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场大雪后春天紧接着来了,一出门就总会碰上许多散步的人,我穿上我妈为我新买的衣衫,漫无目的的在四处打转,其实并不是一点目标没有,我希望遇见小泽。
整整几个冬天都没有怎么见面,具体一点也就是小泽爸爸去世后,我再没怎么看到小泽。一个人呆在房间里有时候会无比的烦躁无聊,那些时候我会突然想起小泽,想起他的脸,他明亮的眼睛,尤其是他细细密密的睫毛,它们尽职尽责地守护着那神秘的眼眸,虽然那只是一双平常的眼睛,可是长在小泽的那张脸上,居然十分耐看。小泽的睫毛并不弯弯的翘起来,而是就那样整齐地罩着眼,像最亲密的伙伴和谐的耳鬓厮磨,我发现我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讨厌他,反而十分想念他。
“小泽,对不起,如果一切还可以重来,我一定会珍惜我们之间的友谊,而不是厌倦和嫌弃,再没有嫉妒。”我找出自己的笔记本,写了这么一句。我像一个罪过的人,默然回忆着所有关于我过失的场景,包括一些细节,我在当时清晰刺眼而现在变得模糊不清的表情,我学着一个基督徒的样子,轻轻地闭上眼睛双手合一,仔细回想。我是需要忏悔的,可是我的清醒偏偏来得这样迟缓,直到小泽的世界变了样。这么思忖着的时候突然灵机一转,来了另一种担忧,是不是小泽爸爸的离开,才使我变了对待小泽的态度,原因是什么,是怜悯吗,还是同情?我的心痛苦极了。友谊是什么,我真想在这一刻弄明白真相。我和小泽之间,存在友谊吗?如果不是,那这种牵念又是什么,我的脑袋里乱哄哄的不成样子。我想跟我妈或者我爸谈谈,大人们也许懂得、知道的,可在开门的一瞬间,我又改变了主意。我和小泽的事情,说给第三个人永远是没有帮助的,只有我和小泽才真正能够心领神会。我吐了一口气,彻底放弃了求援。
晦气的寒假终于结束,这期间的种种,我不想再提起丝毫,整理书包的空当我就下决心彻底忘记这一切。生命是一场旅程,有开始就意味着结束,只是那个悲伤的结果对于一些人而言来得不是时候,来得太早,来得突然而没有头绪。小泽爸爸就是这样,他没有走多远,却硬是永远的停了下来。生死由命,我常常在电视连续剧里看到某个人大义凛然的独白,说这话的人往往是一个仗义的大侠,临危不惧,置生死于度外。如果真是生死由命,我不能确定小泽爸爸的命属于哪一种。命是什么东西,指代的是什么,我不甚明潦,在我眼里,命应该是运气之类的东西。小泽爸爸的运气差,得了肝癌,更倒霉的是肝癌没能及时治疗,小泽爸爸就只有死路一条。生命果然是脆弱的,尤其是运气不好的人,一场病之后就完了。我不觉得死亡是一件晦气的事,我喜欢小泽爸爸,他的离开深深地折磨过我,可是一想起这个冬天,我对它的影响差劲极了,我想到的第一个词就是“晦气”,这个令人讨厌的冬天。
我初中所在的班级是初一二班,班主任是一个四十好几的中年男人,他戴着奇丑无比的眼镜,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镜片是浅浅的橙色,橙色看起来并不干净,透着几丝昏黑。给人的感觉是他的眼镜有些脏,而且是长年累月脏兮兮的样子。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我的新办主任戴上这样的眼镜,对他,我一点好感都没有,唯有强烈的厌恶。他的眼神在镜片中得到了藏匿,致使他望着某个人的时候,那个被望着的人浑然不觉,直到他暴跳如雷,那个人才突然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他的嗓音有些沙哑,这在一定程度上减弱了他的愤怒,被提名点姓的那个人因此而减轻了恐惧和防备的心理,放松了警惕,谁知他忽而一下子从讲台上飞奔下来,先是用一只手揪着那人的耳朵,另一只手自然的展开,响亮的巴掌落在那人的脸上。这些时候教室里面鸦雀无声,只有喘息声和心跳的声音。法西斯统治式的教育伴随我很长一段时间,新学年的第一节课,班级十来个同学因为抢厕所而迟到了一两分钟,恰巧第一节课是语文课,法西斯姓牛,他任我们的语文课,他的装扮给我们阴邪的感觉,整个班级的同学私下称他“法西斯”,他并不知道这件事。这是所有学生之间的通行语言,到了老师那里,则具有了天书一般的解析难度,从不被轻易识破,除非那个老师具有高度的自知之明,而通常一般老师是缺乏这方面细胞的,他们固执而自以为是。
我当时也在迟到之列,我们一行十多个人都被毫不客气的挡在门外,姓牛的法西斯阴沉着脸,约摸两分钟后,他像作出巨大决定的样子把手从高处直砍下来,那个潇洒的动作使他看起来很有风度,他并不是叫我们入座,而是让我们一一站在讲台上,排成整齐的一行,大讲学期积分,末了从本子上面撕下一页,附带一只圆珠笔,让迟到的在纸上逐一写下名字。那是我最为羞耻的记忆,我从来没有以这样的方式在讲台上出现过,关于初中生活的美好遐想一下子粉碎了。我的脸颊烧得滚烫,这还不算,我开始担心学期积分,2分在开学的第一天第一节课就飞了,100分只剩下98,还有二十周的漫长岁月。我害怕自己的总成绩受到影响,心里不由得责备起自己了,为什么我要跑去上厕所啊,问题是厕所为什么那么挤,学校没钱修厕所吗,那这能怪我们吗,可是又该找谁去评理呢?
我垂头丧气走向自己的座位,在上厕所这件事情上我栽了跟头,一想到厕所,心里又有种难言的别扭,我不知道自己潜意识中将厕所和何样东西做了连线,厕所在我眼里不仅肮脏而且难以启齿,这个词负载的东西远远大于它本身。这样一来我原本想要尽力申辩的念头一点一点的消失了,那些强有力的理由也全一文不值。
姓牛法西斯是出了名的负责任,他的严厉在文华中学成了老师同学茶余饭后的谈资,就连学校食堂的择菜阿姨都略知一二,一个人在某一点上保持这样的成绩几十年如一日,确是一件极为不易的事情,姓牛法西斯在文华中学已经足足二十个年头,这二十年来他从不偷懒,把自己的原则发挥得淋漓尽致,即使一件在别人看来多么不值得的细小事情。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姓牛法西斯是无私的,他不偏袒的作风,不只表现在人的身上,事和物都可以均匀地分配这种无私之心。
除去姓牛法西斯外,积分制度成了我最为深恶痛绝的一部分,严酷的积分制度富有巨大的杀伤力,在开学的短短几周里威力尽显,到后来整间教室真是死气沉沉,学生十分规矩,就连最调皮捣蛋的学生气焰都压下去不少,教室像极了死人窟。比积分制度更加残酷的是姓牛法西斯的拳头巴掌,它们专为那些不听话的学生准备着,巴掌拳头在班级里比起好言相劝似乎更有用,毕竟肉体的痛感来得更直接些,姓牛法西斯看中的大概就是这一点。
最不幸的要数“倒霉蛋”,这个同学有一个特点就是上课的时候特别喜欢睡觉,准确说,应该是习惯睡觉,没有谁明知道上课睡觉是不被允许的还傻头呆脑的偏去睡觉。倒霉蛋不喜欢和老师作对,但是倒霉蛋管不住自己的身体,尤其是语文课,只要铃声一响,姓牛法西斯胳肢弯夹着课本一进教室,倒霉蛋就已经昏昏欲睡了。因此,我总能在教室里听见专属倒霉蛋的巴掌声响,他圆嘟嘟的脸,在重重的巴掌下发出一记响亮,那是弹力特有的声音,响亮却不虚空,实实在在的响起来,而后慢慢地迂回在每一个耳边,过好长时间,才使人脱离那种揪心的状态。这揪心加深了两个对立行列的矛盾和仇恨,使更多同学一提起姓牛法西斯来,完全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
我憎恨姓牛法西斯,但同时心里又怀着深切的同情。我没料到生活中的法西斯还有这一面,我只领教过他的刻板、严厉和无情,可眼前这个威风尽失的人,分明就是法西斯,因为二两肉被卖肉老板讥讽嘲笑,只默不作声的摸钱包。
那是一个星期天,我妈因为临时有事叫我回家顺便买些菜回来。我看到了姓牛法西斯,他穿了那件棕色的夹克,戴着灰色的压檐帽,当然最不可缺少的还是那特别的眼镜。这是我十分熟悉的装扮。姓牛法西斯长年累月都这副打扮。别的不说,我们班级一般同学没人能说得出那种土里土气的压檐帽流行于哪一年。在我们看来本该被淘汰的东西,在姓牛法西斯那里却得到了最宝贝的待遇。姓牛法西斯两只手一边各一只布口袋,大半截白菜露在口袋外面,另一边的菠菜叶子顺着口袋的破窟隆钻出来,悬吊布袋的底部。姓牛法西斯并没有在意这些,他的心思放在另一处。
“这肉一斤多少钱?”我看见姓牛法西斯对着一个卖猪肉的老板问了一句,显然,姓牛法西斯想要买肉。
“八块。”卖猪肉的看了一眼姓牛法西斯。
“瘦的八块还是肥的八块?”姓牛法西斯接着问。他俯下身,脸整个儿凑上去。
“肥的八块,瘦的十块。”卖肉老板答得熟练而干脆。
“我要二斤瘦的。”姓牛法西斯伸手拨了拨肉,考虑了半天说。
“好唻,二斤瘦肉。”卖肉老板撸起袖子,开始割肉。
“我不要骨头,避开骨头。”姓牛法西斯急急的补充了一句。
“哪有瘦肉不带骨头的,那我建议你去买肉丝,现成的,骨头签都找不着。”卖肉老板眯着眼睛,斜视了一眼姓牛法西斯,口气中含着嘲讽。肉切好了,开始过称,姓牛法西斯的脸又凑上去把大半个称台都罩住了。
“二斤二两。”老板意味深长的瞅了几眼姓牛法西斯,称的刻度正好是二斤二两。
“二斤二两,二两就算了吧,就二斤吧。就二斤吧。”姓牛法西斯一边摸钱包,一边望着老板嚷开了。
“二斤,怎么就二斤了?”卖肉的声音突然飘起来,又尖又细的嗓音让人十分不爽。
“二十块嘛,二两就算了,你看着肉水分多的很。”姓牛法西斯把肉举到卖肉的眼跟前。
“二斤二两,不要算了,不要放下。”卖肉的高着嗓子喝叫起来,显然有些不耐烦了。姓牛法西斯眼见没有讨价还价的希望了,只好摸出五十元找零。
站在不远处的我,突然有些无措。我赶紧拎着塑料袋绕道走远,心头涌动着复杂的情感。我想为姓牛法西斯的残暴行为找些理由。班级很多同学都领教过牛式拳头和牛式巴掌的厉害,也许我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或许,姓牛法西斯有自己难言的苦衷。
文华中学和小学毕竟是不可比的,小泽和我同在初一年级,可是开学好几周,都没有小泽的影子。小泽就像一团虚空的气体一般,从我的生活中消散了,坐在教室里面做作业看书的时候,我的心头会泛起酸涩的感觉。整个班级在姓牛法西斯的整顿下,同学的锐气已经被折腾的所剩无几,就连课间十分钟的自由活动时间,每个人都静悄悄的呆坐着。一下课我就扭着头四下张望,这么望了几回后,一股深沉的悲哀使我灰心透了,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离开这里,文华中学是魔鬼训练营,对于我而言,继续呆在这里是不可想象的。
我爸很快为我办了转校手续,他的动作坚决而果断,似乎转校完全是他提出来的,而不是我。临走的那天,我背着书包在教室徘徊了好久,尤其是那张黑板,我站在黑板前面,一个黑乎乎的影子马上映在板面上,我搞不清楚自己这样做是什么意思,我就这样呆呆的站了好久。没有人知道我会转学,有一个同学走出门之后还回过头问了我一句,颖颖你怎么还不走啊,我一直记得那个同学的名字,她叫刘雯雯,一个活波的女孩子,笑的时候脸上会出现两个可爱的酒窝。那一刻,我有点想哭,可是眼泪并没流下来。
关上门窗我一个人沿着学校的围墙慢悠悠的走了好长一段,文华中学校园随处可见直挺挺站立的松柏,校园围墙外面则栽植了一排槐花树,时值五月,槐花树叶绿茵茵的,抬头望过去,那绿色十分精神,而每一个枝头都挑着簇团状的待苞花朵,有些槐花已经急急的绽开,晶莹的花瓣飘逸着淡淡的芬芳,一股清香教人心里舒舒服服,那感觉享受极了。我想摘一簇这令人心动的花朵,一想到转学,我的心里多少有些伤感,我伸出手朝着一簇开得正盛的槐花,那白的花朵在枝头微微颤动着,我的手不觉间又缩了回来,只是专注地望着,它还是呆在枝头更适合。
关于文华中学除去那令人胆怯的灰色记忆,我发觉我其实是喜欢这里的,这里的一花一草似乎都应着我的心,比如那些松柏,一年又一年过去,虽然长得愈发茁壮而结实,但还是呆在原地,这种感觉是安全的,我有时候会把这当成万变中的永恒,松柏拥有安慰人心的气质,不管是在不落叶这方面还是性格坚毅顽强方面,松柏的形象一直牢固的存在于我的心里。只是当春天的风沙一波一波的来,松柏即使精神不减,却难免灰头土脸的,这当儿我总能闻到一股干燥的尘土味道,有些呛鼻。我绕过几排松柏,黄昏的光线投在松柏树枝上,重重叠叠的亮光映在地面的阴影处,那些浮动的光圈奇妙极了,我被深深地吸引了。这个下午我对姓牛法西斯的厌恶渐渐的浅了淡了,可能将要离开的人,心里对于旧坏境的不舍和新坏境的期待才是最关键的,至于那些不愉快,远远比不上这些,我自己将对于姓牛法西斯的情感变化在心里做了这样的解释。
第二天,我爸已经把提早打包的行李拿出来,看样子,他想尽早送我过去,怕耽搁了学习。我吃过我妈为我准备的早饭,看着她匆匆收了盘子转而出来,神色有些紊乱。
“去了舅舅那边要听话,要学会照顾自己。”我妈理了理我的衣领,关照我。
“知道了,你都说过了,……好多遍。”我看了一眼我妈,她的嘴角动了动,似乎还想补充点什么。
这时候我爸已经开始催我了,我抖了抖背上的包,跑了出去。我妈跟了出来,只拿眼睛望着我和我爸。车子缓缓地启动了,我的耳畔响起一阵阵引擎声,我把眼睛瞟向车窗外,巷子口的那条黑乎乎的水泥路直晃晃的扑入眼帘,我突然想起一个人,小泽。我还没有跟小泽道别,可是我们已经那么久不曾见面,这中间的时间长的可怕,小泽,我心里一想起这名字,感觉时间已经向前飞奔了好多年,而我和小泽,我们之间的一切都遥远的使我提不起丝毫勇气再去面对他,这下好了,可以不用在这件事情上担着心,想到这里,我的眼眶一下子沦陷了,滚烫的泪珠不停地滚落下来,我爸笑呵呵的说我需要锻炼,这次去舅舅家正好是个机会,过分依赖的习惯是糟糕的,我妈见我哭了,眼眶不由也跟着红起来。
我爸和我妈不明白我的悲伤,也无法明白,他们不会明白。不过刹时的功夫,我深感孤独和委屈,坐在车里看着沿途的风景,春天的景象使我受了鼓舞,有谁能够真正懂得春呢,可是每一个春天依然生机勃发,欣欣向荣。我抹干眼泪,心里缓缓地流过一丝丝温暖,车窗外那些新绿的叶子一闪而过。春天来了,树干似乎都脱了几分冬日的苍老,冬天的树干干枯而消瘦,而现在它们却泛着隐约的生命迹象。我静静的规划着新生活,脑袋里随之出现了一幅简单的图景,我期待一个美好的开始。
文华中学,我的同学们,再见了。
小泽,再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