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吃过饭后,王谦和站里房门口儿喊还在床上睡的得力:“别睡了,起来。”
得力揉着眼睛从里房出来了。他脸上酒晕还没消退。他不好意思地说:“饿肚子喝酒不中。不过睡会儿就舒坦了。喝杯水,咱们下地去。”
王谦和怀疑地看着他:“能犁呗?不能犁今天就不犁了,明天再来。”
得力说:“不过头有点儿晕晕儿的。这能影响开车?没事儿。”
见他说得那么肯定,加上在庄儿上开个手扶儿中午喝点儿酒那简直不算回事,太平常不过的了,再说得力确实就喝那几杯酒,所以大家也就不再顾虑啥。
大根扛着铁锹引着得力的手扶到了北坡一块大田边儿,说:“那第二家儿就是我大的。这田埂儿有点儿高,得挖挖垫垫才能下去。”说着,他就照春上犁田时的老豁子印儿一锹一锹在那儿挖。挖了几分钟,得力下了手扶儿到跟前看看,说:“中啦,不用挖了。”
大根有些不放心,说:“还有点儿陡,再挖一下儿。”他嘴里没敢说出来的话“陡了别一头栽下去。”
得力一脸的无所谓:“没事儿,你看你胆小的。我见天开手扶儿,啥样儿的田埂没下过。再挖挖耽误耽误,今儿个这块田还犁不了咧。”
大根本想再坚持,可是已被得力的话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心想:是呵,人家见天有手扶儿开,你穷得没得个手扶儿还楞充懂,外行指导内行……他就忍住自己的脾气依了得力,讪笑着说:“好,请师师为主,开车上我是外行,你是老师儿,你说中就中。”他把铁锹拉到大路边儿,站在那儿羡慕地看得力坐到手扶儿座儿上。
得力很自信地左手拉住档杆,猛地一轰油门儿。他本来是想在大根的面前显示他开车的技术可以,来个俯冲向前,一略带过刚垫的虚土,避免陷到里面,谁只看似接近的虚土,与挖过的田埂高度还是有不小的落差,尤其是当前两个轮子在虚土上面还没来得及滑过去时,新土就已经陷落了下去,一只车轮被陷在了里面,车子还因此几乎来了个九十度的大转弯,半崴在田里。得力也从车座上甩掉了田里的稻茬上,身上蹭了一些泥巴。
正在路边看着这有些惊心动魄一幕的大根,只吓得心“噌”的一下儿跳起来,慌忙跑下田坎儿,看见得力并没伤着哪儿,才稍稍松口气。
得力闹了个大红脸,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我说一下儿就滑过去了,谁知土恁松,你也不填实。今儿个真出鬼气儿了,越想顺当越不顺当。”
大根只好说:“没伤着人就算好的。我回去叫他们来帮忙推。”
得力不想惊动屋中的人,怕他们知道了,自己脸上没意思不说,他爸肯定还要训他,就指着在另一块儿地里犁地的一个手扶儿说:“叫那个人来帮帮忙,我上去开,你俩在边儿上推。”
大根其实早看见那犁地的正是安心,觉得叫他不合适,可又不好对得力解释,就说:“别叫人家,耽误人家的事儿。”然后也不再理会得力就回家了。
在锅屋正洗碗收拾的刘云本来因为看到得力逞能多喝酒,就有些不快,此时听大根说手扶儿差点儿翻到田里,想着野外不知有多少庄上的人会看笑话,就责怪大根说:“田要湿了不能犁你就别叫他犁,先犁地,非急着叫他强免下去搞啥?要真是出点儿事咱咋给人家屋里交代?”
大根觉得刘云的担心也有道理,就解释说:“哪怨我咧,也不愿田湿。那块田田埂不是有点儿陡,我说很挖挖,他非犟,谁知道他开车的谋儿也比他的‘媒’好不哪儿去,一下去就崴那儿了。不过手扶儿跟人都没事儿。”
王谦和主动提出要来帮忙种麦,本是想打发刘云和刘成厚高兴,好有利于婚事的稳固,却没曾想得力好不容易有了一回露脸儿的机会,就不知道哪脚朝前了,一再逞能、莽撞,光没装到脸上去,反丢了丑;丢丑是小事儿,他真害怕刘云和刘成厚因此有看法儿,便又袒护说:“他平时得屋里,不咋喝酒,表侄今天一将他的军,他也不好意思拨他的面子,就喝了几杯,出去又吹点儿风,酒肯定攒劲儿了。他平时开车是没问题。不光我屋里他三个的地他犁,他俩哥有事儿顾不得了,两家儿十几亩地也都是他犁。没出过一回差错儿。”
大根心里直喊冤枉想申辩,心想:你怪会推脱责任的,又怨我头儿上了。怪他自己干啥事儿没把握还要逞能。但是想到今儿人家毕竟是客,又比自己有职位儿些,也就笑笑说:“怨我怨我,我要不缠他多喝两杯啥事儿没有。”
刘成厚一边儿往外走,一边说:“没事儿没事儿,只要小孩儿跟车没伤着就没事儿。常跟车打交道,哪有恁好法儿的。小孩儿学走路不还要扳道咧。这算个啥事儿。以后小心点儿就中了。”
一群人走到田边儿,见得力的车已被安心的手扶儿拖了过去,正准备犁地。安心的手扶儿已开了上来。本来自从俩人的事弄岔,这半年多两家人心里都窝藏着对对方的怨恨,见面谁也不理谁,但此刻看到安心帮了得力的忙,从人情上刘成厚想也不能不感谢人家,原来就对安心有好感的他,也就不记前嫌,主动从兜儿里掏出烟来,走上前递给已坐在手扶儿座上的安心很客气地说:“耽误你犁地了。”
安心说:“没事儿,这也没费啥事儿。”
得力害怕他爸来了会当人面儿怪他,大家看见了他难为情,所以大根前脚儿走,他后脚儿便去叫了安心帮忙。自然,他也并不知道安心是谁,以及他先前和刘云谈过恋爱的那段往事。安心却已经知道他是谁了。上午“刘云的对象开车来给刘成厚犁地”的消息就象长了翅膀传遍了全庄。好多人或在庄头儿上,或在田间象看新媳妇那样争相一睹新女婿的模样。安心虽不认识他,但见他犁的是刘云家里的田,想当然也明了他是谁了,因为平时没有见刘成厚有哪个亲戚开手扶儿来给他犁地,再说都一个庄上住,谁家的亲戚长什么样儿,都了如指掌。除了是刘云的对象,他不象是刘成厚的任一个亲戚。当得力去他跟前找他帮忙时,他一眼就看出得力的外在条件并不比他强时,优越感油然而生了。因为在这之前,他总听庄上人传言刘云寻的对象有多好多好,他心里不觉有些后悔和嫉妒,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他的心理似乎得到了某种平衡,又附带点儿同情。在他开车离开这里时,他扫了站在一旁的刘云一眼,那一刻他说不清自己内心是什么滋味儿,也看不懂刘云表情里都包含着什么。
吃罢晚饭,王谦和爷儿俩摸黑回家了。因为麦还没全部种完,明天还需要大半天,于是手扶儿就停放在这儿了。本来刘成厚留他俩在这儿给他们找铺睡,但是王谦和说回去看看屋里有啥事没有,坚持叫得力跟他一块儿回去了。
钱民忠也回家了。
剩下的都是自己一家人,大伙儿不由各抒己见,纷纷把憋了一下午的对得力的看法儿和不满议论一番。
刘成厚埋怨大根:“今儿的事要说也怪你。他爸说他不能喝酒,自然有他的道理,你非要劝他跟你打媒搞啥哩?惹他爸不高兴。这没事了还怪好的,要真人跟车出点儿事儿,咱负了那责任啵?”
大根不服气,说:“你那说的,人家第一趟上咱这儿来,不能说不喝就不劝人家咧?知道的好,不知道的,还因为咱涩舍不得咧。我劝他不错,还不是客气话儿。他要是真不想喝,我还能捏他鼻子往里灌咋来?他脑子就没那根弦儿。喝酒怨我,开车也怨我?明显那田坎儿恁高,多挖一会儿又能耽误多少事儿?好象谝他开车的谋儿有多高一样。生生不是那稳巴人,毛里毛躁的。上午看着还怪象回事儿的。喝两个酒儿,就不是他了。其实才喝了几杯酒。也不一定是怨喝酒。头脑儿比他爸差远了。”
这天是星期天,从学校回来的二根终于见到了他一直挂在心上的得力的模样。他觉得与自己想象中的二姐应该找的对象相去甚远。他说:“不知道你们咋看中他了,除了老实、会干笨活儿,我看他别的啥都不中。”
见自己很疼爱又尊崇的有知识的弟弟(他是这屋里所有人中唯一读到高中的人)这样说,刘云的神色就暗淡了下来,觉得弟弟正触及她的疼处。她最不愿意叫弟弟看扁她,说她没眼光,只是为图他的家儿。于是她赌气般地向弟弟也象是对大家表白道:“现在拿出钱来,我马上退。”
二根见二姐冒出一句这么实质性的问题,他也不知怎办才好,就说:“不才几天吗,你当初见面儿、相家儿时咋看中他了?”
刘云被弟弟的话戗住,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便不再言语。
刘成厚见刘云现在又有怨他的意思,就说:“你现在又说这话,农村人不就图个能干活儿,还图啥?得哪儿有一碗饭吃不算了。有那好的,人家看上咱了呗?又不是只给你说这一个。还不是怨你大我穷。要是咱屋里马马乎乎儿,咱也挑着说,就不信挑不到大家都合意的。”
不知是因为前两天下雨,还是电工忙,或者是忘记了,掐断的电线现在也没来给接上,所以屋里仍然只能点着煤油灯。火苗儿忽闪忽闪,象个鬼火儿一般。屋里的气氛有点儿压抑。刚刚活跃、轻松了两天的大家的心情,又被这件事搅得有些不安。
吴荣莲不无担忧地说:“老实他肯定是老实。要不是太老实,长得又不上相儿,人家那家底儿,能跟咱攀亲?按说老实、长相差点儿也不算啥——咱家人自己就不精明,想要人家多精明。长相差点儿,男孩儿又不是女孩儿,讲啥长相。再说也说得过去,也不是十分难看。”
刘云依房门口儿站着,说:“还没开始,就先把人丢尽了。走小海门口儿没听那围一堆儿人说‘刘成厚这个二女婿谋儿还怪高哩,叫个车能翻田里去了。’”
大根心里其实也很矛盾。本来他看不上得力,可是此事他又有点儿怕为这事儿两家的亲事岔掉了,那毕竟是有自己劝酒引起的,不然哪会有这事呢?如果岔掉了,大和妈还有刘云,会不会埋怨他呢?再加上他从自己分开家这几年独立过日子挣钱的不易,深深体会到,在一个没啥家底儿的穷家里要想把日子过好有多难。所以他认为虽然得力个人条件是差点儿,但是有他那样一个家儿,刘云也不算吃亏,将来也不会受罪的。他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打湿鞋的。就是不喝酒,常开车的人也不能保证不出点儿把儿差错儿。你看着手扶儿不大,其实它猴得很,比大拖拉机还难开。我没开过我听人家讲过。人家跑平路还翻车的,走路走路还有摔跟头的,这事儿不太多了,有啥希奇的?人家有的都是开几十年汽车的老司机,能说人家做事儿都没谱儿大脑都不管弦儿?有时啥事儿也是个运气问题。再说人哪有十全十美的,谁没个毛病缺陷儿。啥事儿别图两头儿好。图人就别讲究家儿,图家儿就别讲究人儿。再说,命里没的,你再想也想不来。命里该是你的,你撵也撵不走。”大根说罢,站起来伸个懒腰,打个哈欠,说:“回去睡。有十来点了。二根找好地儿来呗?没找好就上我屋里睡。”
二根望望他大和妈。他妈说:“那就上你哥那儿睡一晚。你先回去,等会儿他洗罢脚就去。”
二根听着看着这件事,总想听出个结果来,大根走了,他还没起身去倒水洗脚。从他的角度和眼光,自然认为得力和二姐不般配,心里想当然的希望二姐能找到一个容貌相当、有男子汉气概的人来伴随她一生。但是听了大家的话,他却不能再振振有辞地拿出自己的主张了。他即拿不出钱来给二姐退掉现在的这门亲事,又不能保证她以后碰到有缘结合在一起的人就一定比得力强,或者也有那样一个衣食无虑的家。对于“命运”,他一直是不太相信它真的在冥冥之中操纵和运作着人的生死福祸,可是面对自己这个家和二姐的婚姻变化,他无力救助和改变之说,他茫然了。原来他看到身边或听说别处有婚姻不幸福的例子,他总是想:为啥不一直找一直找,直到找到自己认为满意的人后再结婚呢?可是他现在似乎从二姐所面临的困惑中又得到些启发:也许连他(她)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找到的是自己应该找到的、会不会令自己满意的人?也许太多的原因使他(她)们不可能那么执着、或者说自由地去挑选自己认为满意的另一半?
刘成厚心绪也有些乱。一时如果叫他定夺,他还真拿不定主意。除了从家*考虑他不愿轻易放弃这门亲外,真正从个人条件上,他觉得自己也很难评判谁优谁劣。刘彩的对象即使是现在来看,无论长相、口才,可能也是得力永远都无法相比的。可是刘彩跟他享福吗?因为穷,事事处处就都显得窝囊,不随意,吃苦是一方面,人穷了就要受别人的气,有了气两人都窝火儿,外人惹不得,只能互相朝自己人身上撒气,俩人平常就免不了磨嘴打架。落得庄上人还说:“中吃不中看,这就是图长相落得好下场。谁真的能看透谁中谁不中,跟谁将来能享福,跟谁将来能受罪呢?他说:“都洗洗睡吧。这事儿再看看。反正明儿他还要来的。真要不中,咱就想法儿退。”
刘云躺在床上,反复想着得力今儿“出丑”的两件事,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儿。最叫她感到难堪和不安的是,安心不仅看到了得力手扶儿打在田里的狼狈相,不知底细的得力还去叫他帮拽车。这真是无巧不成书。似乎上天故意出这样一个岔子,制造这样一个机会,戏弄得力,好叫安心笑话她。她想安心不知内心怎样得意呢!她刚刚抻平、极力掩盖起来的感情伤口,被这不经意的一戳,又被撕裂开来,流出鲜血,痛疼起来。她本来也许是“以貌取人”的虚荣心在作怪,而看不上的得力,这时他更显得无能、一无是处,叫人难以接受了。本想通过他的实在、能干来弥补他外在条件的不足,为自己增些光,找到说服自己接受他的依据,这一下儿他却叫更多的人看到了他更多的缺点。这真叫她再难安慰自己。自从见面儿后,她在内心不知劝过自己多少遍:一个人别光看外表,长相差的人也不代表他的能力差,心眼儿差,命运差;相貌只能决定他好看不好看,肯定不能决定他的一切。过去就说“郎才女貌”,得力虽然没啥“才”,自己也不能算有“貌”。两个人好好干活,过上一般有吃有喝的日子,也就可以了,别的哪还顾那么多。不过今天她又觉得,得力恐怕连这一点儿也不能做到,也不能叫她满意,她不能不感到伤心、灰心。
她不知道,如果得力真的象她和家里人担心的那样靠不住,以后她怎样跟他一起捱过一个又一个比树叶儿还稠密的日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