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跟我说人是会变的,她说这话的时候,我还一点都不能懂得一些句子的含义,比如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到底是什么意思,不明白,再想一遍还是不明白。我缠着我妈,不厌其烦地让她给我解释,可是她再不说一句话,两只手和一团毛线混在一起。我长时间的盯着她,眼睛动都不动一下。她的又瘦又长的手指被颜色鲜艳的毛线藏匿,两只灵巧的手有时候会从毛绒线的空隙里面露出一点点。人的皮肤是特别的,出众的,那么多毛线都没法隐藏这一点,无法混淆它,那时候,我坐在我妈的身边,开始了我最初的奇思异想。我晃着自己有些瘦小的手,再看一眼我妈的手,也许,这就是大人和孩子的不同。我首先从量的角度,对两者进行了区分和定义。
即使这样,许多话我还是不懂,当它们被说起,我只有一脸疑惑,满腹不解。
小泽是我童年时候喜欢的玩伴,他经常一大早就站在我家门口,扯着嗓子喊我去学校。
“韩颖颖,韩颖颖,韩颖颖……”只要我不出门,他就站在我家窗口一直那样喊下去,小泽的嗓子尖尖的,细细的,但是很好听,并不刺耳。
“别喊了,就出来了!”我慌慌张张的踩上鞋子趴在窗口喝止小泽,“韩颖颖,韩颖颖……”,小泽梗着脖子,声音愈加洪亮。他把背包反背在胸口,我从窗口看下去,小泽完全一副乌龟的模样,只是背上的壳长在了肚皮上。这么一想,我忍不住咯咯直笑,小泽仰着头一脸狐疑,后来他也跟着笑起来。
“小泽你笑什么呀?”我问他。
“因为你笑了呀,所以我就笑了。”
“无赖,谁让你学我了,谁让你学我了!”我冲着小泽一遍一遍地吼。
“我要告诉我妈,”小泽突然大吼一声,“你骂我无赖,你才无赖呢,懒虫,懒虫!”小泽学着我的样子不停地重复。他的表情兴奋而嚣张,我的脸烫烫的,似乎有把火在烧,烧到后来,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
小泽不知所措地停止叫嚣,直挺挺的站着,“别哭了,别哭了,我不会告诉我妈的,真的不会跟我妈说。”听小泽这么一说,我心里就更加委屈,眼泪源源不断的滚出来。到后来小泽只好跑过来拿袖子给我揩脸,他笨重的胳膊按在我的脸上,一下一下蹭来蹭去的,我觉得很好笑,“笨蛋,笨蛋!”我推开他的胳膊笑开了。
小泽的脸憋得红通通的,不再说话,也不再冲我吼叫。
“颖颖,你看你,你的脸怎么那么黑呢?再看看小泽,小泽的脸多白呀!”小泽和我站在我家的试衣镜前,镜子里面的两个孩子眼睛瞪得大大的。
“你的脸才黑呢!”我的脸唰的红了,不是因为小泽的话,因为我发现我的脸真的很黑,再看小泽,圆圆的脸又白又嫩。我讨厌小泽,那一刻我甚至有点恨小泽。臭小泽,烂小泽,我在心里偷偷的骂了两句,可于事无补,我的脸,还是那样,我因此而感到无比羞愧,起码在小泽面前,我觉得我在短短的时间里矮了一截。
“颖颖。”下课后小泽就站在教室门口喊我的名字,我不想理睬他,一个人气嘟嘟的坐在座位上,头都不想抬一下。小泽啊小泽,你践踏我的自尊,我怎么还能够再当没事一样,和你在一起。那天,一下课我就背着包走了,不等小泽来找我就匆匆的回了家,我妈看我一个人提早回来,觉得有事发生了,她凑到我的耳边,用那双精明的眼睛看着我。我害怕我妈的眼睛,它让我有种无所遁形的心虚,一碰上它,我心里就什么都藏不住。只要那么几分钟,它就能够准确洞察我的心事。
“怎么了颖颖,和小泽闹矛盾了?”我妈在我的小书桌旁俯下身,用那种女人们擅长的口吻问我,她的温柔教我一时之间有些愧疚,也许我是错的,为什么要计较这个呢,真幼稚,可是能不计较吗?
“妈妈,我的脸很黑吗?”我犹犹豫豫地问我妈,我是个直接的孩子,尽管我妈一度认为一个女孩子应该是委婉的,必须具有含蓄的品质。虽然她一直花费心思把我朝这方向培养,现在想起来我妈的确拥有大家闺秀的风范,贤淑而有耐心,可是我从一开始就不是那块料,我妈的投资是一大失误。
“呵呵,颖颖怎么突然这么问呀,是不是小泽说你的脸黑了呀?”我妈一语道破天机,我的心里有点发颤。
“妈,你怎么知道的?”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一点。
“当然了,我是妈妈嘛,妈妈当然知道孩子的委屈了,颖颖的脸就是颖颖的脸,为什么要遭别人的罪呀,颖颖的脸最漂亮了!”我妈轻轻地捧着我的脸颊,眉开眼笑地,她用下巴摩挲着我的脸,许久,响响的吻了我的额头。我知道我又做错了,我妈从来都是这样,只用她的温柔让我意识到这一点,她不喜欢对一个孩子品头论足。可是事实上,我无比渴望我妈的一顿吼骂,我渴望她的批评,可是从来不能如愿。我打碎了我爸送她的瓷花瓶,那是她最爱的东西,她把花瓶摆在梳妆台上,每天都要在瓶中插上几只马蹄莲,她爱这种花,虽然它看起来有些单调,花和叶子平平常常,颜色也不惹眼。
“妈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心里怕怕的,是真正的害怕。我妈只是弯下腰,一下一下地从地上捡起那些碎片,破碎的声音是揪心的,但碎片碰撞的声音却乐音一般好听,我侧着耳朵,小心地留着心。我知道我妈一定因此难过了,她收拾完残局抱了抱我的肩膀,连着说了好几个没关系,只是一个瓶子。
我妈是喜欢小泽的,她时常微笑着***他的头,热情的告诉小泽我家颖颖在屋里呢,进去玩吧,小泽一蹦就进来了,每逢这时候我都会翻小泽一个大大的白眼,讨厌鬼,真是个讨厌鬼,我是嫉妒的。小泽冲我扮几个滑稽的鬼脸,我才懒得理,无聊透顶的小把戏。他提议和我玩游戏,我没说话,只轻蔑地斜他一眼,可是小泽一点都没有察觉,依然执意要跟我玩跳棋。我不好拒绝,毕竟我妈喜欢他,只好有一搭没一搭的应付着。
小学六年的时光于我而言是格外漫长的,这不仅仅因为成长是个缓慢而循序渐进的过程。当小学毕业的日子渐渐临近,我经过总结经验注意到时间是这样过去的:先是一天天,而后是一月月,接下来就是一年一年的。据我所知谁都没有见过时间的那只脚长什么模样,但对于时间愚弄人所玩的把戏已经有所熟知。上历史课的时候,老师一再强调人类史,他泡沫横飞解释人是从猿猴一步步进化而来,地球人的历史已经很久很久了。到底有多久,老师搔首弄姿,最后得到的答案是大约四五万年以前人开始出现。这答案是难以令人打心底信服的,比如谁都不可能真正见识这一具有历史开创性的事件。只不过后来的人由于遭遇重重挫折,反而促成了强烈的好奇心、探索心,说白了就是变相自卫,先下手为强,当人直立起身子,脑袋也随之变得好使很多。我喉咙里一直哽着一个疑问,我把手高高的放在头顶。
韩颖颖同学,把手放下吧咱们正上课呢,我说正因为上课我才举手呀。那老师愣了几秒钟快步走到我桌子的一角站定,劝我如有疑问下课来他办公室,可是他的门老关得死死的,任你怎么敲就是没人应声。其实我只是想问,那种从猿猴进化而来的动物为什么被叫做“人”。
和小泽朝夕相处的日子是折磨人的,问题的关键并不在小泽,我厌恶时常看见一个人,尤其是某张脸,时间的累积会让我慢慢形成一种厌倦,我就是这样。小泽初来乍到,我欢喜得不得了,可当他真正站稳脚跟和我形影不离,我却烦得没法子,小泽成了我生活中的噩梦,我想方设法的想要避开他,可怎么躲都躲不掉。当一系列自认为天衣无缝的计划一一破产之后,我接受了无声的忍耐。就要毕业了,毕业了就都好了,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各奔东西。不幸的是,中学我们还是同一所学校,我唯一的希望是,中学的校园多少要大些,小学没法相比的,想到这点,我获得了可怜兮兮的安慰。
我明白我妈的苦心,我九岁那一年小泽失去了爸爸,那个我印象中十分和蔼亲切的男人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早上永远的合上了眼睛,肝癌是什么,我没有丝毫的概念。小泽的爸爸身材很显眼,高高的,冬天还没到只是秋天的样子,我常常看见他穿了厚厚的外套在巷子里出出进进的走,偶尔他会打个哆嗦,毫无准备的姿势很搞笑,我从窗户看到这一切,捂着嘴巴偷偷的笑。有一次我看得有些投入了,忘记捂着嘴了,小泽的爸爸掉过头来,四处张望了好半天,他冲我挥了挥手,我不懂是什么意思,他要说什么呢,大概让我关好窗户吧。那一刻,我心头有种压抑不住的兴奋。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忽略了小泽没有爸爸这个事实。小泽的爸爸一定就在某个地方,好好地呆在那里,他的肩上松散的披着那一贯的黑色风衣,脚穿大头皮鞋,晃晃荡荡走路的样子看起来很英俊,瘦削的下巴,稀稀疏疏的黑色胡须。他的笑声格外爽朗,两只眼睛总是十分着迷地看着某一处,我羡慕小泽。要是能被小泽的爸爸抱一抱,高高的举在半空中,那真是件奇妙不过的事情。可是他几乎从来都呆在家里,极少出门。关于小泽的爸爸,我的记忆琐碎而繁杂,而且总会跳回那个极度恐怖的下午,小泽爸爸的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白色瓷盆里面鲜艳的红色。小泽爸爸唇边隐隐几丝血红,他平日乌青的唇变得光艳,眼神中透着几分不言自明的沉默。莫非他是嗜血鬼,我的心刹那间猛烈的跳个不停,两条倚着门框的腿不由剧烈的打抖。我来不及打问小泽,就慌慌张张地转身逃走了,也是那时候,心里那些美好的感情粉碎了。
病痛究竟是何样的事物,一个人,染上他,就从此变了一个人,一切因此看起来都不同了。小泽爸爸没有患病之前,干练而精神;可是什么时候起,邋遢而懒散。在我九岁的那一年他头发也不再如往常般光洁整齐,又长又乱的头发没精打彩地耷拉在脑门上,脸色蜡黄,眼神滞重,走起路来拖着腿。小泽爸爸开始频繁的吐血。
“又吐了……”小泽妈妈坐在我家的客厅里,她抓着我妈的手,一边叹息一边抹眼泪,她的眼眶总是红红的,很像大冬天学校门口卖烤地瓜阿姨的那双眼睛。那是被一股一股的寒风吹刮着的眼睛,好像随时都要流眼泪。我妈把一只手搭在小泽妈的肩上,另一只手紧握着小泽妈的两只手。
我没有看见我妈的眼泪,她神情异常静穆的端坐着,间歇说些宽慰的话。我爸坐在一边的沙发上,怔怔的望着,似乎不知道说什么,又似乎觉得这种时候还是不开口的好。也就是这时候,我意识到不久之后将发生一件不详的事。想起小泽,我的鼻子酸酸的,眼泪无声地滑落下来,吧嗒吧嗒地掉在地上。我有些没来由地怨恨自己,我发现自己一直以来都忽视了我爸的存在。
在我两三岁的时候,我爸习惯把我高高地举在怀里,他趁我不留意就伸过下巴用胡子扎我,我怎么都避不开,我爸去哪都要带着我,我跟在他的后面,他又大又厚实的手包围着我的小手,我爸的胳膊长长的,可是我还长得太矮,他只好弓着腰一边走,几分钟扭过头凑过脸望一下我。上学之后,当我看见小孩子被爸爸妈妈拽着走路,那姿势别提有多别扭。而我爸微弓着的腰,他快乐的神情,深刻地留在我的心里,有几次,我因此而流了很多眼泪,当然这是我一个人的秘密,谁都不知道,包括我妈我爸。
纷纷扬扬的雪花漫天飞舞,冬天的第一场雪终于来了。我戴着厚厚的围巾和手套一个人偷偷溜出门,我妈和我爸一大早就不知去向,我朝着小泽家的方向快速走去,脚下传来雪花吱吱的声音。仰起脸,晶莹的雪片徐徐地飘落下来,偶尔有一两片调皮地落在我的鼻尖和睫毛上。我想起白雪公主来,和可爱的雪人,可是那些好看的雪花只在鼻尖、脸上、睫毛上留下一阵清凉的感觉,就马上融化,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有些伤感地呆在雪地里,一时不知道该干什么。小泽穿着蓝色的棉绒服,拉链敞着,他的鼻尖、脸蛋、手统统红得厉害,垂着头站在门洞边。
“小泽,小泽……”,我喊了他几声,小泽还是低着头不说话。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心里觉得这场雪来得不是时候,可是它该什么来,它要什么时候来,我不知道。
“怎么了?”我走过去,凑近小泽,这才发现他没有穿鞋子,一双脚完全变了颜色,红一块紫一块,还泛着淡淡的青。
“小泽!”我冲着他大吼了一声,愤怒顷刻袭上心头,“小泽,你到底怎么了?”我的眼泪哗哗地留下来。我痛恨自己,也许我妈说得对,我是最没主意的人,遇见屁大的事都要哭,还哭得死去活来的,好像天塌下来了。我不觉得我妈的话全对,眼泪和主意有什么关系呢,至多眼泪只表达感情,宣泄情绪罢了。充沛的泪水只能说明一个人情感丰富,敏感、好动,我对自己是这样认识的。可是小泽挨冻和我有关系吗,我有什么好哭的,可是我还是哭了。
“颖颖。”小泽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抬起头了,他目光呆滞,脸上全无表情。一定出事了,小泽一向不会这样,我突然止了眼泪,警觉地四处扫视了一番。
“我爸爸死了。”一个低沉而潮湿的声音传过来。
小泽说完转身跑回去了。我的心难过的要命,我呆在原地,看着小泽一点一点消失在雪花纷飞的早上。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树梢上覆盖着一层雪花,马路消失了,只有白色的雪地,漫无边际的雪地。我感觉自己是渺小的,如一片雪花般,对于很多事情只能静静观望,小泽的痛苦,我能够做什么。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妈明显哭过了,眼圈肿肿的,我爸看我进来,他并不急着说话,只是朝我缓慢地踱步走来。冷吗,我爸俯身问我,他热乎乎的鼻息呼在我的脸上,他说下雪了颖颖怎么不多穿点。可我都穿了棉袄,戴了围巾呀,他的手先是***着我的头发,后来那温热的手掌滑到我的脸颊,我感觉自己冰凉的脸蛋一小块一小块的渐渐变得暖和。爸爸,小泽的爸爸死了,我抬起脸望着我爸,小泽落寞凄凉的神情叫我又一次来了眼泪。我爸抬起手指轻轻地替我抹去眼泪,他的动作十分轻缓,让我想起雪花落到脸上。
这个冬天,是个格外飘忽的季节。一个人的离去悄然无声,犹如一片雪花,默然地消融在些微温暖中。小泽爸爸这样离开了,在小泽和小泽妈妈滚烫的泪水中再没缓过气来。雪依旧一片一片地飘落,在房间里呆久了,我会打开窗户,痴痴地看着窗外的世界,那个我日夜在其间穿梭的世界。一切再熟悉不过,闭上眼,这片区的角角落落全在脑海里一一浮现。我和小泽,我们曾经手拉着手一起在微暗的天色里穿过狭仄的小巷,四处黑洞洞的,小泽走在我前面,装作很勇敢的样子,有一次,我突然作怪地喊了一声鬼,小泽双腿哆嗦着钻在墙角半天不敢出来。睁开眼,到处还是白茫茫空阔的一大片,连着高远的天,我分不出天在哪,心里会急急的,可是看着轻飘飘的雪片,又觉得这并不重要,我只看雪花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