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翠的群山在夕阳的余晖中罩上了一层薄薄的浅金,丛林随着暮落的太阳翩翩起舞,把那点点金光摇曳着,招来驾着微风的桃色云朵,一起欢呼着,跳跃着,转眼间又随着逝去的残阳归于沉寂,只留下一片浓重的影子,和山下的那片连在一起,把整个的大地瞬间统一在一片朦胧的绿影当中。于是,苍山,树木,溪水和渡船都在黑影中模糊了轮廓,变成朦胧的一片黑绿。毛脚蚊子一团团的从山上冲下来,在水面和草棵中忽落忽飞,一丝不苟的寻觅着可口的食物。渡船静默的漂在水上,眯着眼,顾不得欣赏自己的影子,仿佛要在孤寂中睡去。无人过渡。不远处的竹林里立着两个伤心的人儿。
天虎随着大烟鬼老头子去城里的姨妈家呆了好几天,因为提到他端午相亲的事情,表哥便急着要看他那未过门的媳妇,天虎不得不把他带了来。两个人路上贪玩,傍晚才赶到清水溪,见溪边无人,天虎便大声吆喝起来。他本来不敢再来找翠翠,就因为有表哥在,他的胆又肥了起来。
“渡船,渡船,有人吗?”天虎把手拢在嘴边喊道。
“等等!我去找一下,我去看看这丫头跑哪去了!”表哥发了话,天虎不敢再喊。
翠翠听到有人喊过渡,擦擦眼泪就往河边跑。刚走了不远,前面的大树后忽的一下跳出个少年来,把翠翠吓得一激灵,想往回跑,可是少年似乎比猴子更灵活,一个箭步挡在了她面前。
少年咕咕的笑着,问道:“你就是小翠儿?”
“我叫翠翠,怎么?”翠翠有些恼了,面红耳赤的回了一句。
少年上下打量着翠翠,眼里流露出狡邪的光。他看翠翠,翠翠也看他。
这少年一身白衣,约莫二十岁左右年纪,个子不矮,却很瘦弱,黑黑的长脸上眯着一双细长的小眼,高鼻梁,大扁嘴,前刘海很长,油油的贴在脑门上。两条腿又细又长,牢牢的扎在地上,上身向前探着点,抻着脖子瞅翠翠,喉咙里不断发出咕咕的笑声,嘴唇却纹丝不动。他那神情,就像一只水鸟聚精会神的注视着美味的猎物。
翠翠见这少年满脸刁钻,盯得她直发毛咕,便有些害怕,眼睛左右瞭着,盼望救星的出现。她真希望傩送还没走远,能过来帮她解围,她想喊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来。对峙了五分钟,夜幕一层层的往下降,她心里很乱,有些急了,不管方向对不对,撒腿就往竹林里面跑。
“嗨!小翠儿,别跑呀,有话说!”恶少年一边阴阳怪气的喊,一边往过追。
黄昏本就寂静,又加上傩送还没走出去多远,听到恶少的喊声,知道翠翠可能遇到了麻烦,于是赶紧寻声往过跑。刚跑过来,看到那少年已经把翠翠给拦住了。
“干什么?!”傩送喊了一声。
少年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脸色稍微变了一点,停住“咕咕”的笑声,仰起脸,用鼻孔瞅了瞅傩送,“哼”了一声没说话。那神态很骄横,似乎在说:“少废话!关你什么事?!”
傩送走上前,一把把翠翠拽在自己身边,横着眉毛问道:“你到底是谁?要干什么?”语气虽然还算和气,但是带着一种不容辱视的态度。
少年见傩送说话做派如此儒雅,不像是会打架的主儿,便没把他放在眼里,毫不理会他的话。又瞟了翠翠一眼,调戏道:
“哈哈,小翠儿,我找了你半天,原来你在这里私会野男人,哈哈,不嫌羞么?”
“你到底是谁?我们的事用你管么!你再瞎说小心我揍你!”傩送心情本来就不好,又见少年如此无礼,便动了真气,脸红红的,眼睛冒着火,把拳头攥的咯咯响。
“我是谁?你认识他不?”少年狡邪的看了看傩送的拳头,转过身大声的吆喝:“天虎,天虎,你小子还不出来,做缩头王八阿?!”
天虎听到喊声,半天才从树空里畏畏缩缩的把头探出来,看到傩送和翠翠,有些尴尬,勉强的嘻嘻着,叫了两声:“翠翠姐!傩送哥!”
“什么哥呀,姐呀的,都他妈的不是好东西!她,”指了指翠翠“不是你未过门的媳妇吗?你看看,你看看他们在干什么,你都快当王八了呀你,还在那充当没事人!呸!”恶少年把一口吐沫吐在天虎脚下,上前几步把天虎揪了过来,用手指戳着他的额头,大声的辱骂着。这种气势,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他们不是也没干什么吗!”天虎趁着他住嘴的功夫插了一句,小声的嘟囔着,眼里存了一汪泪。
“没干什么?孤男寡女的,大晚上藏在这密树林子里头,能有啥好事儿?”恶少年瞟了众人一眼,喉咙里发出奸诈的“咕咕”声。
“没好事!你敢把我怎么样!天虎,他是谁?我这拳头不打无名的畜生!”傩送好久没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了,轮着拳头便要往过冲。
恶少年没想到傩送真的敢打架,有些害怕了,心想:“这家伙块头这么大,就是天虎跟我一块上,也不是他的对手。这怎办好呢?现在示弱?太丢面子!何况小翠儿也在。要是张三他们在场就好了,非不把这小子揍趴下。”这样想着,脸色不由得泛出一些灰黄色,心跳也快了一些,手略微有些发抖。可是还硬撑着不走,却也不敢再说什么,看看天虎,把不挨揍的希望渺茫的寄托在了他身上。
“他是我表哥,他叫周兰竹。傩送哥,你别打他!别打他!”天虎知道表哥快挨揍了,急的要哭,跑过来死死的拉住了傩送。
翠翠从没见过傩送发这么大的火,这跟平时温雅的傩送仿佛不是一个人。看看他的拳头,又看看他额上凸起老高的青筋,知道他确是生了气。心想:“这一拳要真打在那瘦猴脸上,保证能让他丢掉两颗牙。没想到他还会打人,没想到。”翠翠心里热了一下,又看看傩送,觉得他似乎比以前更英俊了许多,本想去帮天虎拉住他,又一想,没好意思。况且这瘦猴也该揍,索性由他去,不管!
“傩送哥,别打他,别打他!”天虎抱着傩送的胳膊不放。
傩送看到了天虎眼中的泪,心软了,把拳头缓缓的放了下去,厉声说道:“好!看在天虎的份上,我今天不打你,你好自为之吧!哪天要是想找打了,尽管放马过来,我奉陪!”傩送说完,给翠翠使了个眼色,示意让她走。
翠翠仿佛没能领会,依旧站着不动,看看天虎,问道:“你刚才说他叫什么?周懒猪?这名字可真好笑!”翠翠呵呵的笑开了,内心顽皮的一面让她忘掉了眼前事情的严肃性,心里不住的嘟囔着:“周懒猪,大懒猪。”
傩送没等天虎答话,冷笑着说道:“亏你叫“兰竹”,四君子你占了俩,可我怎么看你也不像君子。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懒得理你就是。翠翠,咱们走!”
“吆,还想打人吗,你倒是试试看那,来呀,来呀,打这里,打这里,你倒是打打看那,哼哼,借你俩胆!”恶少年见傩送火气下去不少,贼胆又壮了起来,一边做好随时逃跑的姿势,一边唠叨着,势气却比刚才小了许多。
“表哥,你少说两句!”天虎知道表哥是乌鸦嘴,怕他又惹祸,有些替他着急。
“哼!我难道还怕他不成?乡巴佬,土豹子!爷的哥们儿要在这儿,非不揍扁了他!”周兰竹还在嘴硬。
“你再说一遍!”傩送的脸色由红而紫,把拳头又扬了起来。
天虎看傩送的架势,非得打表哥不可了,吓的哭了起来:“傩送哥,我求求你,别打他,他的病刚好,你别打他!”
“二老,何必跟懒猪一般见识,咱们走!”翠翠觉得再不劝一下肯定会出麻烦,恶少年固然是讨厌,但是还没到非得挨顿暴揍的份上。爷爷一辈子都与人和善,也从小就这样教育她,她从没跟别人动手打过架,虽然脾气有点坏。
傩送听翠翠也劝他,便不再说什么,拽了翠翠就走。
周兰竹不敢再唠叨,只冲着他们的背影“呸”了一口吐沫,和天虎向反方向走了。
翠翠挣脱了傩送的大手,慢慢的跟在他后面,随手拽了一支野雏菊,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经过刚才的一场事,他觉得傩送似乎离她更近了,闻着雏菊的香,心里甜甜的,不时用黑眼睛瞭一下他那挺拔的像棵嫩竹子一样的背影,想想他刚才举起拳头时的样子,抿着嘴笑了。她真想就这样跟他一直走下去,没有时间与空间的限制,一直走下去,永远简简单单的相爱,永远都不再分开。她把手放在胸口,感受着自己强烈的心跳,脸上的笑轻轻的漾开,变成一朵幸福的花儿,把她包在了里面。
傩送见翠翠默不作声的跟在后面,知道她害羞了,笑了笑,没勉强过来再拽她的手。又走了一段,傩送开口道:“以前听天虎说起过他老姨夫姓周,想必这个叫周兰竹的小子定是他儿子。那周老头据说是个不折不扣的老混蛋,以做生意为名帮助日本人做事,没少发黑心财。有其父必有其子,这周兰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翠翠听他这么一说,忽然想起周兰竹的话,倒替他担心起来。她怕那姓周的再来找他麻烦,不安的转了转黑眼珠,说道:“你得罪了他,他来找寻你怎么办?”
傩送笑了,停住脚步,回头看着翠翠的小脸柔声道:“我若是怕他就不会得罪他了。他尽管来好了,这种无赖我见的多了!只是,我不放心你。”
翠翠还想说什么,傩送已握住了她的手。他深情的看着她,好像在说:“我们都会为彼此着想,这就是爱,翠翠。”
翠翠见傩送的眼睛又恢复了往常的温柔,抿着嘴说道:“你刚才好凶,我见了都怕。”
傩送轻皱了一下眉,嘴角扬了扬,把翠翠的小手抬起来,放到唇边轻轻的吻了一下。翠翠全身都红透了,忙抽出手,一步不停的向前跑去。
刚好有人要过河,翠翠轻巧的跳上了船,始终没好意思再回头看傩送一眼。
傩送站在正对着渡口的小山上眺望翠翠,直到她走没了影儿,回想起她害羞的神情,一边走路,一边放肆的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