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成厚恍然大悟:“哦,他就是你表侄儿啊?我好象记得你有个表侄儿得镇里银行上班儿,哪想到是他。要知道是他我去叫你来陪他喝酒啵。他客气得很,也没喝几盅儿。”
“他见天可不缺酒喝。走哪儿没人拉着?几个大孩子都完成任务了,住得得得劲劲儿。就剩这个幺儿,还有个小闺女在上高中。一月几百块钱工资拿着,人家的日子不跟神仙样。三间平台才盖好的。手扶儿也有。谦和将来病了老了,有单位管,也不用小孩儿负担。日子过得舒坦得很。得力也老实,不象人家有的小孩儿信马由僵猴蹶马跳的不服管。”
刘成厚心里猜疑着,肯定是昨儿王会计来这儿吃晚饭看中了刘云,打发钱民忠来说的。心里不由有些高兴甚至受宠若惊,谦逊的说:“人家恁好的家儿,咱小妮儿衬呗?”
钱民忠表示拿不准:“中不中见见呗。老话说‘千里姻缘一线牵’‘该是姻缘,棒打不开。婚姻事儿也不在乎有钱没钱,还不在乎缘分。咱俩一堆儿恁些年不错,谦和人也直爽,家儿过得,才叫咱小妮儿往那儿提。搁别人,叫我管我也懒得操这个心。管闲事落闲事。”
刘成厚很感激钱民忠的这分热心,点头儿说:“那是那是,你还不是为咱小孩儿好,受罪的地儿你也不会往那儿说。这我还能不知道你的心。”
“现在又不时兴包办,我只是牵个线儿,搭个桥儿,叫俩小孩儿见见面儿,愿意不愿意还是他们自己当家儿。”
刘成厚见钱民忠的烟快吸完了,赶紧又恭敬地给他递上一棵,钱民忠轻易地把两支烟接在一起又继续吸。刘成厚满心欢喜的说:“谦和是你表侄,啥情况你都知道,咱俩恁些年又恁不错,你说的媒要指望不住还能指望谁?肯定错不了。”
见刘成厚这么爽快和赞同,钱民忠原有的一点儿顾虑也打消了。凭他良心说,他觉得是在做一件有利于两家人的好事。虽然他有意无意隐瞒了得力幼年犯病的情况,对现在他的真正状态只字不提,他感觉其实也不是啥毛病,只是他多少有点儿顾虑,如果说了怕有人节外生枝把小毛病说大来打破。那年头儿犯过这病的小孩儿并不只得力一个,本大队也有好几个,人家不也都成家立业了。那对过日子也没啥大影响。能吃饭,能干活儿,能说话,跟没犯过那病的人也没啥太大区别。只不过得力脑筋稍微有点儿死板,身体弱些。反过来说,要是得力长得顺眉顺眼,机灵活泛,凭他那家儿,还有谦和的名声,生了小孩儿长几岁了,咋到了现在还没说好?刘云要不是长得机灵、耐看,谦和也不会看中她。刘云即能摊上这样儿一个婆家,有吃有喝有钱花,得力也不是太过不去,不也享福得很?有了这门亲戚,成厚以后也有人帮衬了。这样想着,他简直觉得象个慈善人在做善事,心内对刘云的那一点儿潜伏的愧疚感也没有了。
钱民忠走后,刘成厚来到堂屋。一到天阴浑身涨痛得更厉害的吴荣莲这时已下了床,强撑着在帮刘云抻袋子装米,她见刘成厚脸上有难以抑制的欢喜,说:“钱民忠说啥笑话叫你恁高兴?”
“老话儿说得一点儿不错。好人总是有好报。我说老天爷也不能不长眼咧。肯定是王会计前儿得这儿吃饭看见刘云不错,叫民忠来,想叫她说给他小儿。他跟民忠还沾点儿亲戚,是民忠大姑的孙儿。”
吴荣莲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好象觉得自己这么穷,没得跟一个工作人结亲的资格和福分儿一样。她不觉有点儿喜出望外,问:“他长相咋样儿?多高个儿?机灵呗?”
刘云也感意外和突然,没想到王会计那样的工作人能看上自己当他的儿媳妇,也很想知道他儿的具体情况,于是就停住簸箕注意听父亲的话。
“就凭王会计那一摊儿,他儿还能长得差喽、笨喽?”刘成厚觉得这心操得有点多余,“他就是不随他爸,随他妈,他妈还能差哪儿去?王会计长恁排场,恁精明,他屋人要是长得拐了,他能娶她?再说,真是不合适民忠他也不会往这儿提;提了能对得起咱啵?”
刘云觉得父亲的话极有道理。心里不由想,拯救自己的人终于出现了。
可是吴荣莲凭她的直觉却隐隐有些不放心,顾虑说:“他那好家儿,小孩儿又长得不赖,外头恁多富裕、长得好的小妮儿,他咋看中咱刘云来?是亲三分向,民忠不向他还能向咱?”
刘云听了她妈的话心里有点儿不是味儿,说:“你咋看着人家谁都比我长得好?我怪难看咋来?”
吴荣莲见女儿错解了她的意思,一时语塞。
刘成厚有点儿不耐烦起来,没好气儿地冲着妻子说:“你就是这号儿人。生成的穷命,享不得福。人家不待件咱,你说人家势力眼儿,说咱命不好,不懒不傻就不见得找不到一个不受罪的家儿;有人来说好家儿好人儿了,你又疑神疑鬼的。他有工作,又不是他儿有工作,有啥不能跟咱攀亲哩?他又没当皇帝,世上的小妮儿就随他儿挑?再说人家只是提见个面儿,又没说非愿意不中。有缘分就成,没缘分就算。你在这儿担心这担心那的,还不一定人家小孩儿见了面儿啥态度咧。”
刘云并没多想。凭着王会计的形象,她相信他儿的相貌举止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她同意见面儿。内心甚至巴望着尽快见面儿,一睹叫她凭空在心中升起一个希望的得力的庐山真面目。
在里房写作业的二根,听到外面的说话内容,虽然他没有亲眼看见王谦和的长象,从而也无从象父亲和二姐那样去推断得力的相貌和为人处世能力,但是冥冥之中他相信得力也未必象妈担忧得那样不尽人意。灵巧、善良而又能干的二姐,怎么就不该说一个长相、家境都不错的人过遂心一点儿的日子呢?总不能因为穷,就没有这个资格儿。再说现在又不实行一锤定音,人到底怎样总还是要见面儿的,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他只盼望着,下个星期回来就能听到好消息。
虽然还没见面,不知结果如何,但是这件“喜讯”却给一家大小带来了希望和鼓舞。冥冥之中,他们甚至暗喜王谦和是上苍派来解救他们一家的救星。如果小吴不调走,如果他不来分管这一片儿的收贷工作,如果那天不实诚的留他吃饭,如果那天他不是因为上午喝酒喝得晕忽忽儿或高兴了愿意得咱这个穷屋里吃饭……简直是天意。这么好的一个机会,如果这个婚姻能成,也能给这个家减轻一些忧愁,也能在庄上扬眉吐气,叫人们看看,刘云终于说上了一个称心的婆家,刘家也有了一家体面的亲戚。
但是希望归希望,远水不解近渴。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要把米拉到镇里去卖掉,回来还帐。按照头天晚上的计划,第二天鸡叫三遍刘成厚就叫醒了刘云。她起来梳洗打扮,然后帮着她大把三袋米抬到架子车上去。
天漆黑一片,只有不多的几颗不太明亮的星星稀疏地嵌在远处的深灰色的天幕上。刘成厚走到门外,仰脸顾盼着天空和远处黑黢黢的庄子和田野。刘云也跟着走出屋,望望天,问:“大,昨晚你听收音机预报了啵?”
刘成厚好象有些忧虑:“听了,说咱们这儿夜晚局部地区有阵雨。不知道准啵?看天咋有点儿阴。”顿了一下儿,他还是下了决心,说:“走,估计没事儿。只要上午不下就中。”
吴荣莲从屋里找出一个多少年的破斗笠和一块有几个窟窿的破塑料薄膜,要他们带上预备着。刘云就把架子车的背绳挎到肩上,然后两手分别握着两个车把,头往前伸,身子向前奔着,拉起车子走了。刘成厚在后边紧跟着,上坡儿或路上坑坑洼洼时就扶住车帮推一截儿。
四处很寂静,只是时而从外庄传来几声狗的叫声;也许是起早赶集或起夜小解的人惊动了它。出了庄子,又走了几里土路,便拐上了通往镇里的一段与京广铁路平行的石子土路。穿着夹衣,刚出门时凉风习习还有点冷意,但是现在刘云已浑身出汗了。刘成厚说:“你歇歇,我拉一截儿。”
刘云腿已奔走得有些酸了。便听话地把车子换给他大,自己手推着车帮助力。这样她就不用象在前面儿拉车要紧瞅着影影绰绰的路面,陪着小心凭着感觉走。时而为驱除寂静和对黑夜的恐惧她就和她大说上几句话。不说话的时候,她一边紧扶车子疾走,一边也有闲心去凭借王谦和的相目儿,去勾勒、想象着得力的模样。怎么想她也觉得得力不会太差,他或者是象他爸那样个子高高的,皮肤白,眼睛机警有神,人庄重可靠;也许没有他爸高,象自己一样黑脸膛,但是眼睛亮而有神。前民忠还说他老实,怎样一个老实法儿呢?肯定面容是腼腆、憨厚的,常常带着宽容、大度的笑意……这样想着,她的心情便有了一种被解脱了的轻松和快意,精神格外的饱满,脚步也随着车子走的更快。她的幸福的遐想时常被疾驰而过的列车的轰鸣声惊扰,车头上强烈的光束,照着铁路两旁的树木和匆匆拉车赶路的父亲和她。于是她便跑到前面去,换上父亲肩上的背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