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落入地平线好一阵了。
天边金红色的余辉没有炫耀多久,就渐渐隐退分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团团、一抹抹或浓或淡的铅灰色云彩。天空象热症病人临死前的回光返照,刚才还洋溢在脸上的灿烂和红光转眼间消失殆尽,变得没有生气起来。
暮色如同一层薄雾,又好似一张庞大而无形的网,渐渐由远而近地慢慢移拢来。一些人家的烟囱冒起的忽浓忽淡的炊烟,眼见着也不甚明晰起来。
从田野里传来的“啊——驾!”的叱牛声和手扶拖拉机加大马力犁地的“突突”声也渐渐稀落下去。野外觅食的公鸡母鸡们,纷纷或搭伴或形单影只地朝着各自所栖身的院落回归。
这个时候,王谦和推着一辆半旧的“永久”牌自行车,经人指点,拐向了刘成厚的院落。他长白的脸颊上显现着明显的酒晕,高而宽阔的背膀,穿一身七、八成新的很整洁的深蓝色中山装,领口处露出一点白衬衣的边沿,通体的打扮和气质叫人搭眼一看就是一副“工作人”模样。他边走边用他那双沉静里不乏精明,此时又泛着酒精光亮的眼睛细细地打量着眼前这所没有院墙的院落的一切外在情形:
两间座北朝南的茅草屋,板打的土墙早已被风雨侵蚀得斑斑驳驳,凸凸凹凹,没有了表皮儿,失去了原形儿。西屋山的半个西北墙角儿用半半截截的断砖断坯换补过,并且用两根半粗的树棒子在半腰儿处抵住山墙,因为山墙上边有一个斜的裂缝,似乎就要分裂倾倒下来了。
两扇窄小的灰色门板,下边儿已经朽出了几个豁子。门两边儿不远处的前墙上,各有两个尺余见方的窗洞,几根或新或旧的如手杖粗的树棍棍交叉地卡在墙缝里算是窗棂。屋顶的茅草早已积沤得没了茅草的形儿,黑糊糊地粘在一起如沤熟了的粪肥,这儿一个凸,那一个凼儿,这儿补一块黄麦草、稻草,压上些碎砖烂瓦——整个屋子给人的感觉似乎只要刮上一阵四五级大风,下上一场猛雨,它随时就会被淋垮一般。
这搭眼儿一看就是五、六十年代临时凑合搭起的小屋,经过几十年的风雨吹打,已经这样摇摇欲坠、破败不堪了,却还在无奈地硬撑着为这一家人遮风避雨,就让人联想到一个腿残背驮的瘦骨嶙峋的老人要吃力地扛起一麻袋粮食一样。
紧挨这破屋的东边,搭着一间更低矮简陋的小屋,座东朝西,没有门板的门洞墙上已被油烟熏得黑糊糊的,一股股浓烟正从那里和垒在南侧的一个简易的烟囱里分别往外冒着。
就着正屋的山墙,有一圈泥巴和草搭就的矮墙,靠墙边的一角用几根树棍支起一个小棚算是猪窝,此时两头半大的黑猪正把短粗的脖子伸到半人高的圈墙上,一声接着一声“吱儿——吱儿——”声嘶力竭地叫着,问它的主人要食物吃。
堂屋门口的空地上,有十来只鸡子在欢快地争抢撒在地上的稻粒,有几个先吃饱了的,踱着小步儿往门口儿偎去。环顾四周,庄上房屋有才时兴的砖包青瓦房或“瓦接沿儿”。而眼前这所如此破败的泥草顶房子夹杂其中,也就显得特别扎眼、寒惨、凄凉和破败。
王谦和心内不觉暗叹:果然又是一个“钉子户”,恐怕这趟来也是白来。但是工作的性质使他不可能用同情来解决问题,何况还有那两头“吱儿吱儿”乱叫的给他带来一些希望的猪。再说即使没有那两头猪,屋内真的一贫如洗,他的工作的步骤也还是要走下去的,不可能因为你有钱或没钱决定讨还是不讨。
他走到离正屋还有一两丈远的地方站住,朝锅屋的方向提着嗓子问:“屋里有人啵?”人肯定是有的,不然怎么有烧火的烟冒出来。这他是肯定了的。
可能是两头猪一声接一声的刺耳的哼叫声的防碍,连叫几声,刘成厚的妻子吴荣莲才听见,从锅屋里的烧锅板凳上趔着身子往外张望。一见来人的装束模样,她有些茫然和疑惑,问:“你找谁?”
王谦和从她那灰暗浮肿的面目已判断出她的年纪和身份,便直截了当地问:“刘成厚在家啵?”
吴荣莲听他这话,才意识到他不是来问路的,脑子不觉快速过了一遍电影:印象中并不熟识这人哪,他找当家儿的干啥呢?
她把灶膛口儿的柴禾往里推推,礼貌地站起来往锅屋门口儿走两步,下意识地拍打几下腰间破蓝围裙上的灰尘,走出锅屋,说:“他干活去了。你找他——有啥事儿呗?”那脸上的表情和话里的潜意识分明是:我咋不认识你是谁呀?但是她觉得自己和他的身份差异使她不敢那么冒失地问。
王谦和不经意间就把她上下打量了一遍:上身穿件半旧褪色的灰黑褂,领口露着里面的旧线衣,裤子的膝盖上打了两块相近颜色的补丁,一双光脚穿双黑色的打了补丁的家做布鞋。通身除了围裙上的污迹,倒也还干净,齐脖子的头发用一个黑铁丝的拢子拢着,也并不凌乱,看起来倒是一个利落或曾经利落的人。只是她的一脸病容,好象才与这个破院落更协调。
他正在考虑是等刘成厚回来,还是把自己今天来的意思给她说叫她转达给刘成厚,忽然听她说:“刘云,你大回了啵?”
“回了。在后头。”
王谦和侧脸看到,一个约莫有二十岁的小妮儿,从猪圈那边儿扛着个铁锹过来,黑红的圆脸上一双黑眼睛特别亮,两片厚的乌嘴唇,头发拢在后边用一个浅红花的手绢扎成一个马尾巴。半旧的水红衬衫,蓝裤子,黑灰的光脚穿着一双笨白的塑料凉鞋。看起来通身那么结实、朴素、灵巧、能干。从她的乌嘴唇和眼睛的样式,王谦和就断定她们是母女俩。
刘云见陌生人注意地打量她,有些不好意思,把铁锹搠在堂屋门口儿,就径直进堂屋去了。
这当儿一高一低两个小妮儿各抱着一些稻茬也从猪圈后头走过来,后边跟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儿,肩上扛把撅头。显然,他就是刘成厚了。他赤着古铜色的脚,裤腿卷到腿肚上,上身穿着个肩头打了补丁的蓝秋衣,古铜色的脸上一副忧愁又老实的模样。
“来客了。”吴荣莲又往前走了几步,笑着对刘成厚说,算是卸了自己的任务。
刘成厚自然也在打量揣摩来人的身份,就咧开嘴表示出热情的笑意来:“这来的谁也?”似是问吴荣莲,又是问客人。
王谦和知道她也回答不上来,就自我介绍说:“我是信用社的王谦和,才调来的,接吴德全的帐。”
刘成厚一听这话,心里就明劲儿了。怪不得总担心着、害怕着小吴该来了却又迟迟没来,原来换人了。他那脸上立时就挤出更殷勤敬重巴结的笑容,瘦的脸皮被挤兑成菜包儿馍上的褶皱儿,诚惶诚恐地说:“王会计,走,到屋里坐,到屋里坐。”
面对他的客气,王谦和一点也不以为然。只是见天色已暗下来,恐怕要不多大会儿就看不清帐本儿,一种复杂的心态使他很随和的用右脚打下自行车的后支架,扎稳车子,随刘成厚往堂屋里走。
推开虚掩的门,屋中的光线已显得昏暗。刘成厚一边客气地把王谦和让进屋,一边去拉门后墙上的电灯开关拉绳儿,“啪啪”两下儿,灯泡儿并没亮。他似向来人解释又似自言自语:“八成儿是灯泡儿坏了。别人家都有亮咧。这灯泡儿质量越造越假。”
刘云手里拿着换过的衣裳,无声地从里房出来,贴着门边“溜”出堂屋。
刘成厚的话音刚落,吴荣莲已从锅屋端来一个墨水瓶做的小煤油灯,左手小心翼翼地护着火苗怕被风吹灭。
她把灯放在供桌上,对刘成厚说:“小军半晚上(下午)来收电费,我说手里暂时没钱,褪几天再缴,他横眉冷眼的,厉害得跟阎王爷样,说‘褪几天褪几天,褪几个月了还褪几天,要都象你们这家子人,我成不用上班了。’硬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咱的电线给掐断了,说是啥时缴钱啥时再接线。人家有面儿的电费一欠半年几个月都中,咱才欠三个月就不中。”
虽说自己的穷早已是庄里庄外尽人皆知的事了,可是妻子一进门就当着陌生的工作人,说电工不客气地用掐电来对付他们欠电费,出于人本能的自尊和虚荣,刘成厚还是觉得尴尬和难为情。因为这还不仅仅是穷的问题,好象还显得自己多不会围人多没人缘儿一样。他勉强笑笑似乎是向王谦和表明他的大度知理:“掐就掐呗。那你都不交电费咋搞?那是他的工作职责。没有规矩哪有方圆呐。”尔后似乎不愿她再在这里多嘴说什么,吩咐说:“你去烧两碗水叫小妮儿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