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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后天就是七夕节,有情男女照例已经准备好要在这一天对歌,彼此传递爱意。傩送再没有心情去替不善于歌唱的小伙子们为心爱的人诉说衷肠,他心里想的只是一件事情,他思索着翠翠的那句话,一刻也平静不下来。

是的,他不是迷信的人,他从不相信鬼神或命运,但是大老的事情一直都让他感到内疚难过,他曾经无数次的责备过自己,无数次的为那一次的高崖歌唱感到后悔,无数次的默默祈求大老的谅解,可是大老真的会原谅他吗?他不知道。他对翠翠说的那番话,是他经过三四百个日夜的苦苦抗争——跟内心的自责与懊悔抗争后才勉强说出来的,他知道说那句话的时候自己是多么的痛苦矛盾。他以为翠翠会帮助他去麻醉他内心的那块不可触摸的伤痛,可是她没有,她的心里也有一块同样的伤,这是他不曾想到过的。

傩送觉得自己比大老还痛苦,为何死去的不是自己呢?换做是自己,会原谅他们吗?如果大老站在自己的立场上,会仍旧娶翠翠吗?翠翠爱大老多一点还是爱自己多一点呢?翠翠会放弃这些恩怨嫁给自己吗?她是不是此刻也像自己一样痛苦呢?……无数的疑问一齐涌上心头,傩送快崩溃了。他不能不暂时放弃那些无解的设问,而关于翠翠的,他打算去问个清楚。

清水溪因为连绵的雨天,涨了不少,藻类把溪水变成豆青色,缓缓的流淌着。翠翠蹲在岸边,拿一根长长的柳条随意抽打着水面,呆呆的看着一串串水珠随柳枝飞溅起多高。

那天回来之后,她想了很多,自责一点点的把爱的热力压了下去。她甚至想到,假如时间倒流,她有机会能在爱与亲情之间做出选择,她宁可选择爷爷。并不是不爱傩送,只是突然觉得这种爱隔着千山万水,等到她历尽艰辛触及到的时候,已经疲劳到了极点,已经失去了爱的能力,她怕。她怕他那双火热的眸子,那双带着些许诗意与浪漫的眸子,那双眸子随时都能把她卷在里面,让她完全的迷失掉自己,像自己的母亲那样,她怕。她需要调节一下自己,让自己在未想清楚这些恩怨之前保持住清醒的头脑,她不想走母亲走过的路,她一直认为母亲是一个极不负责任的人,她恨她的不负责。她要对自己负责,对一切爱自己的人负责,她不能因为傩送而毁掉自己,况且还有天保——他那不曾死去的灵魂总用一双深情的眼凝视着她,她怕。她失眠了两夜,心一直在痛苦中挣扎,她的眼角带着泪,即使笑,也显得很木讷。

傩送已经悄声的立在了她身边,她还没有发觉。

“翠翠”傩送叫了她一声。

翠翠先是一愣,随即笑了笑,立起来就走。傩送跟了过去。

“翠翠,我有话跟你说。那天,那天你所说的,我全明白。只是——”傩送心里似压了千斤重的大石,声音有些低沉:“我有些话想问问你。”

翠翠看了傩送一眼,见他皱着眉,便把嘴角又弯上去一些,轻轻的点了点头。

“好。你让我想想。”傩送把脚步放慢,梳理着内心的千头万绪。

两个人静静的,在一片竹林旁立定了。翠翠瞟了他一眼,心不由得又开始狂跳,她无法压抑自己的情感,她在他面前总是很轻易的丧失掉理智。他是她的克星,她的心隐约的有些疼痛。

“翠翠”许久,傩送笑了笑,露出一行钻石般洁白整齐的牙齿,随即便又归于严肃,轻声的问道:“如果,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大老,你,会怎样?”

翠翠听了这样无头脑的话,愣了愣,转过脸去不理他,心想:“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的心吗?何必问这样无由头的话!”

傩送见翠翠不回答,笑了笑,脸微微的有些泛红。是啊,大老已经死了自己还要跟他比,即使大老听了,也会伤心的。真是糊涂!傩送越发觉得对不起哥哥了。

“翠翠,你爱听我唱歌吗?”傩送为了减去尴尬,扭转了话题。其实他是想问:“你爱我吗?你爱我有多深?”但是看了看翠翠凝重的样子,没说出口。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翠翠有些生气了,泪在眼眶里打转,转身就走。

“翠翠!”傩送紧走了几步,一把拉住了她,用满是焦急与痛苦的眼望着她,仿佛在说:“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可是我更愿意听你亲口说出来。我很痛苦,你知道吗?”

翠翠始终也没回答,咽了口吐沫,顺便把眼泪也咽了回去。

竹叶被傍晚的暖风吹的沙沙响,两个人都听着竹声,皱紧了眉头。傩送突然把翠翠扯在怀里,紧紧的拥着,悄悄的擦去了眼角的一滴泪。

“翠翠,不管你怎样想,如果没有你,我会死。”傩送的心跳得厉害,翠翠能够听得见。

她没有挣扎,任由他抱着,心里的酸楚涌上来,化作泪,她哭出了声。她不再觉得当着他的面哭是怎样羞愧的事,她任由自己把心里的爱,委屈,怨恨,自责与无奈尽情的哭出来。在他拥抱她的一瞬间,她融化了,她的那些想法和意识也都融化了,在他面前,她总是显得太幼稚,她根本抗拒不了他的热力,她彻底被他打败了,像母亲一样,被一个男人打败了。她靠在他的肩上尽情的哭泣,她哭,他也默默的流泪。三年的相思,两颗心终于交织在了一起,其中蕴含着的不仅是甜蜜,还有痛,还有那谁都明白但是谁也不愿再说出来的无形的屏障。

傩送看着翠翠的长发随着抽啼轻微的颤动,内心的难过和自责像烈火一样烧着他的心。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她,不配这样拥着她,他觉得自己好懦弱,连爱都不敢去爱,每次都是逃避,逃避。他逃避了一年,她痛苦了一年,她吃的苦比他多,她最需要人陪的时候他没在她身边,直至他回来了,还要听信安蔷的鬼话,错怪她。他觉得自己简直不配去爱她,他有些恨自己了。

轻轻的把她推开,傩送的眼角还带着泪痕:“翠翠,你恨我吗?”

翠翠低着头,一声不语。是啊,她应该恨他,可是恨不起来,她不知道自己在他面前为什么一点脾气都没有。每次见了他,心里都会不由自主的高兴起来,他一看她,她就想笑,仿佛他的一瞥是爆笑药似的。她越来越搞不懂自己,但是她能够很清醒的意识到,她已经离完全迷失掉自己不远了。就像花儿一样,明知道盛开之后必是凋谢,还要努力去把自己那短暂的美展现给大自然——她对自己的迷失或凋谢已经无能为力。

傩送见她不说话,又问道:“你爱我吗?”为了掩饰自己的羞和乱,他的口气不甚温柔。他把眼睛看似很从容的望向天空,其实心跳的厉害。他不敢看她,脸色却微微泛红,呼吸有些急促,不安的等待着她的回答。其实他早就想这样问问她了,虽然明知道她是喜欢自己的。他要听她亲口说出来才能放心,他不能娶一个连自己的情感所归处都不清楚的女孩子,他下了桃源县一年,就是因为弄不明白她的心。他是诗人性格,他可以把任何不甚清楚的事情看作是朦胧美,除了感情。他和天保大老一样,对于感情不允许有半点马虎,他宁可自己单相思一辈子,也不能把爱的筹码切切实实的押在一个不爱自己的女人身上。

翠翠听他这样问,有些难过,泪又涌上来,热辣辣的在眼眶里打转。三年了,一个“爱”字时刻隐藏在心灵的最深处,带来了多少辛酸,苦寂,与思念;三年了,多少个看似风平浪静的日子,其实都是把心泡在泪与忧思汇聚成的相思海里,苦苦的挣扎;三年了,那三个字已经在心中默默的说过千万遍,在每个清晨和傍晚,在每个午夜梦醒的时刻,每念一次,都带着无限的迷茫,寂寥与淡淡的喜悦。可是现在,她说不出口。她能看到他的心,可是他呢?他难道看不明白她的心吗?她轻轻的吁了一口气,眼里的泪趁机流下来,把脸颊烫的通红。

傩送目送着天边飘过来的那片云,那片带着晚霞所特有的淡淡粉红色的云,一直飘到山的那边去了,翠翠还是没有回答他。傩送心里浸入了一丝凉意。

忽然听到有人大声喊过渡。

是天虎的声音。傩送和翠翠都愣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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