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傍晚来临的时候,太阳的光芒渐渐变得柔和,天空披上了五彩的霞衣,渡船在水上静静的横着,几只黄在河边牛安详的吃草,老鸦也呱呱的叫着,归了巢。大地被一种宁谧的祥和笼罩着。翠翠独自坐在河边,心里空空的,凉风抚弄着她的头发,几根发丝顽皮的搔着她的脸。
溪的对面是崖,崖是青的,青青的崖上忽然飘来了歌声,丝丝缕缕,扣人心弦。翠翠的心猛的一颤,这是在做梦吗?不!她真真切切的听到了歌声。她的心仿佛被揪起,赶忙立起身来朝山崖眺望,并不见人影。茂密的野草随风摆动,歌声依旧从碧草深处隐隐约约的传来。这正是她梦里才能听得到的歌声,这样的歌声在她的梦里不知道出现过多少次了。这是幻觉吗?她的眼里忽然噙满了泪水。她的心被这歌声揉碎了,她向天空祈祷,她的灵魂再次飘起,她的记忆随着音乐开始复活,穿过小溪,飞到崖边,落到虎耳草的叶子上,飘到一年前的那个夜晚……
翠翠醒来的时候,歌声已经不见了,太阳也落到了山后面,黄狗汪汪的叫着,远处传来了杨马兵老人的呼喊声。翠翠觉得自己做了个梦,一个很久以来自己做的最真切最美丽的梦,她宁愿活在这样的梦里,永远都不再醒来。
翠翠回来之后,总是愣愣的发呆,接连几天,她的梦里都重复出现着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但是那样的歌声,再也没有梦到过。她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只是在内心深处希翼着,希望这不是梦,他真的回来了。
这天,杨马兵从城里卖马回来,天色已经很晚。翠翠忙着做饭,屋里屋外的跑着,见到杨马兵怏怏的回来,以为他又喝多了,于是三蹦两蹦的跳到他眼前,做着鬼脸跟他开玩笑:
“伯伯,猜猜我是谁?嘿嘿!”
“唉!翠翠,别闹了!”杨马兵失去了往日的祥和,眼皮都没抬,硬生生的撂下这么一句,照直向屋里走去。
翠翠觉得奇怪,他可是从来没跟自己说过一句硬话的,今天不知是怎么了?肯定是有事!翠翠跟了过来。
“咦?伯伯,怎么了您?又喝多了?”
“不说也罢!不说也罢!”杨马兵语音里带着气愤,突然在门口收住了脚步,转过身来连连摆手。他见翠翠惊讶的瞪大了眼,接着说道:“翠翠,明儿伯伯给你找个好婆家,忘了他吧!”
“谁?忘,忘了谁?”翠翠忽然感觉到很不安,端着漆盆的手微微的有些发抖。
“傩送!”杨马兵几乎是喊出来的,带着十足的火yao味。
“啪!”盆子重重的掉在了地上。
“他?他怎么了?”翠翠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他变心了!真不是个玩意!”杨马兵咳嗽了两声,眼睛里射出愤愤的光。
“怎么回事?你,见着他了?”翠翠勉强支撑着,抖的更厉害了。
“没!没见着!”
“那,您怎么——”
“翠翠,我说了你可别往心里去,”杨马兵叹了口气,“我今天下午无意中听说傩送回来了,我心里那个高兴劲,就别提了!我真想马上见到他,问他一句话,这么久了,不就等他的一句话吗?于是我就把还没卖的马托付给了一个熟人”
“您见着他了?”翠翠小脸煞白,泪在眼眶里打转。
“嗨!你听我把话说完!我跑到顺顺家,他们都不在,一打听才知道,今天是六月初一,傩送一家人都去大庙上香去了。我二话没说,赶紧往大庙赶。你也知道,翠翠,大庙离顺顺家也有好几里路呢,可是等我跑到大庙阿,上香的人都散的差不多了,并没有见到他们家的人,连个影儿也没见到!我心想,他们是不是已经回去了呢?于是我又往回赶,等我再返回顺顺家的时候啊,听长工说他们回来又出去了,唉!”杨马兵忽然停住了,眯着眼,使劲的摇着头。
“出去了?又去了那里?又去了哪里?”翠翠仿佛在责问自己,声音低低的,带着哭腔,眼睛很不安的左右瞭着。
“听说是陪着王乡绅家母女俩听戏去了!这狗日的小子,嫌贫爱富!我呸!”杨马兵越说越气,胡子抖作了一团。
翠翠呆呆的立着,眼里没有一丝光泽。半天,她突然笑了,看了看杨马兵,说道:“伯伯,你歇着,我出去走走!”没等杨马兵说什么,她一转身便跑开了。
她什么也顾不了了,只剩下了难受。眼和耳朵都失去了作用,世界变成了漆黑的一片,没有声响,没有色彩。迎着微凉的晚风,她一口气跑出去不知道有多远,暮色又重了一些。汩汩的河水挡住了去路,她不得不停了下来。她看不到也听不到,只是在心里,那悠扬的歌声再次响起,她支持不住,腿一软,坐在了地上。她闭着眼,把头埋在臂弯里,昏昏沉沉的,没有泪,泪在心里已经汇成了海。泪海往上涌,在眼眶里打转,她硬把它们逼了回去。浑身都出了冷汗,仿佛每个毛孔都在哭,她却想笑。几年的思念终于有了个结局,她觉得自己应该感到庆幸。浮在心上的那块云彩飘去了,变成烟,消失在天际,而那抹影子却沉在了心里,像铅一样,越沉越深。她的心沉入了苍茫的暮色,找不到了,只剩下一双空洞的眼睛,干巴巴的,眺望着远处的山崖。她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了那英俊的少年和他那摄人心魂的一瞥,可是,一切都结束了。他不属于她,她也不应该属于他!
天上掉了几个雨点,落在她的手臂上,她打了个冷战,挣扎着想要往起站,腿却不听使唤,努力了几次,还是倒在了泥里。下雨了,世界还是那个世界,雨点无情的打在她的身上。不远处传来杨伯伯焦急的呼唤,她想应一声,但是嘴唇抖得厉害,心和嗓子都被铅灌得满满的,发不出一点声音。呼唤声渐渐的远了,雨点连成了鞭子,四处抽打着,她仰起脸,任由冰凉的雨水在脸颊上飞溅。躺在泥水里,带着微笑,她享受着这令人心碎的寒雨。
许久,远处打了一个闪,把山崖和小溪都照的亮亮的,她一个激灵,仿佛借着闪光,又找回了自己。“爷爷!爷爷!”她轻声的呼唤着,慢慢的往起爬,思绪随着隆隆的雷声逐渐清晰了过来。她又站了起来!从此,他是他,她是她!她用满是泥巴的双手在脸上抹了一把雨水,哈哈的笑出了声。又一个闪,照亮了她那坚定而又绵软的步伐,她清楚自己是怎样一步步的走回去的。
疲倦,一倒下她就睡着了。雨忽紧忽慢的下了一整夜,院子里的梧桐树在哭泣,她却睡的很香,什么也没有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