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an,我想我该回来了。”
小真终于要回来了。我收到这封只有一句话的邮件,忽然感觉身体轻了许多,神清气爽。我没有算过我们有多少个日日夜夜没有见面,那太矫情。不过,确实很久了。如果不是在办公室,我真想大叫一声,向全世界宣布这个喜讯。虽然没叫,激动之下还是打翻了杯子,咖啡流了一桌子。
自从上次丁薇在我公寓里过了夜之后,我的心情一直处于一个难以名状的境地。说愧疚,也不是,说高兴,也不是,总之不知道该怎么用语言来描述,冷静想想竟然是夹杂着对小真的愧疚和对拥有这么一个绮丽夜晚的窃喜——尽管我不愿意承认——可确实有窃喜的意思,这让我很不安。上班的时候,也没有以前那么专心,脑子里老是想着这件事。以至于Alice有一次找我签字,叫了我两声我才反应过来,还问她什么事。
很快,就有同事在议论,“Sean真是个重感情的人,小真走了那么久,他现在都恍恍惚惚了,唉……”。我有时候听到了,也不敢说什么,因为如果他们知道了我精神恍惚不是为了小真还没回来,而是想着和另一个女人的“准*****不知他们会做何感想。
吃午饭的时候,我接到了小真的电话。一个新号码。
“Sean。”
“嗯。”
“我现在在稻城。很不错的地方,和杭州真的很不一样。”
“你还好么?别太累了。”
“比起以前的心累,现在身体上的疲劳根本不算什么。我很庆幸这次出来走走,见各式各样的人,看不同的风景,听别人的故事……对了,今天去一个寺庙,求了个藏银转运戒,很漂亮……”
“是么,希望它能给你带来好运。”我其实很想问,小真,你什么时候回来?但是我忍住了。她是个聪明女孩,会有自己的选择。
“Sean。我下周会从稻城往回走,去丽江。本来想去西藏。可是现在我不想一个人去了。”我不知道她这是不是委婉的邀请。不管是不是,我恨不得立刻飞到她身边去了。
“什么时候到丽江?”
“下周三应该在了。我会住束河。”这很明显是说,你到时候过来找我吧。
“嗯。自己照顾好自己。”
“我会的。”小真挂了电话。
几个月没说过话了,第一次通话,那么简短。如此自然平淡,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真的只像是,分开旅行。
挂了电话,我匆匆吃完饭跑回办公室。看看这两周手头有多少事情要做。本性难移,真的应了这句话。即使决定了要去云南见小真,我还是放不下工作。只有把一切都安排妥帖了,我才能走得开。放不下,果真是放不下。
花了十五分钟整理了一下,除了一些重要的稿子要审,也没别的事情。心情顿时舒泰了起来,想象着马上可以去见小真,又是在美丽的丽江,嘴角又禁不住微微上扬了。这时Alice敲敲门进来。
“Sean,又想什么好事呢?”
“啊?哦,没有,呵呵,找我什么事儿?”
“没什么,就是有个旅行社说是有重要客人要接,他们有会外语的导游,只是为了周全一点想找个专业的翻译,就打电话到我这儿了。”
“是么?什么重要的客人?”
“具体没说。好像是什么某个非洲国家的地方商会副会长什么的。”
“哦,这样,那就你去呗。如果你抽的开身的话。对了,这件事情跟Adele汇报就好,不用请示我了。具体的操作什么的我会让她安排。”
我当着Alice的面给Adele拨了电话,这女人还在吃饭。事情说完以后,我挂上电话,看着Alice,“她知道了,具体事情就跟她讲吧。”
“好的,那我先出去了。”Alice转身要走。
“嗯。”我点点头,“哎,稍等,你回来。”
“什么事儿?”Alice刚要出门又被我叫回来。
“你帮我订一张下周二到昆明的机票。”
“好的,还有什么事儿么?”
“没了,去吧。”
我看看手表,今天,已经是周五了。
Adele和Sebastian吃完饭也回来了,我进了他们办公室,“明天晚上,我家,烧烤大餐。”两人莫名其妙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最后点点头,“哦”。我看着他们摸不着头脑的表情,回了办公室。
晚上下班以后,Sebastian又早早不见了,Adele有大学同学过来看她。我收拾了一下,也下楼去车库拿车。道奇酷威,很硬朗的车。
我在学生时代就喜欢这个车,只是当时看来这只是种奢望。上大学学费都成问题,这种车也只能在杂志上看看了。总是家里借钱交完这一年的学费,我就在学校想着怎么筹下一年的学费,最疯狂的时候同时做四份家教。从北五环外赶到西三环,再到南二环,如此奔波往返,有时连午饭也不吃。辛苦则辛苦一些,但是我能养活自己了,并且还比较宽裕,不用再向家里要生活费。大学里,周边的人平时都出去玩,我除了和他们打打球,出去吃个饭,很少有别的娱乐活动。我,是穷过的。
现在,我什么都有了,有不算差的公寓,有不算低档的车,有自己的事业。回想那些日子,有的时候也会唏嘘不已。学生时,爸妈给我宿舍打电话,问我过得怎么样时,我总是说很好,钱够花,成绩也还不错——后者是真的,前者是假的。然后跑到厕所偷偷流眼泪。只是因为回家远,舍不得几百块的火车票,我一年只回一趟家,暑假都是留在北京找临时工作,养活自己,攒点积蓄。后来慢慢的钱也确实够花了,但我还是省吃俭用,留着钱以备不时之需。想家的时候就打电话回家,妈妈在电话那头经常说到一半就哭,我也是强忍着泪水,有时有一肚子心酸委屈要说,但还是尽量让我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妈,我过得很好,你放心。”
车到半路,我忽然不想回家,就掉了个头往钱塘江的方向开过去。到六和塔附近的时候,天已经慢慢变黑了。我停好车,走到江边的护堤,看着江钓的人排了十几根钓鱼竿在上面,鱼线的那一头,没在茫茫江水里。
以前常和小真来这里。喝酒。
小真留学的时候和她朋友们混惯了,经常去酒吧。回国以后也没改变这个习惯,爱喝酒。我们刚认识的时候,第一次约会也是喝酒。后来慢慢熟了,彼此感觉都不错,慢慢慢慢走到一起。现在站在江边,就回想起以前在一起的时候的事情。
有一晚,记得是周五。我觉得很无聊,就发短信给她。
“那你觉得要怎么办呢?”她回过来。
“两个人唱歌显然没意思,那就出去别的地方玩。”我只是想见她。
“好啊,我也刚吃完饭。那你说,去哪间酒吧?”九点多了,她才吃晚饭,并且一说到玩,她就想到酒吧。
“我不想去人太多的地方,能不能找个安静的地方?”
“我无所谓。要不这样吧,我们先去喝点酒,然后开车去江边兜风?”她似乎对这个创意很洋洋自得。
“小姐,可不可以直接去江边兜风?”
“那就买酒去江边喝,然后兜风好了……”她像是做出了一个很大的妥协。
“那好吧。”我知道她是非喝不可了。然后我又补充了一条,“九点四十,中北路口见吧。”
当时我的车是一辆菲亚特派力奥,现在想起来真的很难把这辆车和“兜风”两词联系在一起,当时却也没有想这想那的。她就不一样,开的是一辆红色的奥迪A4,俩人碰头后她一脚油门扬长而去,我的派力奥就像小跟班一样在后面吊着。说实话早知道不如买辆奥拓算了,开起来不会比派力奥慢多少,还能省一笔钱,说起来还能和她的A4攀个亲戚,哪怕是远亲,好歹也算是拉近两人关系吧。不过当时关系已经不错了,要不然她一个女孩家不会大晚上单独和我出来。
我到江边,她已经摆了几罐啤酒在堤上,坐在上面。当时是夏天,江风吹过来,很惬意。
“你以后别开那么快,不安全。”我走到她旁边。
“这不算快,我跟你说我在加拿大的时候,被警察追过好几回呢!”我不明白她是真拿这事儿当炫耀的资本还是逗我玩儿。
“好了,不说这个,你注意安全就行了。对了,干嘛非得喝酒啊?”
“没什么,就是想喝。”不知为什么,她声音一下低了好多。
后来我就陪她喝酒,喝着喝着她开始跟我讲她父母的事儿,她爸爸是生意人,妈妈是教师,两个人据她说是“轰轰烈烈”爱了一场,等到她十一二岁,爸爸是开始常年在外,一年回家两三次,渐渐地她也从大人们口中听说了一些她爸爸在外面有女人的传闻,也开始经常看到她妈妈偷偷抹眼泪,有一段时间干脆就是以泪洗面。最后传闻得到证实——爸爸妈妈离婚了,她被判给妈妈。爸爸每个月支付数量可观的生活费给她们母女,后来她长大了又送她出国,只是从来没有回来看过妈妈,钱是每个月固定时间打到账户上的。
“我从小到大没有缺过钱,只是十二岁那年起,没有真正快乐过。”她流着眼泪跟我说。
在那一年里,她脑海里最最深刻的一幅画面就是妈妈提着酒瓶喝酒。后来妈妈终于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可是这画面却一直深深刻在她脑海里,抹不去。怎么努力,都抹不去。后来出国留学那段时间,每每想起妈妈,她都去酒吧喝酒,不为什么,只是想喝。
后来我们都喝了很多,没办法开车,就在她的车子里过了一夜。坐在后排,看着她睡去,我的心里一阵酸楚。这么一个平时看起来大大咧咧,活泼又漂亮的女孩,被人嫉妒家里那么有钱的女孩,原来,是这么的不幸福。
那个夜晚成了我记忆里挥之不去的一部分,所以每次来这江边,我都会想起那个夜晚,小真在我身边熟睡的样子。
现在天还没全黑,看着那一排鱼竿,看着滚滚的江水。本来是想来吹吹风散散心,却忽然一阵压抑。想回去了,想让时间快点过去,想早点飞去昆明,早点见到小真。于是回头朝我的道奇酷威走去……
到了家,换上拖鞋,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冰箱拿了一瓶啤酒出来,打开后仰头就喝。冰凉的液体流进我的喉咙的瞬间,就像触电一样,我打了个冷战。毕竟还是春天,天气还没有热到要喝冰镇饮料的程度,只不过我习惯在冰箱里放着啤酒了,因为小真来的时候要喝。即使她走以后,我还是买了不少放在里面。她一直要喝冰的,哪怕是冬天。
喝下两口,我觉得我的喉咙受不了这种刺激。想起大学时候的冬天,我们穿着拖鞋踩着积雪去澡堂洗热水澡。脚趾都被冻得麻木。男生们洗完澡都是回宿舍吹头发的,所以湿漉漉的头发在北方的冬夜里被寒风一吹,会结一些小小的冰渣子。我和雷磊经常一起去,洗完澡还会在澡堂外的小卖部买冰棍吃,一种绿豆冰棍,一块钱一根,大口嚼着,趿拉着拖鞋踩在积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眼前的啤酒远没有那年冬天的冰棍来的冰冷,现在的我却受不了了。时间,真的改变了太多东西。
舒舒服服洗了一个澡后,我忍受不了一个人的无聊,破天荒头一遭,决定早早睡下,刚要躺下,却记起来自己还没吃晚饭。我一日三餐从来不少,哪怕一点都不饿,一天也必须吃足三顿,尽管有的时候只是喝一碗汤。
不过这次,发觉自己没吃晚饭后,是真的感觉有点饿了。想做点什么给自己吃,却发现冰箱里除了啤酒和水什么都没有。厨房里有一些大米,可是连一包榨菜都没有,我总不能光吃白饭,况且那么晚了,我也不想自己做。翻来翻去,什么都没有。本来也不会有——小真走后,我就没去过菜市场了,吃饭不是在公司就是在外面。亏我下班时还跟Adele和Sebastian说什么明天来我家烧烤,看来,想办法对付过今晚之后,明天得起个大早去采购了。
挣扎半天,懒得下楼去吃,就从网上找了个电话,叫了pizzahut的外卖。在等待的过程中,没事可干,就跑到阳台上抽烟。
从阳台望下去,正是华灯初上的街道。17层的阳台看下去,似乎有点不真实了,确切的说是有点遥远,以至于有那么一瞬间我怀疑这到底是不是我存在的世界。大街上飞驰而过的汽车,灯光拖曳出一条曲线,提醒着什么东西在逝去。而其实这短短的瞬间,什么东西都不曾逝去,唯有几秒钟的时间在不经意间从眼皮底下溜走。人的一生,几十年,如此的漫长。生老病死悲欢离合,每一样都经历过来,真的很不简单。我抬头望望天空,只是一片被城市灯光所弥漫的暗哑的红色。城市,生活方便,设施齐全,只是我们很少能看到深蓝的夜空和闪烁的满天繁星了。有得必有失,我对自己说。
我正在阳台发梦发的起劲的时候,门铃响了。我跑过去开门,是我的晚餐到了。一个年轻小伙子,捧着一个PIZZA纸盒。他看着我房子的地板似乎在犹豫是不是要走进来,我对着他微笑,“进来吧,我钱包在里面呢。”于是他在门口的垫子上使劲蹭了蹭鞋,进了我的房子,眼中流露着些腼腆神色。
“你在这坐会,我去拿钱给你。”我招呼他坐。
“没事儿,先生,我站着就行。”他似乎很拘束,并没有坐下。我没有坚持,只是倒了杯水放在桌子上,示意他喝,然后笑了笑,转身进房间拿钱。
出来的时候,他正在喝水,一见到我,立刻把杯子放下了,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骑车过来,确实有点渴了,谢谢您,先生。”他左一个先生右一个先生倒是叫的我不好意思了。不过我没有制止他,假如他觉得这样称呼我能让他感到踏实,那就随他吧。
“来,收好钱。”我把钱给他,“数目对不对?”
他数了数,“正好,谢谢。那我走了。”说着要转身出去。
“等等。坐下吧水喝完再走吧,看你挺累的。”我看他的脑门上都有细细的汗珠子。
“啊……那行。”像是下了个很大的决心,也像是突破了什么障碍,他坐下了。
“你一天得送多少份外卖啊?一会还得去送?”
“今天,您这儿是最后一份了。跟店长请假了。”坐下之后,他似乎放得开了,可能是看我愿意和他聊,也没了拘束。
“请假?”
“嗯。去夜大上课。”他喝光了最后一口水,起身要走。
“哦,这样。那赶紧去吧,上课别迟到了。”
“哎。谢谢先生,再见!”
关上门,我忽然觉得这小伙子和我当年有点像。不是说经历,而是他身上的那种朝气,积极向上的态度,让我感觉回到了以前刚从学校毕业的时候。对未来充满希望,希望不断的成长。可能就是因为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才有一种和他聊天的冲动。当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我一个人觉得闷了。
睡觉的时候,我竟然史无前例地想要把窗帘拉上。几经挣扎,最终还是拉开了,因为我发现一拉上窗帘根本翻来覆去睡不着。习惯,真的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