对你太凶了?”张老爷问。
“这个,你得问自己呢。”俏娘笑着回答。
丫头上了红酒,问张老爷:“是不是斟上?”
张老爷接过酒瓶,挥手说:“我自己来,你去吧。”
丫头没遇到过这种情形,见今天老爷太反常了,但老爷叫他离开,她也只有离开了。
丫头跑去找管家,说:“老爷不要我伺候了,老爷是不是要打发我走啊?”
管家幺哥眨巴着永远看不出情绪的眼睛,嘿嘿的笑了。安慰丫头说:“没事的。”一旁的麻嫂子也笑了,只是没有答腔。
天空的云块暗淡下来,晚霞在天边唱着红色的歌谣,喧嚣的自流井安静了。这一天,管家幺哥经过再三盘算,觉得自己应该找找张府盐场掌柜马爷,而后悄悄找俏娘,他要干一件整个张府震动的大事。
借着月黑风高,张老爷睡下的间歇,管家骑了快马,赶到盐场掌柜马爷家。马爷家在城西,一会工夫也就到了。
管家幺哥事先没有打招呼,白天也没有给马爷透信,深夜突然降临,把马爷吓得不知所措。
一见面,马爷就问:“那阵风把你吹来的,莫不发生了大事情?”脸上不满疑惑。
管家一撩长衫,神秘的说道:“这里说话不方便,进屋说话。”
管家的举措,让马爷更是丈二和尚莫不住头脑,也增加了神秘的氛围。
进屋后,马爷让了茶,不蜡烛控制到了最暗的光线,房间显得灰暗,气氛显得更加凝重。
管家深沉的喝了一口茶,见四下无人,方才放低声音:“马爷,有一件大事,非找你商量不可。”
“你快说呀,我都快急死了。”马爷说。
“你知道我们老爷今年贵庚吗?”管家幺哥问。
“知道啊,四十三了吧?怎么啦?”马爷说。
“你觉得,是不是缺了点什么呢?”管家又问。
马爷摇摇头,不知道管家要表达什么。
“哐当!”屋外传来一声巨响。马爷嗖的站起来,“什么人?”两人紧张的望了那扇关严的房门。
门外的小火计赶忙回话说:“马老爷,没有人呢,外边起风了,屋外的树桩被吹折了。”
哦,虚惊一场,马爷几乎出了一身冷汗,管家若有所思一言不发,整个房间安静到了极致,两人能互相听到彼此的心跳。
也许是刚才的插曲,让盐场掌柜多心了,警惕的审视了管家幺哥一眼,说:“管家,你不会害我吧?”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们这么多年的兄弟,我怎么能害你呢?”管家说。
“那你究竟想说什么,就别绕弯子了。”掌柜有意识的喝了一口茶,茶杯的茶水满满的,他却喊道:“小伙计,来,天点水。”
管家要阻拦他,可是,小伙计已经进了房门。
这个时候,管家才发觉气氛不对,调整了一下身姿,还准备继续说话。
没想到盐场掌柜高声喊到:“来人,把管家大人请到该到的地方去!”
说话间,进来了五个五大三粗的大汉,猛地把管家架到了门外。管家急了:“马掌柜,我要和你商量正事呢,你这要干什么?要干糊涂事吗?”
“我看你,神秘兮兮的,压根就没有好事,看来还是老爷英明,我也不想让你受苦的,你自己选择吧,是上吊还是兄弟们帮你放到水里!”此时,马爷的语气威严霸气。
“冤枉了,冤枉了!你要酿下大祸的,看你胡来,老爷也不会饶你的。”管家说道,
此时的马爷只是“嘿嘿”的笑,夜风里,那笑声让人毛骨悚然。
管家觉得氛围真的发生了变化了,掌柜还提到了张老爷?说不定自己今天就要人头落地了!可是,自己并未干违背老爷利益的坏事呀?细想,今天的举动违背了家规,自己背着老爷来找掌柜。想到这里,管家急了,对掌柜马爷说:“马爷,你不要得意,我要见老爷,我要见老爷!”
“深更半夜的,谁在嚷嚷啊!”这个洪亮的身音,着实让管家幺哥的气焰矮了半截,那分明是张老爷的声音。
“老爷,你怎么来了?”管家一时说不出话来,没想到老爷会突然降临到这里,且老爷的目光深深,寒光闪烁。“老爷,老爷!”管家有些语无伦次。
掌柜马爷说:“老爷早就发现了,近来你魂不守舍的,究竟想怎么图谋不轨呢?”
掌柜马爷的话,让管家立即清醒了,知道今天的行为并不是掌柜所为,而是老爷对他起了疑心。他后悔莫及,自己近来的情绪本来就不对,原来老爷暗地里对他实施管制了,立即出了一身冷汗。
“咕咚”。管家幺哥跪倒在张老爷面前,泪流满面,充满恳切的说:“老爷,我绝没有二心的,天地可以作证,我对老爷是绝对忠心的。”
“今天的事情,你怎样解释?”掌柜马爷阴森森的问。
“老爷,天地良心,今天我违反家规来找马爷,是来商量您老人家的婚事的。”管家说完,满脸泪痕。
“婚事?”掌柜和张老爷都愣住了。
“从何说起?”掌柜用余光观察了老爷的反映,发现老爷的眉头也皱了一下,于是就问。
“老爷呀,你自己知道的,您老人家今年就过了四十三了,到现在还没有正式的大房,漆下也没有一男半女,您这么大的家业,我们看着着急呀!”管家哭泣着说道。
整个黑夜的张府盐场都安静了,只听到管家一个人的哭诉,张老爷低着头,掌柜直视着管家幺哥的脸。也可能,这一刹那,掌柜和张老爷都意识到错怪了管家,可是,谁也没有打断管家的诉说。
“老爷,我见你近来对俏娘很亲近,我就枉自大胆的希望,你能娶了她,做夫人……”管家继续说。
“你好大的胆子,老爷的家事,也是你该管的!”掌柜马爷呵斥道。
“送到房间里去吧。”张老爷声音低沉,挥手说。
掌柜指挥几个大汉,把管家送到了那间,小黑屋执行家法。黑夜里,传来管家声声的惨叫。
回到南厢房,张老爷觉得空荡荡的,张口叫幺哥,刚叫了一个字,就把第二个字咽到了肚里。幺哥让自己关起来了呀!
本来想叫俏娘来陪陪的,可张老爷最终还是放弃了。他不明白,管家说的有没有道理,他不知道,将俏娘娶为老婆,是福是祸,太乱了,心乱如麻。
一整夜,张老爷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近段时间,张老爷总是觉得管家幺哥神叨叨的,经常走神,还对俏娘莫名其妙的,总感觉要出事端。
今儿倒是证明了,管家心里确实有想法,可是,张老爷如何也没有想到,管家幺哥的想法居然是为老爷的后半生。现在,管家幺哥被家法处置,张老爷心里也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