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屋里,刘成厚长长吁了一口气。刘云的亲事订下了,今年不用再担心有人来催要贷款,暂时缓解了一点儿压力。不过从内心说,他对得力要成为他的女婿,并不是那么满意,也就无法儿从心底里高兴起来。对此他即矛盾又无奈,没有别的主张。他拿出王家打发的二百块钱给刘云50,然后盘算着把小新的烟酒帐结结,剩下的,表弟的孩儿眼看要结婚,得送20块钱礼,庄南头孙老头儿死了,还得还人家10块钱礼,还有……
刘云并没有推辞她父亲给她的钱。人人具有的爱美之心她一点儿不缺乏。她想这钱本身就象她赌定终身的筹码儿。安心和他对象近来频频在庄上出双入对的走动,行影不离,就象结了婚似的,给她这颗心带来了多少次别人感觉不到的刺激和痛苦。她想现在有了机会,为什么不应该把自己打扮得尽量漂亮点儿,叫自己也在庄人眼前一亮,叫安心也惊奇些。
晚上一家人坐在门口儿吃面条儿,突然看见大根抱着一岁多的儿子金金,身边跟着女儿银银,往这边儿走。一家人都装做看不见他,各自低着头吃饭。大家都以为他是要来发难的,替小兰出气,责问刘云见面儿没叫小兰陪着,为啥相家儿也不叫她去?心里都在默默担心着即将要爆发的一场口舌大战。
谁知大根走到大伙儿面前时,自己讪讪的笑着蹲下了,没话找话说:“才吃饭哪?”又对怀中的儿子说:“你想吃你爷奶的饭啵?”
这真是太阳从西边儿出来了。半年了,全家人再难听到大根这样和和气气地跟自家人说话,更不提他让孩子叫“爷奶”了,刘成厚抬起眼皮翻看了一下儿大根的表情,又顺便望了一眼两个小孩儿。他新中积攒的怨气就这么轻易地被这有句话话解了,心里对久违了的孙子孙女不觉升腾出一种对隔辈人的浓厚的疼爱之情,笑望着金金说:“来,吃爷的面条儿啵?”
一家人对大根这态度的突然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都感到莫名其妙,恍若梦境。可是渴望血缘亲情的本能,使他们一瞬间就转变了对大根的态度,不再计较大根和小兰对他们的种种责难和谩骂。刘云忙把自己坐的小凳子让给大根,并用双手欢喜地搂抱过金金,挑起面条用嘴吹吹喂他。刘彩也把银银喊到自己身边儿。
吴荣莲见大根今儿能这么和气地走到门口儿来主动和颜悦色地搭话,而不是横眉冷对的翻白眼儿挑刺儿,心里更是喜出望外。她惟恐大根坐一会儿会走,丢失了两家和好的机会一样,慌忙把饭碗放在地上,腿脚不是多灵便的走到堂屋去,拿来一包点心和糖果儿,递给大根说:“拿回去给他两个吃。”
虽然她自认为自己和刘成厚对儿子已经尽了最大能力,把能给他的都给了他,可是有时在埋怨儿子媳妇不孝顺的同时,她还是感到内疚和自责:要是自己不这么病歪歪的,身子象过去那样好些,屋里就不会因为治病多该帐,就能给他们买个牛,叫他们的日子好过一些,自己平时也能给他们照管照管小孩儿,多帮衬他们点儿,他们就不会这么恼恨爹妈和弟弟妹妹了。今儿大根终于露出笑脸主动来和好,她似乎要抓住这个机会用这两包糖果来弥补自己的过失一样。她甚至愧疚地想,如果你昨儿过来,咱们象一家人了,说啥也会叫小兰陪着你妹妹去相家儿,显得和睦,大伙儿脸上也都有光。
刘成厚从兜儿里掏出两张十元钱,递给大根:“这是你妹上午去相家儿人家打发的钱,给金金银银买两件衣裳。”
大根倒也没客气,伸手接过钱,说:“他屋里咋样儿咧?”
“要比我这屋里,那是强几百折子。”
大根说:“屋里有个马虎劲儿就中。他爸得信用社里,他哥也得信用社里,屋里还能差哪儿去了。起码儿以后贷个款借个钱儿方便些。你那贷款他今年不逼着你要啵?”
刘成厚嘴上没说,心里却在想,啥事儿你们都打摸得清楚得很呐。怪不得你今儿舍得上这儿玩,原来为的是攀上了这门亲;要不是这,怕你脸仰得还高,小兰也还噘得有劲儿。怪不得前儿去见个面儿回来小兰使劲儿噘,今儿个去相家儿倒没听她噘。
但是不管咋说,一家人心情又好过一点儿,反目多日的一家人,因为刘云的这门亲事而这么容易就和解了,得到了哪怕是暂时和表面上的平静与和睦,毕竟也是让每一个刘家人都感到欣慰的事。
又过了一天,王谦和便骑车引着路,得力开着手扶儿,来给刘成厚种麦来了。照说王谦和不应该跟着来,但他两口子怕自己眼中头脑简单、平常又极少单独出门行事的得力,一时高兴了会约束不了自己,做出失礼或莽撞的事,把刚刚定上的亲事弄砸了,所以不放心地跟随他来,“照护儿”一下儿,起个提醒、引导、监督作用。刘成厚一家人见他亲自“督阵”,虽感意外,但也没往别处想,反认为“人家是工作人,不拘小节”,人家肯来咱这个穷窝儿,说明人家看得起咱,不觉心中高兴,脸上也有光。刘成厚上街赊了烟酒、肉菜,大根想着自己也沾光,也就拿出了做“哥”的样子,端茶递烟,招待客人,又殷勤又高兴,小兰也不再噘他“日妈又干献(殷)勤子活儿”了,也过来帮着婆婆和刘云做饭。
上午犁了两块地,饭好了,刘云便去地里叫得力和大根回来吃饭。因为想到得力和他爸这么实心诚意地来帮自家干活儿,她对得力就有了点儿好感,虽然并不以他为荣,倒也不觉得他有多么难看、上不了台面,所以她才愿意自己到地里喊他们吃饭。钱民忠也被当着上宾请来陪客了。酒桌儿上,王谦和限制得力喝酒。对刘成厚说:“别叫他喝。趁天好,吃罢饭赶紧去叫麦种撒上赶紧耙耙,今天能多种一块儿是一块儿。我屋里还有两块儿田没种。弄了赶紧得回家。”刘成厚理解他的意思,怕酒喝多了丢丑,也就不勉强得力,说:“好,即是你爸说了,那你可别怪我舍不得酒,你每人碰一杯算过了,没有你的事儿。”
得力本来以为自己这是上自己的“老丈人”家,是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有这样“露脸儿”的机会“坐上席”,别人都把他当“贵客”“另眼看待”,正是好好儿表现自己的时候,可是爸妈却对他不放心,非要他爸跟着。他心里甭提多别扭了。虽然他知道这是不可违、也拗不过的事,但在他心里却不无生气。他也是有自己的自尊心的。几个哥哪一个上老丈人家,爸也没有说跟着去,他们也不会叫他跟去。可是轮到自己了他们大家却总是不放心,总认为自己比他们的头脑“少根弦儿”似的,他不能不承认自己的做事能力、尤其是头脑儿没几个哥灵活,可是他认为自己并不痴不傻,虽然说话不那么圆滑动人,相貌不那么英俊,可这些都是刘云和她爹妈见过的,相家儿都同意了的,又有啥不能在他们面前展现的呢?爸跟着他,无形中就给了他压力和紧张,使他受到些约束,他越是觉得自己说话即要合乎他爸的要求,叫刘家人听着顺耳,又要事情做的合乎他爸的心思,叫刘家人满意,而最怵于琢磨别人心思的他又不能够揣摩得透他爸和大伙儿的心意,到底如何说、做才更得体、更合乎自己今儿个的身份,叫大家都满意,心理越紧张,所说所做也就越乱章法儿,任凭自己的情绪和心意做来,在大家看来也就显得愚笨和鲁莽。
他听了“未来丈人”的话,也并不推辞。他这时已把他爸妈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他的话忘了,或者说故意抛在脑后了。这即有他大脑兴奋忘乎所以的原因,也有他一时的考虑。他想这是第一回离开他那个家当“大人”当“女婿”的时候,既然他爸说不叫他多喝酒,不能连这每人碰一杯的酒也推掉,那即显得“不够意思”,也嫌得自己太不象个“男人”太不象个“大人”了,事事都听父母哥姐的,都二十多年了。那是在自己的家里。可现在是在自己发岳父家里,不是自己当“小孩儿”的地方。他真渴望自己在人面前做的象个堂堂正正的男人。他爽快地端起一盅酒,跟刘成厚先碰了,说:“叫你们让我了。我也就不讲规矩、不敬你们酒了,来,大,咱们先喝。”一仰脖儿,一杯酒一气儿灌了下去。刘成厚心里倒也喜欢,觉得得力确实是个直爽人。王谦和这时用眼角趁人不备瞅得力,得力也没去看他爸的脸色,刘成厚正劝他吃菜,他也就眼睛看着盘子里的菜捣起了一块猪肉往嘴里填。然后又端起一忠酒跟钱民忠碰。轮到他爸时,他爸说“免了”,也没人好提出异议。得力好象觉得有点儿扫兴,就又端起一杯酒跟大根碰。见他两杯酒喝得快而又猛,中间没多少耽搁,并且脸上已上了红红的酒晕,大根就很体谅地说:“咱这一杯各放各门前,等一会再用,好啵?”
得力觉得他说这话明显是小看自己,酒还没使上劲儿,他还没感觉到啥,心想这才三杯酒能叫我撂倒了,为显示自己是男子汉大丈夫,就说:“要不喝就不喝,要喝就一口干。我不喜欢麻麻缠缠慢慢儿扯。虽说我酒量比不上你,不过这几盅儿还没事儿。”
大根已看出点儿得力的脾气,心里还以为他爸说他不会喝酒是谦虚,他肯定有点儿酒量,就说:“你要觉得不过瘾,咱弟兄俩热闹热闹敲几媒好啵?”
得力听了这话心里有点儿发痒,跃跃欲试地往桌前靠靠,来劲儿地说:“来几媒来几媒,不过是我的媒(煤)是阴天学的有点儿湿,打不过你。”
王谦和最初见得力没有拒绝碰三杯心里就对他有点儿不满,但为维护大面儿,也还矜持地坐那儿;后来见得力一气儿一杯酒喝得那么爽快,心中更有气,现在见他又不顾自己临来前的嘱咐,要逞强,终于忍不住了,出来挡驾,对大根说:“表侄,今天别攀他。开车犁地是当紧。以后你哥儿俩得一起喝酒的机会多得很。”他心里直担心,得力这么不拘礼节,自己就看不惯,不知刘成厚爷儿俩心里会是咋想法儿?而且他深知,得力的那点儿酒量全凭有时搞活儿累了,或是心情不好,偷偷儿喝他的剩酒,能有多大的酒量呢?
也许得力觉得今儿是自己唱主角儿的地方,也许在家几乎从来就轮不到他上桌儿陪客——即使几个哥分开过后,逢到家中来了客而他爸又没在家的日子,他妈也是叫他二哥大哥来陪客——寂寞了二十多年,他认为今天他就该当仁不让,试一试他那只有在跟庄上的小弟兄们玩耍时练就的“煤”是“湿”是“干”。总之,他来了兴致,借着酒胆,更是借着大家在场儿的胆想着父亲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他也不再顾虑他爸的眼色和语言的阻止,向听了他爸的话儿有点儿顾虑的大根伸出手来:“来,咱哥俩比划比划。我的煤可是有点儿潮潮儿的,你得让着点儿。”
见此情况,刘成厚也望着王谦和打圆壶说:“今儿俩小孩儿高兴,就叫他们来几下儿。几杯酒也到不了哪儿去。”
这个时候儿,王谦和心里已十分的恼怒。要在家里或别的场合,他真会站起来给得力一巴掌。可是今天这场合这身份,他已经不是在家里可以呼来唤去任意训斥打骂的那个自己眼里的小孩儿,而是人家的闺女要托付终身的一个男人,一个丈夫,多少还是要给他留一点儿面子,给大家一点儿面子。即是他自己逞强要喝,强力去拦,人家会怎样想,恁大一个孩子,连喝几杯酒的权利也没有,可见在家里的地位。于是他也就不好再说啥。
“哥儿俩好啊!”“再好好啊!”“全家好啊!”“五魁手啊”“……”结果,毕竟熟谙一些媒道儿变化的大根,比初上战场的得力还是机智、善变些,敲了三媒,得力输了两媒,大根笑着说:“不好意思,你端俩,我陪你一个。”
王谦和极力克制的怒容已无法掩饰地刻在他的眼睛和面容上。钱民忠暗暗的对得力也有点儿“怒其不争”的意思,可又不好说什么。刘成厚见状圆场说:“得力出的太急了。没事儿没事儿,干一上午活儿了,喝两杯酒解乏。”得力很爽快地把两杯酒喝下肚,虽然有点儿不好意思,仍然说:“没事没事儿。好了,你们喝吧,我不陪你们了。我先吃饭,头有点儿晕了。”
刘成厚喊刘云盛上一碗米饭。刘云端饭进来,见得力的脖子脸都已涨得血红,眼睛也迷迷的,眼角儿分泌着白眼屎,一副喝了不少酒的样子。本来她心情很平和,见得力一改上午那诚恳老实样儿,变得这样一副贪杯的酒鬼相,有种对贪杯之人的无由厌恶使她有些气恼;她面上的笑容不自觉地委琐僵硬起来。她把饭碗放在桌上,有点儿不高兴地出去了。
得力扒了半碗饭,又吃了大根给他夹的半碗菜,可是脑子却由起初的有点儿晕忽忽变得越来越飘飘然“旋”了起来,甚至觉有点儿坐不住了,但他脑子还十分的清醒,说:“我这点儿饭也吃不完了。真不好意思,我喝多了,头有点儿晕,我得去睡会儿。”
刘成厚和大根没想到他真的不咋会喝酒,却也不会客气,心里多少有点儿看法儿,不过也没显得不高兴,他们觉得酒量小在酒场上又盛情难却、不胜酒礼这也是常事。
王谦和却觉得得力不听他的话没给他争气,脸上多少有点儿挂不住。钱民忠打圆场说:“小孩儿今儿是高兴,想热闹热闹。平时他也不贪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