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云和得力见面的日子很快确定了下来。
她把那件洗干净了的格子褂和裤子叠好放在铺底下压了一夜,显得平整些。虽然裤子的中线不如人家烙铁烙得那样笔挺。因为没有摩丝,她便用梳子沾水把她那本来就很黑的头发梳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光顺又洁亮,才用手绢在脑后扎成个马尾巴。前面儿的刘海儿她用剪子也修得稍微齐整些,这样配着她那圆脸显得秀气些。她知道就凭自己这不能改变的不算漂亮的相貌,和这身半旧不新的衣着,再怎么修饰也不可能洋气、抢眼,但是她要叫人家看见她是一个干净利落、会收拾的人,自己虽穷并不邋遢。穿着完毕,她又拿起那半拉镜子左右上下移动着看自己的头发、相貌和衣着的整体感觉,心里还是不觉有点儿遗憾:脸为什么要长这么黑红不长得白一点儿呢?嘴唇为什么乌紫而厚不是薄而又红呢?她心里只打鼓,怕自己在脑子里勾勒了好多遍的那个得力看不上自己。可是这一切都是父母遗传的,已经不能改变了。想又有什么用呢?管它呢,不去想它了,成就成,不成就不成,听天由命吧。
这个时候,钱民忠来了。前天晚上商议好的,说今天街上逢集大家都去那儿见面儿。但他说,王家又改变了主意,怕刘云她妈走远路身体受不了,改在他家里见面儿。虽然离街上也不过三里路,吴荣莲强撑还是能走得去,但是首先王家两口子的细心和体贴叫刘云一家人从心里都有点儿感动:他们想得太周到了。所以他们并没有因为临时变更见面的地点感到突兀、生气,而是满口应承下来。而其实,王家所以这样做,是有他们自己的考虑。起初他们也想当然地说在街上见面,因为时下年轻人都喜欢采用这种形式,方便又时新,如果成了,当即就可买礼物;如果不成,也就不必破费了,省得在事先准备了反而无用浪费。但是后来王谦和两口子经过一翻周密的考虑,他们又觉得,口才和身体等外在条件都不占优势的得力沿用这个见面形式不妥。虽然他们也并不十分相信出身那么一个穷家的刘云眼光不见得有多高,就一定看不上得力,但是他们内心还是有所顾忌,怕在街上见面儿难免人多嘴杂,庄上有不怀好意的人一看到他们两个要成一家人,会在背后打破,得力毕竟经不起人们的仔细推敲,还是别太招眼儿好。让得力单独骑车早早到钱民忠家去,让庄上的人不注意他,和他打不上照面儿,远远的一身西服不也人五人六的,谁能褒贬什么。
当然,刘云一家人做梦也想不到这一层上来。
刘云头一天就去叫来了她姐刘彩。按习惯,嫂子也应当陪着。可想到小兰总是因为鸡毛蒜皮的事儿比鸡骂狗儿地噘,前天还又信口开河地骂大和妈,现在两家人连话都不说,叫她陪着又有啥意思,只能影响自己的情绪,回来说不定又在庄上说三道四卖自己的赖,还不如不叫她去的好。在这一点儿上,一家人的意见一致,虽然内心都有点儿忐忑,觉得这样做了大家面子上都没光,王家人会不会说“怎么就一个嫂子也不叫她来呀?”可是总是想维护她、迁就她,却总也没有达到过她的满意而挨她的噘看她的黑脸子太多了,大家谁也放不下脸去求她。
娘儿三个收拾停当来到钱民忠的院子里,院儿里已停放了好几辆自行车,男家人已先来了。钱民忠一一介绍着,刘云听出陪得力来的人有他二婶,有他大姐、二姐,大嫂、二嫂。但是刘云并没有仔细去看她们使她们的相貌和称呼对上号儿。她怀着好奇和急切的心情,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坐在东边儿里房门口儿的得力身上:明显是才在街上理过的小分头,硬摩丝把头发胶得稳稳当当文丝不乱,瘦而窄、不白也不黑的黄皮色子脸型,一双和他的脸盘相称的窄而不大的、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打动人的眼睛,一米六左右的矮个头儿,精瘦的身架儿不仅不壮实,还有些缺精乏力的单薄。脸上的表情憨厚里带点儿无奈无畏,一个很老实的人。刘云不觉有点儿大失所望。这简直与她想象中的形象大相径庭。除了身上那套七、八成新的黑西服和黑皮鞋证明他所处的家庭富裕程度和优越感外,在他身上简直看不到刘云想象中的象他那样家庭的小伙子所应有的气质和朝气。这不知是不是由于长相、体质共同的欠缺导致的还是为什么。反正刘云十分的失望。并且这种情绪因为她一向不太不善于掩饰自己而从内心一下子就表现在了脸上。她那带着羞怯的笑意起初不自然地凝固在脸上,渐渐消失了。她几乎是很木然地坐在那里。如果不是怕人家说她穷人家的小孩儿不懂规矩,她真想拔脚就走。至少,凭她的直觉,眼前的他根本无法使她完成自己“找一个能不逊于安心的人,走他们面前时叫自己感觉自豪、骄傲”的心愿。
大家在屋里坐着喝水、嗑瓜子,聊着闲天儿,双方的亲属借机互相观看侦察男女双方的长处与缺陷。刘云见那么几双眼睛或躲躲闪闪或肆无忌惮地在她浑身上下不停地移动扫描着,她心里想,这已经没有啥意义了。无论你们认为我长得好长得赖,都没啥关系了。虽然她觉得本来应该很有新鲜感的事一下子变得很无聊,但是此时与她所面对的得力相比,她有太多的自信叫得力的亲属打量她。
接着,就进入一个最主要的见面程序:男女双方的陪亲和媒人都先后借口到院里或其它屋子里玩,只留下得力和刘云在堂屋里自由谈话。一来刘云不想违反规矩,二来好奇的心理也促使她没有立即离开屋子,她想听听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人能对自己说什么,也许他的言语不象他的相貌那样叫人觉得不投机呢。这本是见面儿中最吸引人、最能让男女双方敞开心扉、心驰神荡的一个环节,刘云却表现得如此无动于衷,熬着时间等待着结束,等待着完成任务;未进门之前砰砰跳动的心变得平静近乎索然无味。
得力倒也并不怯生,人们刚一出去,他毫不掩饰他的高兴笑着说:“我听我表爷说你能干得很,挖田挖地挑粪象个男人,刚才你一进门儿,我看你就象个能干的人。”
刘云的脸不觉“腾”的一下儿发起烧来。不是因为听了表扬的话而激动,而是很难为情——平时庄上有人这样夸她,她觉得是一种荣耀,是她不惜力、不懒惰的象征,可是现在在这种场合、从他的嘴里说出这样的话,她就觉别有一翻滋味了。简直觉得象是说她“膀”“250”一样。虽然这听起来象是他喜欢她的理由,可是她听了却像蚊子飞进了嗓子眼儿一样不舒服。她不知道自己该任何接她的话,只是咧了咧嘴表示一点儿笑意,没有言声儿。
得力还以为自己的话说得很入她的耳,又按他自己的思维说:“咱们这事儿要是成了,我爸说叫我过两天开手扶儿来给你家种麦。种地没得机器又没牲口不中。俺那庄儿也有没有牲口没有车的,他们忙时都是掏钱请人种,不划算。”
刘云的脸再次窘得发起烧来。没有牲口没有机器就意味着贫穷,这不是啥光荣的事,再穷的人也不喜欢别人说他穷,更何况这才见面……他说话的意思好象是条件交换一样,只要今儿同意了,屋里种地啥的就不用发愁了,她觉得这简直象是在羞辱自己一样。即使,也许他的心是好的。但是她越来越觉得无聊,她不想再坐下去,害怕他不定又会信口开河地说出什么她不想听不愿听的话来。从她内心里,她已经判定自己不会喜欢他,不可能和他走到一起。再坐下去,又有什么意思呢?她耐不住性子,站了起来,往屋外走。
得力有点儿尴尬,望着刘云走出去的背影,刚才得意忘形的精神头儿一下子萎缩得无影无踪,不知所以然地坐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大伙儿自然都感到不妙。钱民忠明显看出刘云的脸色不对劲儿,也装做没看出来,照常的旅行着自己的任务,问陪着得力来的几个人(他想当然的认为,不用征求得力的意见,一来他知道这事也不是得力说了能算的,二来得力哪还有‘不愿意’之理),几个人都说:“中,小妮儿虽说长得黑一点儿,不过耐看,又机灵,身体看着也怪好的。”
得力二婶又顺口问得力:“刚才谈的咋样儿?小妮儿对你感冒啵?”
几个人都望着得力笑。
他大嫂说:“他还有不同意的,瞌睡来了送枕头——哪儿摸吆。”
得力已经感觉这事八成是没戏了,大伙儿不过是打趣他罢了,这时候已没有刚才的自信和兴奋了,有点儿蔫儿的说:“我是没啥意见。谁知道人家看上咱看不上。”
他二姐不觉恨铁不成钢的怒气又上来了,压住些声音怒其不争地说:“又仗着你那一出子,象斗败的公鸡样耷拉着头无精打采的,你说谁找对象愿意找你这样儿的?生为一个男人大丈夫,别为点把子事儿就垂头丧气的!放有信心点儿,你咋知道人家不愿意你呢?”
这个时候钱民忠已来到偏屋里站着的吴荣莲娘儿三个面前,征询她们的意见。吴荣莲虽然没有象刘云那样在心中多次想象得力长得什么样儿,但是今儿见了得力的真面目,与他爸差得也太远了。他一点儿也不仿他爸,个头儿,身板儿,脸目儿,气度,没一点儿随。她觉得出,他跟刘云不般配,刘云也不会看上他。所以她就对钱民忠说:“她自个儿的事还是叫她自己拿主意。”
钱民忠的视线刚一转向刘云,还未及张口,刘云就说:“我不愿意。”原来在她心目中一直那么可亲可靠的亲伯伯一样的钱民忠,这时已变得不那么亲近了。她觉得他介绍得力给她,心里就是小看她。她的脸上第一次面对他不那么高兴。
“妮儿,你觉得得力哪儿不好?”钱民忠耐着性子明知故问。
“我就是不想愿意。我也不想说人家哪儿不好。”
钱民忠几天来的一腔热血此时不觉冷了下来。他这个时候儿内心也是矛盾而复杂的。他起初认为,刘云有眼光就不会看上得力,可是当刘云真的说“不愿意”了,他又觉得有点儿不甘心,有点儿失望了,有点儿不高兴了。一向他是很喜欢刘云的,无论是她的善良、勤快,一脸的喜气,从小看到大,都给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就是她和安心的事弄掰,他在内心的评价也没责过刘云的不是,只觉得是两家大人的错儿。可是现在在他的心里,忽然的觉得刘云有点儿“犟”了,没有原来他心目中的她随和了。他当着娘儿三个的面儿对刘云说,也是叫吴荣莲和刘彩听:“妮儿呵,老话儿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寻婆家也不能光看长相。守着你妈跟你姐说,长相也不能当饭吃。你姐还不是鬼迷心窍儿吃了亏。家底儿富裕,人心眼儿实在肯干活儿,不比啥强。这事儿你娘儿三个再商量商量,表叔我也不能强劝你。叫你妈说,表叔我还不是为你好?我实在看他家儿真过得,舍不得别家儿的小妮儿去享福。“
钱民忠有意出去了一会儿。等他再进来时,刘云还是摇摇头,并对她妈说:“走吧,我不想得这儿了。”
得力二姐明显早看出了苗头儿,但等真的听到钱民忠转告她刘云说“不愿意”时,她对钱民忠说:“表爷,这捎包儿的东西既然买了就叫她们拿回去。这纸包里是一百块钱,也给她。愿意不愿意都没事儿。”
钱民忠猜出二巧的意思,说:“那也中。”于是两人又撵到大门口儿,二巧非要把这些东西塞在吴荣莲怀里,说:“表婶儿,耽误你们这半天工夫,这包儿你说啥也要拿着,表妹愿意不愿意,这点儿东西也不值个啥。钱拿回去给表妹买身儿衣裳。”
刘云用眼神暗示她妈不要,然后绷着脸走了。
吴荣莲虽然觉得二巧儿的话说的暖心,但是她觉得收下来不妥,既是刘云不愿意了,收人家的东西算啥呢?没这个理儿。于是她坚持说:“现在婚姻都是小孩儿自个儿做主,她不愿意,当大人的也不能强免。既是她不愿意,我咋能收你们的东西咧。我说啥也不要。”
钱民忠见二人推来让去的,心中有意成全这门亲事,就向着二巧说:“荣莲,你也别让了,二巧恁实诚,你就先拿着吧。刘云可能一时拿不定主意,叫她回去再想想。要是真不想愿意,我肯定不能叫你要他的东西,我还不知道你们一家人的个性,啥时候儿也不贪别人的便宜。到时我上你屋里再拿给他。中啵?”
既然钱民忠这样说了,吴荣莲觉得自己也不好再强免坚持,那样不但叫钱民忠显得没面子,连一点儿后路都不留——万一回家刘云想想再愿意了呢,那时咋好意思再张口?反正钱民忠已经答应了,真不愿意他就去把它们再拿走。在这样一种意识的支配下,她勉强接下了礼物和钱。
刘云惟恐得力会在众人的怂恿下按规矩上来送她一程,她气昂昂地脚步迈得非常快。一气儿走回家,屋门锁着,她蹲在那儿等她妈回来。净蓝的天空上浮着在太阳光下白灿灿的云朵,那么高远洁净。刘云仰望着天空,心中烦乱的想:王谦和长得那么高大精明,却没想到他儿子会是这样瘦弱单薄没有朝气。在心里升腾了多少天的希望转眼之间又变成了泡影儿。她现在才相信她妈的怀疑和忧虑是有道理的。如果得力的形象很入眼人也精神的话,也许就到不了今天。算了,不想了,全当做了一场梦吧。
不多一会儿,她妈和她姐回来了。刘云一看她姐手里掂的红包袱,刚才一个人闷闷不乐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她站起来生气地质问刘彩:“你——咋要人家东西?叫你们赶紧走,又得那儿黏糊儿!”她不无气恼地翻了她妈一眼,这不意味着,她俩已做主答应了这个事儿了吗?
吴荣莲无可奈何地说:“你也不问青红皂白,毛儿个啥?我又没说愿意。人家非说叫我拿着,你民忠表叔也劝我,说先放这儿,叫你再考虑考虑,要确实不中,他再来拿走。人家又没讹你非愿意不中。”
刘云还是有气,第一印象就觉得不中,这还有啥值得考虑的?她觉得妈和姐还是心太软太不硬气了,这不是叫人家笑话咱人穷志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