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吃晚饭了。二斤猪肉又炖了些萝卜、粉条、白菜,弄了快满一瓷盆。虽然肉夹杂在这些菜里显得不多,不起眼儿,可是那诱人的肉香味儿却充满了整个屋子。但是刚才那一幕扫兴的事留下的阴影,使每一个人心情都沉甸甸的,连平时不大知道操心的刘雨刘雪也不敢放肆地高兴,表情也变得抑郁起来。
刘成厚打开瓶盖给自己倒了一杯昨晚没喝完的酒,宽大家的心:“吃呵,赶紧吃,肉都得底下。人家平常儿里还割肉吃,咱卖个猪,没落到钱,不能连顿肉也吃不到咧。”他说着,用筷子把沉在盆底和夹在菜中间的肉都翻上来。
二根夹了一块肉放碗里吃着,嘴里还有点儿气不忿儿,鄙弃又厌恶地说:“看她那个德行,就该几十块钱,不得了了。本来应该感谢她,她这样张牙舞爪不给人留情面,只能叫人恨她!”
刘成厚说:“也怨你大我没本事,别怨人家。也是该着。打算最先还她的钱,结果没轮到她头儿上去,她咋不恼咧?屋里有病人,人心本来就发焦。计划着的,却没轮到,没计划的,全要跑了。咱该人家钱,还能捂人家嘴。吵噘都粘不到身上去。我看她噘半天,我哪儿也没少一点儿,她自己还累得不得了。”
二根和刘云谁也不愿这个时候去反驳父亲,但是两个人内心里都不同意父亲的说法儿:人家累人家扬眉吐气,你看着表面儿上哪儿没少一点儿,可内心多窝气、多丢脸、受到多大的伤害呀!他们在心里可怜父亲,可怜父亲的阿Q精神胜利法儿。
刘成厚并不管孩子们理解不理解他,仍宽慰大伙儿说:“人家来要帐都是人家有理。总是咱该人家的帐,要是人家一开始都不借给咱,不叫咱该,别说你们上学,连日子也维持不下去。那样儿人家也少搭了罗嗦。说来说去都怨咱穷。咱要不该人家,谁敢来说吵吵一出子,说噘就噘一出子?”
是呵,归根结底,都是一个穷字。二根不知道怎样向父亲亲口再说资料费。他知道父亲手中肯定是没钱了,不然他也不会怀里揣着钱去挨那妇女的噘。他真怕这些债务和生活的艰难会把身体并不强壮的父亲压垮,精神弄崩溃。虽然有时他埋怨父亲无能,生活上不会算计,生产上不会计划,不敢冒险种些值钱的药材等能有大收入的想法,可是如果设想一下儿要他代替父亲来收拾、支撑这个经济上千疮百孔却又要时时给妈买药治病、供养他兄妹三个上学的烂摊子,光是债务他就没能力摆平、拨开。
明年就要高考了。他一面渴望上学,希冀通过上学来逃离这个命运不济的家,叫父母荣耀,叫庄上人刮目相看,可是另一面,每次回来不光背米还要问父亲要每周的菜金,还有学校要缴的这钱那钱。看着家徒四壁仅能挡个风雨但也摇摇欲坠的几间破屋,他不知有多少次在心里自责地想:干脆不上算了。不能为了自己个人的前途把父母和一家人的生活更往死路上逼。自己回来了,不仅一年可以省一些学杂费、菜金等额外支出,好好干上几年,帮着把家翻过身来,也叫父母在乡邻面前堂堂正正做一回人,自己的心也安稳些。每当他痛苦又矛盾地把这个想法说出来时,他父亲总是模棱两可:你自己拿主意。你要有把握考上大学,就好好上,我就是砸锅卖铁挨家挨户乞讨也供应你,尽我的义务;你要是学不进去不想上,我也不逼你,别得学校挂名儿混日子,回来干活儿我负担也轻多了。”
当父亲说这些话时,他反而犹豫不决了。他十分清楚,一旦离开学校,以后走出去的希望就十分渺茫了。大姐二姐都不只一次的说他:“你又不是学不进去,这样儿说咱大会觉得你没出息,会泄气的。说是不上学能给屋里减轻负担,可那总是一时的,大根倒是初中没上完就回来劳动了,帮咱大啥了?你要真为咱家着想,为咱大咱妈争气,就艰苦点儿,一门心思上学,争取考上大学,叫咱庄外庄那些瞧不起咱家的人看看,咱穷得值得!”二根觉得姐姐们的话有道理。他在班上的学习成绩一直不错,虽然他现在不敢信誓旦旦象家人保证一定能考上大学,可他心里还是很自信的。他何尝不为自己的前途着想,不想为家里、为父母争口气。于是尽管心情经常矛盾着,他仍不敢、不愿断然下决心不上学,每次都心痛地不得不问没有钱的父亲要钱,其实无异于是“逼”他去借钱。
面对今天家里发生的一切,他心里不能不苦恼。后天就是星期一了,明天晚上就要返学校了。面对那么多同学,他不知道自己带不去钱该怎样面对老师的催问?因为穷,因为交学费和其他费用大多数时候都因为屋里没现钱又拼凑不及,比别的同学交得晚,从小学到高中,他的自尊心不知被无形地受创多少次,又不知忍受了多少同学的笑话、老师的催逼。此时又一次面临家庭如此窘况,要吧,自己都有些于心不忍,实在难为父亲;不要吧又无法儿跟班主任交差。他甚至又一次想:我为什么不出生在富裕一点儿的家庭呢?
刘云吃着饭,嚼着肉,心里一点儿也不比二根想得少。二根难受,一星期也只是回来住一天,而她朝天每日和父亲一起承受着这个家庭所遭遇的一切艰难和困苦,还有别人体会不到的感情上的窘迫与无助。她逃脱出去的唯一通路只能是婚姻,而不能象弟弟那样理直气壮靠自己的努力,用知识去实现他自己的抱负,改变他的命运。
吃过饭,一家人围坐在堂屋里,开始关心地询问起二根在学校的学习、吃、住情况。二根除了学习之外也讲些发生在校园里的有趣的见闻。屋里沉闷压抑的气氛不觉缓和了,大家转移了心思,暂时把苦恼和不快抛到了脑后。二根既象是外来的新鲜空气注入进这个残破的屋里,又象新鲜的血液输入到了一个失血过多、生命垂危的病人体内一样,全家人看他就象看见了这个家庭的希望,每次回来都会高兴地围绕着他谈天文地理,历史典故,逸闻趣事……有时还不无调侃、痴心妄想地希望自己家里也会发生些“天上掉馅饼”的事。可惜他们从没这些福分。刘成厚说:“南庄黄老头儿的二弟,原先不是被国民党抓壮丁抓走了,后来去了台湾。一家人早死了再见面儿的心了,谁知道现在又允许来往了,政策变了。昨年通过广播找到了,秋里就回来探亲了。给黄老头儿两口子一千块钱——有人说还不止这个数儿,害怕儿子媳妇知道要他们的——又把他们的老草房翻盖成两间瓦房。个个侄子、侄女、侄媳妇儿都给钱,连吃奶的孙子都给二百块钱。回去了每月还朝这儿寄钱。台湾人真富裕。听说他一辈子没结婚,不知道因为啥。原来黄老头儿多穷。你看现在再没穿过带补丁的衣裳,成天打扮得跟个客儿样。见天逢集两口子一路提个篮子上街,每回看见他,都割的有肉。他的俩儿子也翻盖起新瓦房了,一家人一下子抖了起来。咱这几个庄儿谁不眼气他?人家受了那里头的罪,也该享点儿那里头的福了。那年怕把你爷抓走,你老太儿想法儿叫你爷藏在杀猪的锅塘子里趴着,再坐上锅,弄一身一脸黑灰躲过去了,后来去当了几年八路军也不知是游击队。那时给国民党当兵是坏家伙,哪曾想现在他们又变成了稀客。”世道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一家人都不得不叹服现在的事儿变化万端,摸不着个啥规律。有一回听收音机上广播,说哪儿哪儿有个养兔子大王无偿帮助多少穷人致富,一家人被穷逼得心血来潮,也想碰碰运气,盼有发财的捷径。兴致勃勃的叫二根按广播上说的地址写了一封情恳意切的信,盼望人家能援助一对儿那上百元的对他们一家来说算是昂贵的兔种,将来生了兔儿致了富,一定会报答人家。怕信丢了,还花五毛钱挂了号。但是等了一个月,连人家一个字也没等来。一家人再不敢异想天开了。
二根说:“现在世上啥奇怪事儿都会发生。前儿我看我同学的一本杂志,上面登一个江苏的姑娘,说平时塌实能干,在队里干活儿时,专拣不好干、没人愿干的死角活儿干。那天刨田边儿,结果刨出了哪个朝代的很罕见的文物儿,据说研究收藏价值极高,她无偿献给了国家。国家给她安排了工作,转了户口。人家命多好,挖到了点子上。从咱牛死这几年,我大我姐挖了那么多田,不是连一个铜钱儿也没挖到过,别说有价值的文物了。”
刘成厚说:“老话儿说人无外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不过我看咱一家人生就实干的命,一辈子别想那外财。慢慢儿你几个长大了,自己顾着自己了,我跟你妈的日子不也就好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