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成厚从街上回到自家门口时,远远就看见门口儿围了不少人,有穿黑制服的大队部保安,还有支部书记、村长、会计民兵营长,一边儿还围站着一些庄上看热闹的邻居。他还以为大根的计划生育款没罚够,连带要拉他的东西,心里正要发急气愤。等他走到大队支书面前打招呼,大队支书似和气却又是一腔不可违反的语调,干脆利落地说:“刘成厚,叫你下半年提成交交。要没钱,就用猪,用粮食抵。”
村长在一边笑着带着戏噱的口吻说:“卖猪去了,还能没钱。看那兜儿里饱饱的,不都是钱。”
他们都笑了起来。
刘成厚有些尴尬,无奈的笑僵在脸上。
会计摊开帐本,不动声色的望着他,说:“上半年大队提留一个人摊十块零五毛,你总共得交63块钱。”
刘成厚二话没说,从兜儿里掏出70块钱,递到大队会计手里。虽然他穷了这些年,受了不少窝囊气,可是用这阵势挨家儿收提成,还是经见头一回。原来都是各小队会计、队长来催要。现在啥都服务到家儿了。边儿上围有十来个邻居,从内心里,他还是感觉有点儿怪难为情。人的自尊心并不会因为穷就消失或减低,何况他和吴荣莲都是上过高小、识文断字的人,也是心气儿很高的人,只是因为穷,把他们身上的心气儿压抑、扭曲得变了形,好象没有了似的。
大队会计给他开了一个收据条儿,找回7块钱。然后大队支书就站起来,一队人马便跟在他身后“浩浩荡荡”往别的欠款户儿进发了。
大队电工没走,这时赶紧走近正愁眉苦脸的刘成厚,说:“正好趁着你有钱,叫这几个月电费付付。”
刘成厚想着老余和二根的钱,有点央求的口气说:“电费再晚几天不要紧。老余等钱用,我手里就掉下几十块钱了,还得还他。”
电工脸望着边儿上的人,摆理似的,说:“你这说的啥话哩?他紧用,我不急着上交?这又不是我私人的电,你拖着。这公家的电,要是大伙儿都不交,我还垫不起咧。”
刘成厚见说不通,也不打算磨嘴皮了。兜儿里装着钱,要帐的来,管人家急用不急用,总是借人家的钱,不还人家也不够道理。他只好掏出21块钱来,交给了电工。电工在一个小本子上划了一笔,说:“今天顾不得,过两天有空了我来家把线给你接上。”
刘成厚客气地说:“管啥时接都中。得瞅你的空儿。”电工也走了,看热闹的人也纷纷散开回各自的家。这时小新才从人堆儿里走到门口,望着刘成厚弯腰去掂“长虫皮”袋子,笑着说:“表叔,他们咋恁会闻气儿?就知道你去卖猪去了,还是冒碰的?”
刘成厚咧开嘴笑,心里想,他们肯定不知道我卖猪去了。是冒撞的,反正没钱就盘粮食、猪,你来才真是闻到气儿咧。“走,到屋里坐会儿。”
小新跟着走到堂屋,一坐下就开门见山地甜甜地说:“表叔,连昨儿晚刘云拿的烟酒,总共是77块8毛钱,给我一下子。进货都没钱了。”
刘成厚苦笑着把兜儿里所有块块儿钱毛毛儿钱全掏出来放到桌上,仔细捋好数数,一共还有4块3毛钱。“哪还有咧,就剩这点儿钱了。”
小新不相信,不由脸往前凑凑,睁大眼睛不信任地望着刘成厚:“表叔你别开玩笑儿了,你那一个猪没得二百斤也有一百多斤,再贱也卖二百多块钱呐,你提成加电费还不到一百块钱,咋能会只掉下几块钱?”
刘成厚哭笑不得,自己直摇头。他把猪的斤数儿、价钱和怎样碰上他表弟当场还他一百五十块钱,又都买了些啥零碎儿花了十几块钱,一五一十地给小新算出来,说:“不就掉下这几块钱,我一分钱都没瞒。要有钱,我还能藏起来不还你的帐?看看你表叔我是那样儿的人啵?”
小新觉得可怜又好笑,自己讨不到帐,面对这些情景他也没奈何,苦笑说:“可怜啵,卖一个猪钱得手里没暖热就没得了。我还指望你给了钱明个儿去镇上进货来。”
“唉,没门儿,啧。该你的钱,你再等等,我抹来钱了就还你。”
小新也只能失望的空手而归了。
刘成厚送走小新,蹲到猪圈门口,望着还剩一头猪的猪圈发怔。里头少了一头猪,急等着还的帐一家也没还上,钱却没得了。虽然他从来对生活没失去过信心,已经过惯了”债多不愁虱多不痒“的日子,总相信“天无绝人之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好人总会得好报的”,可是遭遇这样的情景,欠帐象一个难以弥补的伤疤,擦去旧疤又冒新脓,他还是不能不感到难过,着急和忧心。
二根从学校徒步走回庄上,已是5点多钟,太阳眼看就要隐入地平线了。因为整天忙于埋头学习,休息少又操心,学校伙食也差,为省钱一星期大半时间是咸菜就饭,所以他长得象大多数住校学生一样,又瘦又黄,身子象个麻秆儿样单薄;从而也显得更多了几分书生气。
二根走到他家屋后时,忽听得前面儿有人在高一声低一声的咋呼什么。他因为回家而兴致勃勃的心情一下子就变得沉重起来,心弦也绷紧了。他有一种预感,好象觉得一向不合的哥嫂和爹妈又在为什么鸡毛蒜皮的事吵嘴。每到星期六,因为想从紧张的学习中解脱出来放松放松,也因为能结束学校那少油无味儿、刮胃的饭菜回家吃一顿肉,解解馋,睡上一个晚上不上夜自习的囫囵觉,和很多同学一样,到了这一天他们便归心似箭,就高兴得雀跃欢呼“解放咯,解放咯”。虽然,他的家是那样穷,回到家里连自己可睡的地方都没有,还要到别人家去借宿,但那毕竟是自己的家,那里有热切盼望他归来团聚和对他寄予厚望的父母姊妹。可是每回他兴头头儿的回来,最怕的就是遇上家庭发生争吵。不知道有几个星期天是在不发生任何叫人懊恼、伤心的事情而平平静静度过的。虽然这里是他唯一的归宿,可依靠的地方,他仍然不得不一如既往地盼望回家,可是每次临走时家境的贫困、纷争都令他激奋,促使他自勉:好好学吧,考出去,远离这个家庭,学到知识参加工作,用自己的工资来拯救这个家,拯救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
本能的担心和气愤促使二根急切地走到前门口儿。他眼前的景象却不是他想象的那样:一个胖高的四十多岁的妇女在那儿指手画脚,一张大嘴一张一合一松一紧快速地运动着,唾沫四溅;肉乎乎的鼻子和面部皮肉也随着嘴的快速运作而一牵一扯地运动着。他不认识这个妇女。但是从她激情飞扬的愤慨的嗓门儿里迸出的话他已听出些眉目:“真是好心不得好报!我跟你一不沾亲二不带故,吊不打鼻梁子,八杆子打不着,赊我一个猪娃,还不是想着东西两庄儿,一家人也怪可怜的,谁知道你该一年又一年!如今我病人挺床上都要死了,你不说帮我一把,起码儿该我的钱得赶紧还我啵?说起来也不多,几十块钱,值得再叫我往这儿跑一趟啵?你闻,你锅里肉熬恁香,谁鼻子又没塞着不透气儿闻不出来!割肉有钱,还帐就没钱,借人家钱不还,光顾着熊嘴吃喝!一说你你脸苦皱得跟人家蛋皮样!不是我这个女人不讲理,实在今儿个太气人了。老头子挺床上,昨儿我来你老婆说没钱,我说叫你赶紧借抹给我送去。晌午听我那庄儿赶集的说你卖猪了,我想你肯定要给我送去,左等右等太阳都瞌睡了也没等见你个人影儿。我就怕你叫钱先还别人了,赶紧跑来,谁知道怕神就有鬼。”
二根看到个头儿本来就不高的他大,此时站在那女人面前显得更卑微,尴尬地堆着笑脸近乎乞求般的说:“表嫂儿,你别说了。再容两天,我不借钱给你送去,你吐我脸上好啵?”
二根为他父亲这付可怜的样子感到羞辱、无地自容,牙齿咬得“格嘣”响。他真想一个箭步冲到那妇女面前说:“你也太不象话了,就该你几十块钱,值得你这样大吵大噘侮辱人吗?!可是他却没有动。不是脚生了根,动不得。他知道自己貌似清高,可是在钱上,和父亲一样畏缩无能,现在还说不起这句有志气有力量的话,因为那是需要当场兑付现钱给人家的。
终于,那妇女在几个邻居的劝说下,结束了喋喋不休、忿忿不已的吵骂要走了。刘成厚仍然愧疚的说着客气话:“表嫂儿,吃了晚饭再走啵?明儿我一定一想法儿给你借钱送去。今儿要不是想还你钱,我还舍不得卖我那猪。事儿实在赶得……”
那妇女不耐烦的打断他的话:“说恁多废话塞耳朵,有啥熊用!我象你一样不急不焦儿的,还有心吃你那熊吊饭!“
她人虽然走了,可是给刘家每一个目睹了此情此景的大人小孩儿带来的伤痛与耻辱,却深深地印刻在每一个人的脸上和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