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力回了家,随同的几个人把见面的枝节末梢儿都详尽地讲给王谦和和魏国枝听。结果即在王谦和的意料之中,又在他的意料之外。他心想,小妮儿还好真怪有主见的,能当时就说“不愿意”,真是小看了这穷人家的小妮儿。不过,即是礼物和钱揣给了她妈,兴许这事儿还有回旋的余地。就凭她家该的那些现在由自己经手的贷款,就凭刘成厚两口子那老实劲儿,他相信自己如果做些努力,这门亲事也许就有希望成。
魏国枝叹了一口气,说:“她不愿意算了,钱跟东西给她搞啥?显得咱求她一样。四条腿的人不好找,两条腿的小妮儿多得很,找不着好的还能找不着赖的。“
二巧不满意她妈的说法儿:“我看她长得怪灵巧、怪实在的,身体也不象经不得风雨拿不起放不下的,配得力真绰绰有余。反正她要真不愿意,钱跟点心还得退咱,不过先放那儿几天,也好给她给咱都留条后路,给他们些念想儿。要不她说不愿意就不愿意了,还有啥想头儿。要是真不愿意了,东西她还敢白要咱的。”
王谦和十分佩服二巧的心计和做法儿。他这回不像往次那样理会魏国枝的硬气。他想如果还象往常那样,愿意不愿意随人家的便儿,这回别看礼物勉强受下了,也是退回来的多些。
他这回是不想叫自己瞅中的这个小妮儿进不了自己的门槛儿。
在他眼里,缺少顶门立户儿的本事和气概的得力,需要配上这样一个健康、勤劳心灵手巧的穷家子出身的媳妇儿来掌家。他相信自己的眼光没错儿,也相信自己有能力把这个事弄成。但是他也并不想靠“钱”。因为一月那几百块钱在外人看来多么富裕,其实只有他和魏国枝心里清楚,这些钱每月并没有富余。
不仅要供小巧上学花费,要供一家几口人的日常花消,支撑老门头儿的人情礼往,连分开家过的两个儿子和孙子孙女们也要天天沾他们的光——这些看着不起眼,可哪样东西不经过钱的手。如果手中真有富余的钱,舍本儿拿上两千块钱作礼,凭刘成厚那样见天拆东墙补西墙的日子,就算他再不爱财,他也会答应——话又说回来,假如有很多钱,再赖的儿子也能娶上媳妇,哪能到了今天——毕竟,得力穿上一身西服,—“照远不照近”,在人前也是人模狗样过得去的,不象熟识他的人看他恁无能。但是他并没有富余的钱。他觉得面对刘成厚和他的女儿,他还没必要走到去借钱或贷款给得力娶媳妇的地步,只要多动些心思,也许比钱中用。无论庄上的人外庄的人,都认为他的日子“吃不完用不尽”的“过得”,就连媳妇儿子,也好象觉得他那几百块钱总也花不完、会生儿育女般,这也“找你爷”那也“找你爷”,好象爷就是一个银行,是一个永不枯竭的聚宝盆、泉眼一样。工作了一辈子,如果在可能的情况下,他不为得力娶一个过得去的媳妇,他觉得自己颜面上无光。他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与魏国枝商量,魏国枝很不悦意的说:“强扭的瓜不甜。不成了又多扔钱。”
王谦和胸有成竹:“这事儿得趁热打铁。不抓紧时间,夜长梦多。不就两瓶酒两包点心,能叫这事儿促成,怕是你做梦都梦不来的。媳妇娶到屋,就是剜到篮里的菜,高兴不高兴不都得过日子。她还能咋着。”
“那,有谋儿你就去试试看。”
吃过中午饭,王谦和带着酒、点心,又骑车到了钱民忠的家。钱民忠见他这么把自己当回事儿,这么想成这门亲,他似乎感到自己对这件事有了不可脱卸的责任。原本心中还尚存一点儿“刘云配得力有点儿亏”的愧疚想法儿也抵消了。得力不过是长相不出众,老实点儿,身体不太壮实,不过能干活儿,也并不是一无是处。再说他那个比刘云强得多的家,和一个月有几百块钱工资的爸,也是他的婚姻资本,刘云又有啥呢?这四周女孩找婆家也不过有两个标准,一个是看家底儿,一个是图男方长相或手艺。男孩儿有才是资格儿,家境殷实也是资格儿。他觉得促成这件事儿,对两家都有好处:一个找到了配得上他那个门户的媳妇,一个找到了一门儿比自家富裕的亲戚。从内心说,他见天看着刘成厚受穷,心里也同情他。只是自己并没有富余的能力、财力帮助他翻过身来。现在,有了这么一个好机会,又能叫刘云过上吃穿不愁的享福日子,又能叫这个穷家结上一门富亲,他想他竭力促成它是为刘云和她这个家好,是出于帮刘成厚一把的好心,而不是存心害她,有心叫她找一个配不上她的对象。在他的理念和意识里,只要成了一家人,只要日子过得富足,再没缘的人也会投缘,也就不会生气吵架。他甚至想起了田间地头儿的那句粗话“感情是睡出来的”。
抱着这种心理,天刚落夜影儿,钱民忠来到刘成厚家里赶晚饭时,听到大根的老婆小兰正在她自家院里把自己的狗打得“刚——刚”乱叫,一边儿还在大声的噘:“……日妈个骚母狗,看你长得个熊样子,见天烧包儿得不轻,浪了这家浪那家,还怪吸引人儿哩!赶紧给我滚远点儿!啥好家什,别叫我看着恶心……”钱民忠越听那话音儿越不对,这哪儿是在噘狗,分明是在噘人,在指桑骂槐噘刘云嘛?显然,她是在出刘云上午见面儿没叫她去的气。他抬头望时,刘成厚正站在自家门口儿一边听一边恨得立了眉。他走到跟前,刘成厚才注意到他。他压些声音问:“小兰又噘啥?谁又惹她了?”
刘成厚返过神儿来,不耐烦地说:“管她噘啥,噘多了罪都得她身上背着。天惩罚她。”
钱民忠好象漫无边际又似有所指地说:“唉,小妮儿家大了,就早点儿出阁,大人省点儿心,她也少受点儿窝囊气。”
小兰的“比狗骂人”,倒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有缘故的。
在一个庄上,虽然大部分人家都有院墙和院门,然而它却阻隔封锁不住消息的传递,无论好的坏的事情,尤其是更能引起人们兴趣和注意力的有关婚伤嫁娶之类的事情,一经发生,经过世袭下来的习惯和好事者各怀心态的传播,它就象一粒蒲公英的种子一样,会随风飞舞,飘落到各个角落,只是在不适宜它生长的地方它发不了芽,自然干枯而死,人们也就发现不了他的存在;而一旦遇到适宜它安身立命的环境、土壤、温度,生命力顽强的它就会随遇而安“适者生存”发芽,扎根,开花……而后带着繁殖壮大的后代子粒的花絮又随风满天飞……
刘云上午见面的事儿,早由庄上一些眼尖嘴快的人通过洞察、联想、询问之后得到了有关人员(钱民忠的儿媳)的确定,于是,“刘云寻了一个富裕婆家”的消息就在庄上迅速传扬开来。(当然,并没有人知道得力深层的底细,钱家人在这方面也守口如瓶,只扩大优点),下午就有和小兰“玩得不错”的谁家好事的媳妇,从自家的棉花地绕到正在挖晚红薯的小兰面前,故意闲话着就把话题扯到了刘云的身上:“上午你小姑儿去见面儿,那男孩儿长得咋样儿?”
“见面儿?得哪儿跟谁见面儿?”小兰一脸疑惑和懵懂。
那媳妇明知她跟公婆不和,他们不会叫她去,却还明知故问:“搞了半年你还蒙在鼓里呀?你老婆子没给你说,没叫你陪你小姑儿去相亲咋来?”
经她这么一说,小兰觉得很没面子,很无趣,也因此很恼怒,骂:“管她浪啥,我才懒得去。”
本来小兰因为婆家穷,什么都帮不了她,与庄上家底儿富裕一些的人家的媳妇儿比一直就觉得委屈吃亏,时时处处对大根或公婆不满意了她就噘大根,捎带着连公婆小姑子一块儿噘。反正她已摸清公婆的脾气,他们穷却又要面子,平时也不敢咋治她,噘急了两家才大吵一通,她占了上风,解了气,就管一段时间。原本她与公婆小姑子和解的日子没有互相为仇的时候多,她也不指望他们会叫自己去陪着见面;即是去了,走在一起也没话说。可是经过那媳妇一番不显山不露水的白话,“就你一个媳妇,咋说他们也得叫你去也”,她又认为这样一件事公婆和小姑子不让她去分明是眼里没有她,不把她看一份儿,这还了得,看来他们还是不害怕她呀!不给他们点儿颜色他们不知道她的厉害!听了那媳妇地头上的一番挑拨,她不由怒火中烧,晚上从地里一回到院子,她就想找个什么茬儿宣泄一下儿心中的火气和不满。正巧自家的小花狗儿半天没见主人了,走上前来嘴在她裤腿上摩挲着撒娇卖乖,此时哪里想到主人正一肚子火气。小兰顾不上平时心疼得如儿女一般的才三个月的小狗儿疼不疼了,抬腿一脚,把它踢得老远,嘴里开始念念有词、别有用意地开骂起来。
常言说听话听音儿,锣鼓听声儿。虽然刘成厚两口子和刘云并不知道小兰得知消息的确切来源,但是从她的骂声里分明听出点儿眉目来。刘云当时正在案上擀面条,她妈在烧火。她妈气得浑身直打颤,说:“平时芝麻大点儿的亏吃不得,屁大点儿的事就噘翻天,平时没得一点儿做嫂儿的样儿,人家见面儿了想到自己是嫂儿了?”
刘云用力地擀着面,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她真恨不能扔下擀杖,跑到那院里去堵住小兰满口的秽语,去拽住她的头发狠狠地打她一顿!
然而,为了不使事情闹大叫庄上人说“窝里斗”看笑话,隐藏在她思想之中的“忍”字,使她的屈辱和愤恨只能回旋在她的胸腔内。
钱民忠在堂屋里坐定后,接过刘成厚递过来的烟吸着。刘成厚寻思着他是来探问自己对刘云这门亲事的看法的,心里就在琢磨着该如何回答他。而钱民忠呢,却没有去问刘成厚心里啥想法,而是遵循着王谦和的意思,自己又借题发挥了些,把自己一时能够想得起来的、对促成这桩婚事有利的话都说了,话语中肯而又入情入理,一点儿也不显得牵强:
“谦和吃过晌饭又上我屋去了。我说你咋不来吃晌饭来,他说不想来给你找麻烦,菜少了你端不上桌儿,多了又浪费。我说谦和心细得很,啥事儿都考虑得周到。他说眼看快种麦了。知道你没得牲口,想叫得力来帮你犁地。没得化肥,吭一声儿,他帮你到供销社去赊。还有那贷款,他说社里这些天老得催,现在有了这事儿、这层关系,他也不好意思来问你要。他说这事儿你先别着急,他给你挡一阵子。要真没钱,明年再还。他实在是看着你也怪实诚,刘云咱妮儿也怪顺眼,想实心实意做成这门亲。”
“他说晌午见面儿回家,几个人都对刘云印象不错。他还给我说,要论小孩儿长相咧,咱得力是配不上刘云。不过小妮儿家寻老婆儿家不能光看在长相。守成厚说个打嘴话儿咱这家儿也不能高攀那长相太好,心眼太活泛的人儿;那样的人也不可靠。谦和还说了,刘云过去了,人家媳妇穿红不叫她穿绿,不会亏待她。要是她愿意跟他老两个一起过咧,也好,他一月有几百块钱工资,零花钱不用愁,她跟得力只顾干田地直活儿就中。要是她跟得力想分家单过咧,那三间平台,手扶,院子啥都是他俩的,几个哥姐都成家单过了,也没人争他的,小巧儿也不要那些东西,谦和他老两口儿有前头三间过道就够住了。管咋过都随她的便,得劲儿的很。”
“谦和的意思,是叫我来坐坐,啥话儿都给你拍到,免得以后后悔。刘云她还小,想事儿简单,小妮儿家不都是那,都想找个帅气的。咱当大人的也不能说这有啥不对。不过有时啥事儿也没得两全其美一举两得的。小孩儿的婚姻,咱当大人的不能干涉,不过也不能由她顺马由缰。说个打嘴话儿,刘彩你可是由着她自己,现在过得咋样儿咧?你还不是牵肠挂肚的。”
“小妮儿家寻婆家,咱也不说指望谁多有钱,起码儿能有个一般的家底儿,一般的小孩儿,一个明理的亲家,那比啥都好。有个家底儿,将来享福受罪还不都是在乎自己去奔了?刘云晌午不高兴,心想我咋给她说个恁不上眼儿的孩儿。守成厚不说外话,人不能光看长相。咱俩啥关系?几十年了,跟亲兄弟有二样儿啵?我还能对咱小妮儿有孬心?……我叫话儿给你拍拍,你们爷们儿再商议商议,要真是不中咧,现在是新社会,牛不喝水咱也不能强按头,我就叫他的东西还给他的。要是中咧,咱就定个日子相相家儿,好叫得力开车来种地……”
刘成厚一直听着,不时的点头附和着。这也不是他敷衍钱民忠,而是发自内心的赞同,觉得他的话说到了自己的心窝里。他认为自己不是那种势利眼儿、守财奴,象一些电影戏剧里演的那种人,穷得没法儿,就不管瘫子、瞎子、残疾、年纪多大,一看到钱就逼自己的女儿嫁出去。他脑筋没那么陈旧,思想还没那么专制和糊涂。没有哪个当父母的不愿意叫儿女即能找到情投意合的对象,在经济上也别太受罪。可是世间的事情有时就与你的愿望相违背。刘彩的婚姻完全是由她自己定的,结果怎样呢?
别说象人家女儿样能拉帮一把这个穷家,她连她自己一家人的日子都过得捉襟见肘。家底儿太差,几年都翻不过身儿来。日子过得不顺心,人心情也烦躁,两个人过得也不平和。大根的媳妇儿也是由他们两个自己相看中意的,现在不也是三天两头儿吵,不但不强似人家媒人说的家儿,反而还不如人家和睦。结症在哪儿?还不缘于穷。
刘云起初自己看上了安心,也并没人拦她,可是大人之间闹点儿别扭,安心你也是二十多的人了,连站出来讲和的勇气和胆量都没有,能怪他刘成厚从中坐梗硬拆散他俩吗?能见得刘云他以后就能过幸福吗?
不过在这件事上,不管怎么说,刘成厚时时想起来有时也多少有点儿自责、内疚,虽然他从来不在儿女面前表露出来。因为他想,人往前走路是黑的,世事是难以预料的,谁也一眼看不穿命运。不管刘云和安心将来过得好不好,总是他们自己相中的,她也不能怨谁,大人虽然为她操心但心里不会有负疚感,就象现在的刘彩,她内心再难过,也不敢当大人的面儿说半句埋怨或后悔的话。如果不是两家大人出现了那场误会,活棋将成了死棋,凭安心那个家儿,不穷也不太富,总比叫刘云留在屋里受煎熬强。
要是这个再不愿意,下回再介绍来一个连这个都不如的人和家儿也不敢说。所以这归他要替刘云做半拉主,不能再失去一回叫刘云享福的机会,也弥补一下儿内心对刘云的那分歉疚。无论怎样,不能叫刘云再过自己这样缺吃少穿的穷日子。再说,虽然他没亲眼见过得力,听她妈和刘彩说,他也并没有明显的缺陷,不过是人老实点儿,单薄些。刘成厚觉得这些也不能算是缺点。对咱穷人家来说,这正是实实在在过日子的料儿。何况,王谦和那么通情达理,摊上这么一个明晓事理的亲家,啥事也顺心。再退一步讲,就凭他和钱民忠这几十年的拜把子兄弟的非同一般的关系和感情,要是得力太差劲儿,他能叫刘云往那儿介绍吗?
留钱民忠吃饭时,钱民忠心里竟有了是这家人“救星”和“功臣”的自豪感,所以也并没客气几句。但是当刘云感觉到钱民忠不是来拿走礼物和钱,而是言谈话语间处处都在喜眉笑脸谈论王谦和和他家的好处时,本来见面儿之后对得力的不理想所导致的对钱民忠的怨气更大了,并且端菜送水间不经意地就流露在了脸上。在吃罢饭收拾碗筷时,她带气地把碗一个个往盘子上摞,一只碗本身就早有些裂纹,被她这不经意的一墩,立时“啪嗒”一下儿裂成两半掉在桌上。她自己并没有想到它会碎,也不觉惊了一下儿。刘成厚觉得是刘云当着钱民忠的面儿发泄她心中对亲事的不满,很没礼貌,脸上也有些挂不住,可是当着钱民忠的面儿自己又不好发作。
钱民忠哪能看不出平时爱说爱笑的刘云今天板出的“黑脸”,但他也只当视而不见,装着无所谓,不在乎地大度地笑着打哈哈:“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说是啵刘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