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饭做好的时候得力被小巧找了回来。自然小巧已经告诉了他刘云送毛衣和鞋的事。见了刘云,他即高兴,当着他妈的面儿,好象又有点儿不好意思,不知道该咋跟刘云开口说话。他望了一眼穿着新衣裳的刘云,脸朝他妈笑笑说:“毛衣恁快就打起了。早知道能打恁快,我叫毛裤儿也拿去拆拆重打啵,那屁股后头都磨烂了。”
他妈嗔怪说:“我看你是得一望二。以后还愁打咋来?一年打十件儿也不是个事儿。刘云来,也没啥菜,你一上午野哪儿去了,找你恁难。去撵个小公鸡儿杀它晌午焖焖。”
刘云说:“别去撵,哪儿撵得上。也没别人,随便儿弄点儿啥菜都中。我得屋里不也是粗茶淡饭。”
得力本有心去撵,见刘云这样说,也就说:“不叫撵算了,晚上回来了逮住,明儿晌午吃不是一样。”他倒不是舍不得给她吃,只是想着满地去撵一个有腿又会飞的活鸡,累人是一,搞得鸡穴圈子乱飞乱叫,必定会惊动两个嫂子,问起来是撵鸡给未过门的对象吃,不定又会在家里家外用啥话寻他的开心。
他妈望望刘云又瞅瞅得力带着笑骂:“日妈你就是懒。好,明儿晌午杀也中,省得叫别的鸡也撵惊了。明儿晌午街上逢集,叫你爸再去买点儿菜。”
得力说:“吃罢饭我再去捉鱼。”
刘云听他娘俩儿在兴致勃勃地计划着,并没有告诉他们自己吃过饭就回去的打算。但是她心里还是高兴的,看着他们这会儿把她当客待的热情劲儿。小巧说:“试试看你的毛衣穿着合身儿啵?毛衣得咱妈床上。”
刘云也想看看自己的手艺穿在得力身上的效果。
得力就走到他妈房里去,脱掉灰茄克衫,套上毛衣走出来,站在锅屋门口儿,叫他妈和刘云看:“可以啵?就是红颜色太显眼儿了,该别买红颜色的就好了。”
“人家说红男绿女,你二姐特意给你买红颜色避邪的。”他妈说。
小巧冲得力嘴一撇:“你知道个啥?比你穿那个灰毛衣好看多了。你叫我幺嫂儿说是啵?刘云见得力穿着长短胖瘦哪儿都合适,证明自己估计着起的针数不错。她很赞成小巧的眼光,说:“黄皮色子人,穿红颜色比穿灰颜色绿颜色显得精神些。”
他妈见得力穿上这件毛衣确实合体大方又好看,增添了几分人才,笑着嗔怪得力:“日妈我看你是有肉嫌毛儿。恁好看的毛衣你还嫌这嫌那的,我看不给你打你两个哥穿掉下的你也直拣着穿,也没见挑肥拣瘦的,也就那恁长儿了。”
得力分辨说:“我又没说不好。我就说有点儿红怪耀眼儿的,怕人家笑话我,你们都给我扣帽子。”
刘云说:“这两年儿人家都时兴穿红的。”
他妈说:“别理他。见天人长的不咋儿,还怪捣精哩。”
小巧撇嘴笑:“你还别说,我四哥看着年轻轻儿的,思想还正统守旧的很来。”
大家都笑。
“耶!老幺哪儿搞恁洋气个毛衣穿?是你三哥给你的,还是二姐打的?准备结婚咋来?”随着声音的传入,得力的大嫂陆从珍提着一篮子白菜走进过道里。
蹲在锅屋里的小清赶紧跑出来,报告说:“我新幺妈来了,还给我幺爹打了花毛衣。妈,你来看。”
陆从珍走到锅屋门口,半信半疑地往里探头:“你幺妈真来了咋来?”及至看见了刘云,又说:“真是来了,我还想小清说瞎话来。”
刘云已经站了起来,腼腆的笑:“你上菜园儿去了?你的菜长得还怪好的。”望着她穿着不大合身的有些胖大的深绿色三合一翻领褂子,脖子那儿露着不整洁的黄毛衣领子,里面笨白秋衣的高领儿窝巴着,肥而又粘了许多的油渍和尘土的半旧兰色化纤裤子,刘云简直有点儿看不出她有多大年纪。
陆从珍那机灵的眼睛从上到下打量了刘云一番,脸上的表情和眼里的神情都流露出羡慕和怜爱:“走门口儿我望老幺穿恁花哨,我说二姐来了也,就拐进来看看。平时毛衣都是她打。你手真巧。”说着,她的眼睛就下意识地去望刘云的手。然后她眼睛又往案板上扫了一圈儿,看见婆婆正在从一个黄瓷钵儿里往外倒肉,问:“妈,我这薅的有小白菜儿,还有葱,给你点儿?”
魏国枝抬起头望望她的菜篮子,说:“白菜我昨儿薅的还有。葱给我捻几根儿,今上午我没上菜园儿。”
陆从珍拿下两兜儿葱,说:“够啵?多拿两拽儿好啵?”
“两拽儿就中,借个味儿,能要多少儿。”魏国枝说。
然后陆从珍又站了一会儿,看婆婆并没说什么,就牵起金宝的手,说:“还玩呗?不玩咱就回家。你奶来客了,你们别得这儿添乱。”
魏国枝说:“你不叫他得这儿玩,你还没做好饭咧。”
刘云也说:“没事儿,叫他俩晌午就得这儿吃饭呗?”
陆从珍见婆婆并没有留她们在这儿吃饭的意思,就知趣地牵着孩子往外走,说:“尽他们回家,你轻易不来的,小孩而也不知道个洋道,唧唧喳喳嫌人。”见刘云站在锅屋门口目送她,又说:“你上我那儿去玩。麦种罢了,地里也没啥活儿,来了就得这儿玩几天。”
刘云笑:“吃了晌饭我就得回家。以后再来了我再过去玩。屋里没得大事儿也还有小事儿。”
“那是的,那俺们就回家了呵。”大嫂说着话已经走到了过道里。
刘云心里不禁感慨,她说话真是家常,人家这才象个大嫂儿样儿,多热情,多有人情味儿!哪象小兰,处处总想着别人关心她,体贴她,对他们这几个弟弟妹妹,从没有过一个做大嫂的姿态。
菜好了,一盘韭菜鸡蛋,一盘炒千张豆腐,一个腌咸菜,一盆鹅肉炖萝卜、粉条和白菜。
魏国枝谦虚地说:“也不知道你来,没准备菜。先将就着吃一顿儿。”
刘云说:“菜够吃的就中。这些咱们就吃不了。”她心想,嘴里说着没有菜,没出院子,还能整出这四个菜来,还有肉,要是谁猛然上俺们屋里去,不出门儿算端不出这四个菜。
“你爸这咱儿不回来,就算不回来了,又叫谁请走了,晌午比咱这摊儿好多了。咱吃吧。”魏国枝说着招呼大家都坐下来。
大家吃了一会儿,得民的妻子陈小凤肩膀一冲一冲的走近门口儿站住,眼睛望着桌上的菜,声调强硬地责备说:“这俩小孩儿,晌午咋不知道回家吃饭吧?”
婆婆见状赶忙陪着笑脸着说:“尽他俩得这儿吃,刘云来了,我熬的有肉。”
刘云礼貌地站起来,笑着主动搭话:“小孩儿得哪儿吃不是一样。二嫂还没吃啵?”
陈小风装做这才看见刘云似的,眼光落到她身上又移到衣服上,两片很薄的嘴唇咧开一点儿,露出了细米牙,带点儿笑意声音也软和了一些说:“你今儿上午来的?”
刘云应:“是哩。”
婆婆问陈小风:“得民回来了呗?没回来你也得这儿吃点鹅。一个人何必去燎那把火做饭。”
“他回来了。我饭做好了。”陈小风又嘱咐孩子:“你俩得这儿吃别闹人。”然后就转身离门而去。
刘云还在那儿礼貌地站着,见她这么突兀地走了,连句道别的客气话也没有,有点儿尴尬地坐下了。
魏国枝看出、感觉出这一点儿,说:“她就是这样儿,没得无谓话,不象大嫂儿嘴会说,来个人儿嘴歇甜,好象个个儿都是她亲人一样。”
刘云心里想,看她们婆媳相处得多好。婆婆对媳妇恁客气、袒护。有这样一个婆婆太难得了。
魏国枝见刘云总是夹腌菜吃,知道她是不好意思拣好菜吃,就说得力:“光顾你自己吃,也给刘云捣点儿肉。”
得力从心里十分想叫刘云吃点儿好菜,但是当着妈和小巧儿的面儿,他觉得单单对她好有点儿不习惯,不好意思,也害怕过后妈会骂他,所以也不敢跟她客气。他说:“她喜欢吃啥自己捣,我不喜欢给人家让菜。”
魏国枝笑骂道:“日妈不会待客说你还有理由了。”
金玉说:“奶,我幺妈不喜欢吃肉,我最喜欢吃肉肉儿来。我碗里没得了,你还给我捣。”
小巧奚落她说:“人家都不喜欢吃肉,就你俩爱吃肉。”说着给她捣了一块肉。
刘云笑:“这小妮儿真能。”
金贵嘴里还正吃着一块带骨头的肉,见这情形,惟恐盆里的肉会没得了,立起小脚儿皱着眉头往菜盆里望,说:“我碗里也没得了。我也还要肉肉儿。”刘云看着他那胖胖的小企鹅样儿,笑着给他挑了两块瘦肉,说:“这回好了,比你姐姐还多一块儿。”
金玉吃罢一块肉,用手擦擦油乎乎的薄嘴唇,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仰起圆圆的小脸儿对她奶奶说:“奶,明儿个我姥再来了,我妈熬肉了,我叫你去吃,叫我爷去吃。啊?”
得力说:“不叫我去吃呵?”
金玉望望他又望望小巧,高兴地说:“叫你去吃,也叫我小姑去吃。”
得力笑着望一眼刘云,低头问:“还叫谁去吃?看咱这桌儿上还有谁?”
金玉环顾了一圈儿,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指着刘云说:“还叫她去吃。她是我新幺妈。“
大家都笑。她奶奶又逗她:“那我们都去吃,你妈熬的肉我们吃完了你吃啥?”
“我叫我妈熬一大锅,恁大一大锅。”金玉的两只小手臂张开,使劲儿地往后背,表示着她想象中的大。
几个人都被她这单纯又可爱的话语和动作逗得哈哈大笑,刘云笑得脸通红。她奶奶眼泪都笑出来了,一边用手去抹,一边说:“小铁嘴儿,跟她爸小时一样。真是好胳膊好腿儿赶不上好嘴儿。说的话就是暖心。”说着,她又夹两块肉放她碗里。
吃完饭,得福来了。刘云站起来给他让椅子坐,他说:“你今儿上午来的呀?”刘云应了,他又说:“我听小清妈回去说你来了,我过来看看。”
听了这话,刘云简直感动得不知如何应答了。她没想到自己的到来,连一个大伯子哥也这么当回事还过来坐会儿。他们家的人也真太和气客气周到了。自己家的人虽然都老实、善良,但却缺乏人家这份儿热情。
得福又问了刘云有一些诸如屋里一个人合几亩地,一年能打多少粮食之类的家常话题,刘云越发感觉他就象自己的一个亲哥——亲哥大根平时对她说话也没有这么和颜悦色、这么亲切过,总是横眉冷对的,一副教训人的口气和架势——她似乎找到了有一种被亲哥哥关心呵护的那种幸福感觉。
魏国枝喂完猪进来时,得福笑着请示:“妈,得力不干啥活儿啵?俺跟小巧儿四个人打一会儿牌。”
“得力今儿不干活儿。看你有活儿啵,别一会儿小清妈又吵你。”
“吵啥,有活儿玩一会再干也不晚。刘云来了,不打会儿牌她坐着也没啥意思。”
“日妈你自己想玩,就找由头儿说陪人家。反正挨吵也没谁替你背。”魏国枝毫不留情面的揭德福的短。
刘云见得福一直是那么笑哈哈的,觉得他身上又有些孩子气,真有意思。
得力洗了牌,说:“谁跟谁一班儿?”
小巧说:“我跟我幺嫂儿一班儿,你俩一班儿。”几个人开始起牌,说着,笑着,争着,热闹得象是在排戏一样。直到陆从珍把两个小孩儿领过来,忍着恼怒埋怨说:“看看王得福玩兴有多大,碗儿一放就出来了,说是来拿粪桶打大粪,毛缸的粪都快漫到院子里了,搞了半天跑这儿打牌来了。”
得福望着牌笑:“好好,不打了不打了。”
魏国枝对着大儿媳妇说:“又不是忙天,玩一会儿咋来?粪早晚打都中,该要多大一会儿。”
“见天你都会护他。害怕叫你儿累死了。”陆从珍似乎很委屈,带着笑意对着刘云摆理:“俺两个要是拌嘴吵架,咱妈啥时都是护他。他叫我打一顿,她也说是我没理。你笑?我说的是真的。她在跟前儿,我说瞎话了啵?”
做婆婆的笑:“那是我儿我能不护。谁打金宝,你还护得心尖子疼。”
得福站起来伸个懒腰,说:“好好,别说了,回家干活儿,都是我没理。”
刘云旁观着他们的斗嘴,觉得这家人怪风趣的,大人小孩儿都这么有意思。见他们走了,看看公柜上的钟表已经快三点了,就说:“我不玩了,我也得回家。”
魏国枝以为她不过是说客气话儿,就说:“回去也没事儿,得这儿玩。”
从心里说,刘云也真想在这儿玩,这儿的人和生活都叫她感到满意和快乐,轻松,但临走跟父母说好下午回去,他们见不到她肯定着急。再说不年不节的第一趟来,她也不想玩时间太才,叫人说没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