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谦和落座在窄条板凳上,趁刘成厚找烟的机会,借着煤油如斗的光亮,环视了一下这间屋子的摆设:从外边儿看只有两间屋子的长度,屋内却用了两个秫秫帘子隔成三小间,两头儿的里房自然是放床和杂物儿、粮食,中间这间算做客厅和饭厅兼用的堂屋。这样一来间头儿就又短又窄,长不过五六尺,宽不过七尺。
靠后墙用土坯和泥巴垒起一个土供桌,供桌上方的土墙上贴着一幅中堂画儿“福寿临门”:一个拄拐杖蓄白髯的老寿星,跟前站着一双分别抱着仙桃和金鱼的金童玉女,两边是两幅纪念祖宗恩德的对联。供桌的桌面上,两个装了半瓶沙子的酒瓶里插了两束绿叶红花的塑料玫瑰,另外还放有盘子、墨水、毛笔之类的杂物儿。
供桌的底端,留有一个空肚作鸡笼。几个胆大些的鸡已从堂屋当间的破桌子下钻过去,跑进鸡笼,胆小的则还在门槛外小心地伸伸脖儿又缩缩脖儿地观望着,徘徊着,不敢贸然进来,好象害怕生人似的。
在土供桌儿西头儿,有一个盛粮食的大缸,中间有了破纹,用水泥抹了一个斜梗,并且用铁丝打了缸箍。缸盖儿上用破旧的秫蔑穴圈儿围了个供母鸡下蛋的鸡窝。供桌东头儿的地上,用断砖围一点儿麦草也形成一个鸡窝,里面还有两个没有捡起来的鸡蛋。
东边儿的夹墙上,贴着一幅《霸王别姬》和《春草闯堂》的分场戏剧照儿。西边儿夹墙上,贴着两张放大了的明星半身照儿,一张是仪表堂堂的王心刚,一张是演《乡情》中翠翠的任冶湘,她的两个又圆又黑饱含深情的眸子,并不因为被贴在了这矮小昏暗的破屋里就显得暗淡无光。屋中的一切都简陋得让人一目了然,似乎又回到了五、六十年代。但是却比王谦和没进屋之前想象得要干净、充满穷中取乐的生活情趣。
不一会儿,吴荣莲和刘云一前一后各自端着一碗刚烧开的白开水小心地走进来,放到两人面前。吴荣莲客气而不好意思地说:“王会计,别笑话,你看俺这屋里穷得烧雪不化,连个暖瓶、茶叶也没得。你将就着喝碗白开水。”她“叫穷”里其实还包含着她自己的简单想法:“俺这么穷,你宽容点儿,别催逼得太紧。”
因为怕人家工作人员嫌自己有病,吴荣莲在锅屋特意嘱咐叫刘云端的那碗水捧给“王会计”。
王谦和看见刘云并没有象农村里很多人那样用大拇指抠到碗沿里头,又看见碗和水都还干净,心里初对这个破院落的“嫌”不觉又丢掉了一些,对这家人有了一些好感,他不觉以长辈的姿态又望一眼刘云,口里很满意地说:“可以,可以,白开水正好儿。中午在你们队长家喝酒,刚才才散场儿,胃里现在又烧又渴。”
王谦和说着开始拉黑皮包的拉锁儿。
吴德全前些天给他交帐时说的一番话又响在耳际:“你到那儿看看就知道了。我真是拿他没办法儿。接他帐两年了连利息总共收回的不到五百块钱。见年象要狗肉帐一样。他那一摊子,喝他没血,吃他没肉,要命倒还有几条。
“每年上他那儿去要帐,他一张嘴说没钱,我气就不打一处来,就用难听话刺激他,给他发脾气。人家说虱多不痒,帐多不愁,一点儿不假。任你招数儿使尽,他简直就象个木头人,象个癞皮狗,就那一堆儿了,任你咋说屁都不放一个,除了陪笑,就是说没钱,说‘明年吧’。
“有时我真狠不能揍他一顿。上别哪儿去,要不到钱还有好酒好菜撮一顿儿,上他那儿去——每回无论说多难听,临走他还跟你客气,留你吃饭,留得实在得很。说实话,我看见他那像人家厕所恁破的屋子,坐都没上屋里坐过,别说吃他的饭了——他们能做得出啥好饭来?”
真是耳闻不如眼见。刘成后确实穷得一无所有,只是不象小吴说得那样邋遢,窝别。何况,他还是有信心的,圈里那两头猪,也能卖上几百块钱,催紧一点儿,即使还不了帐,还几笔利息转转帐也中。他相信凭自己几十年的工作经验,对付这号儿的困难户儿,他要比急性子的小吴有收获些。
他找出一个单据本子,仔细地翻看着,说:“小吴要结婚,调镇里去了。我正好从镇里回来。社里把他的一摊子交给了我。你看你的这几笔贷款,昨年转的这两笔也又到期了。这还有84年3月和85年8月份的两笔,一个300,一个400,都三年多了,利息加一堆儿都千把块钱了。这收罢秋了,卖卖粮食卖卖猪,想法儿还还。帐总是还一点儿少一点儿。越往后拖利息越多。明年利息还要涨。
“今年社里也改革了,任务完不成,别说拿奖金,连基本工资也保不住。现在国家提倡打破铁饭碗,捧泥饭碗。干啥都不容易。你看天都黑了,你们干活儿都收工了,我早晨出来,跑东家蹿西家,要饭的查门路子一样,到现在还没偎门儿嘞。鸡都知道回家进笼了。”他说罢端起已不太烫的开水一气儿喝下半碗,额头上立时沁出许多细蜜的汗珠,胃里舒服多了,身子也有些绵软。
刘成厚一如往年信贷员来收贷时一样,无奈又苦涩地陪着讨好的笑脸,任人家说道、指责。但今儿遇到的情形好象有些不一样,这位王会计说话虽说棉里藏针,软中带硬,但到底和善些,说话不象小吴那样劈头盖脸叫人站不住脚儿:
“也是几十岁的人了,咋脸比城墙还厚?看看人家有谁还象你,人家到处都在响应国家的号召,八仙过海各显其能,钻窟窿打洞想方设法儿治穷致富,住纯砖瓦房,水泥平房,买手扶儿,成了万元户儿,你还是这一出儿,穷的连个要饭棍都没处搁……”他心里不觉对王谦和产生了几分好感和由衷的敬重。
“你手里有多少钱,今天先还一笔。”王谦和估计自己的话说了也等于零,但他仍然用公事公办的口气对刘成厚说。
刘成厚苦笑了一下,心想我手里啥时能有一百块隔夜钱?但凡卖个粮食、猪啥的得点儿钱,债主早闻到气儿上门来了,哪还会有余钱放在手里。他说:“王会计说的对,帐总是还一点儿少一点儿,别说是信用社的贷款赖不掉的,就是私人的钱,该时间再长,我也没说少还别人一分钱。啧,今个儿我手里确实没得钱,褪几天儿,我再想想办法,看能还一笔啵。”
王谦和接着话茬儿说:“你那圈里两个猪也值个五、六百块钱,明天弄去卖掉,先还一笔,也好叫我交差。你总不能因为你这钱还不上掉我的饭碗儿吧?咱们这个年纪的人,也都知道过日子不容易,所以说看你这情况我才说叫你先还一笔。要按规定,今年任务楔得跟载子一样紧,凡是到期的都必须收回。要搁小吴他不又急得火星子直蹦。”
刘成厚附和着:“那是那是。小吴离你差得远了。年轻人,脾气太毛儿。”可是他想那两头猪不知有多少事儿都指望着它们,如果一下儿卖了还了贷款,别的恁多事咋能捂得过来呢?
这说起来话长,一句两句也说不出个啥明白。望望外面儿天色已完全黑暗下来,王会计还稳坐着不动,没有要走的意思,他想自己不能不知趣儿,就虚虚儿留他:“王会计,天黑透了,你就得这儿吃晚饭,我叫小妮儿去掂瓶儿酒,咱俩喝两盅儿。”
王谦和说:“我来可不是想撵你晚饭的。他们留我我都没得那儿的。吃饭的地方多的很。帐收不回去是最要紧的。”
刘成后听了这话觉得脸上很无意思。但是见他并没坚决不在这儿吃饭的意思,怕他怪罪自己不实在而得罪了他,就站到门边儿朝锅屋方向喊:“刘云!刘云!”然后又坐回到板凳上,说:“我知道,象你们搞这行儿的,想吃饭随便儿走哪儿都有人拉住,摊儿也比我这儿好。”
刘云来到门槛外站住,问:“大,喊我治啥?”
刘成厚说:“你去掂瓶儿张弓酒,买盒芒果烟,叫你妈弄几个菜你炒炒,留你王叔在这儿吃饭。”
王谦和手按单据本儿,望一眼门外的刘云,觉得小妮儿黑得瓷实,耐看得很,微笑着说:“妮儿,别听你爸的,别去掂酒。”他嘴里说着,屁股却没离开板凳,象被磁石吸住了一样。
本来临来他根本没打算要在这儿吃饭,只是想来看看他家的情况,想法儿督促刘成厚还点儿贷款,可是屁股一坐下就沉甸甸的懒得挪动。不知是因为喝到肚子里的酒精发作使身子有些绵软,想借机在这儿歇一会儿,还是他在第一眼看到刘云起,内心莫名其妙地起了“化学”反应。一种朦胧的念头儿在心中作怪,使他初一踏进这个院落时内心的不屑和鄙弃丢到了一旁,现在坐在这样一个窄矮的小屋里,他竟感觉很适宜,连这个屋中的每一个人他都看着那么实在、顺眼。
这时他内心其实已经有了要多坐一会儿,借机修整自己也和刘成厚“喷喷儿”,多了解和观察一下刘云和这家人性情的潜意识。当然,刘家人谁也没有感觉到他临时变动的内心活动。
刘云心里还在想,人家一个工作人,肯定不会得咱这破屋子里吃饭,又加上见她大没给钱,她就迟疑地站在那儿。
刘成厚见王谦和并没有要走的举动,虽然为难但心里又巴不得,因为那样,他就可以把自己的难处向他讲一讲,至少要叫他知道自己没钱还贷款,不是象小吴讲的那样想赖帐。说不定,他产生同情就能让他延缓到明年再还(虽然明年能不能还上还是个未知数)。见刘云还站在门外没动,看出了她的心思,就用眼睛示意了一下儿,催促道:“咋还不赶紧去?”
刘云回到锅屋,不高兴地对她妈说:“我大又叫我去赊烟酒,叫你弄几个菜我回来炒炒,要留那人吃饭。”
她妈一脸的愁楚:“管他饭?黑而半夜的,上哪儿去对付几个菜?”她无奈地叹口气,对坐在锅门儿前的刘雨刘雪说:“你俩一路去菜园儿摘两把大椒回来。晚豇豆管它大小也拧一把。”想了想,她又对刘云说:“你走国民屋里问你表婶儿借块肉,没肉豆腐也中。她晌午才来了客,兴许还有菜。咱屋里还有几个鸡蛋,总得凑够四个菜,少了咋端上桌儿?”
刘云不愿动身:“又赊酒又借菜,我不去。哪回去赊东西,小新两口子打老远就不高兴。人家(我)就不是一个脸。”
她妈无奈地睁着干涩的眼睛白刘云,压些声音说:“你恁大了,咋不知道啥儿?天黑他来了,还能叫他往外推?吃不吃咱总得尽咱的力量搞出来。别说他还是来问咱要帐。人穷怠慢得起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