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云看见得家敞开的大门时,心里涌动出一股莫名的情感:这就是自己未来的家吗?她走进大门,穿过静静的过道,才看见院里井台儿旁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妮儿脸朝东坐在一个小椅子上在洗衣裳,一边儿的太阳地儿里有几个小孩儿围坐在那儿吃花生。刘云疑惑这小妮儿是她没见过面儿的得力的小妹妹,不过想到今儿不是星期天,她怎么会回来呢。所以猜测也许是他家来的客,就往她近前走了几步,问:“表妹,你洗衣裳啊?”
小妮儿抬起头,很意外地打量她。她今儿外面穿的是前些天才买的一身绿色化纤简易西服,脚穿一双黑色尼龙袜,浅口墨绿色带攀半高跟布鞋。滋润、健康的黑红色的圆脸,因为笼罩着淡淡的羞涩和生疏,显得更单纯可爱。明亮的黑眼珠儿包含热情与真诚。齐眉的刘海儿,拢在脑后高高地扎起的黑头发,显得她活泼又有些稚气。
刘云在这一瞬间,从女孩子打量她的神情上,判断她可能就是得力的小妹。虽然她脸颊白嫩,圆而秀气,但那窄窄的细眼睛其实仔细看与得力还是有相象的地方儿。
女孩儿在打量刘云的同时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朝着前屋喊:“妈,来客了。”并甩甩手上的水和洗衣粉沫儿,把自己坐的小椅子拿到刘云脚边儿,说:“你坐。”
刘云听她叫妈,心想自己的眼力没错儿,她问:“今儿也不是歇星期,你咋没上学来?”
“这几天我感冒了,回来休两天。”
得力妈闻声已从自己房里出来,手里抱着几件换洗衣裳。当她认出是刘云时,惊喜地说:“你才走到呵?我咋没见你进来?走,上堂屋坐。”说着,她就势把衣裳扔进大塑料盆里。
刘云说:“没事儿。就坐这儿,外边儿有太阳晒着还暖和得劲些。”
得力妈说:“巧儿,去般两个椅子来。”
小巧儿麻利地从堂屋拿来两把带靠儿的椅子,分别放在刘云和她妈身边,笑着说:“刚我猛一见她,以为是谁来,后来我看她,猜着就是——”
这时一直在一边儿好奇观望的几个小孩儿也围拢过来,其中有个六七岁的大眼睛白脸盘的小女孩儿问:奶,这来的谁也?“
得力妈望着刘云,迟疑了一下儿,似乎在斟酌该怎么称呼她合适。
刘云说:“这是几个哥跟前的孩儿呀?”
小巧欢喜地一一指着说:“这是我二哥的,她叫金玉,他叫金贵。这是我大哥的,她叫小清,他叫金宝儿。”又用教训和戏噱的口吻对几个小孩儿说:“她是你们幺妈,知道啵?”
刘云的脸“呼”的一下儿热了起来,想反驳小巧儿的这种过早的提法儿,又没开口。
小清有些怯生又有些喜欢地说:“是我幺爹的新媳妇儿是啵?那回她来相家儿来是啵?”听到“新媳妇”三字,刘云的脸又发烧了一回。
比小清小一点儿的金玉也不甘示弱,趴到她奶奶身上,说:“我也见过。那回她穿的衣裳跟这回不一样。”
刘云笑着听着小孩儿们稚嫩可爱的话语,感到很亲切。见得力他妈不时用眼睛扫望她掂来的布兜儿,她这才想起还没说自己的来意。于是从里面掏出毛衣和鞋,说:“我来送毛衣。顺便做双鞋。”
得力妈接过毛衣摊在双腿上看,说:“你打的还怪快哩。”又把鞋翻来覆去的仔细瞅。
“我想天快冷了,他等着穿,就赶着打的。”
“他还有个半旧儿的,不急着穿。”李国芝说。
小巧儿弯腰儿看了毛衣和鞋,又拿起毛衣在自己身上比划着,惊喜地叫:“咦,你的手真巧!这花型咋恁好看。打的跟机器编织的一样。妈,我二姐总说她手巧,我看这毛衣编织的一点儿不比她的差。这鞋也做的真漂亮。妈,我那几个嫂——连两个姐一是说,都没有谁做的鞋有她的好吧?哎呀,我幺哥还真是憨人有个憨福分儿。妈,明儿个也给我买毛线,叫她也给我打一件儿,也给我做双鞋。”
“好,好,给你买线,日妈没得啥你不眼气的。”魏国枝嘴里轻骂着小巧儿,但看了刘云的这两件活儿,心里不由不佩服,不觉得她对刘云从内心升起一种对女儿般的爱怜。她心里想,四个儿子中数得力最笨,四个媳妇中却数刘云最能干,手最巧,也最利落。她真难说这天意是公道还是不公道。
然后魏国枝便开始往洗衣盆旁挪椅子准备洗衣裳,刘云说:“你歇会儿我来洗。”
魏国枝执意不让,说:“你坐会儿,走恁远也没骑个车子,还能不累得慌。”
本来来之前刘云还在想,第一趟去才刚相过家儿的婆家去,自己也要学着端出未过门的媳妇架子,矜持些,少说话,少流露自己对人对事的真情实意,别再象原来到安心家,象一家人一样啥活儿都帮着干,觉得是一个庄的人,不生分,结果好心没好报,他爹妈反认为是自己“贴”到了他们家才恁热情。可是一向不设防惯了,一进入这个环境,看着娘俩儿对自己客气又亲热,她早把临来前对自己的约定忘光了,天性不自觉就流露出来,哪还愿意克制自己?离开了自己那破败贫困的整天被愁楚笼罩着的家,进到这个院子来,她无形地就有一种很轻松的感觉,心扉那么自然地敞开,一点儿压抑和拘谨都没有。她很快地便和她们相熟了,好象她们是她久违了多少年的亲戚一样,通过三言两语的对话,大家就沟通了,心就融合了。她多么喜欢这无拘无束的象一家人一样的和睦氛围,多么愿意听小巧那无所顾忌的向她妈撒娇的声音,和她有点儿夸张的“啊哈——哈——”的欢快笑声,多么喜欢看得力他妈面无病色的慈祥的样子和充满慈爱的话语……她执意坐在盆边儿和小巧一起揉搓着衣裳,三个人说笑着,她觉得自己即有当他们家媳妇的感觉,也有当他们家女儿的感觉。
搓过头遍,刘云便好奇而新鲜地握起压水机的铁把儿开始一下儿一下儿往上压水。望着那清澈透明的水一股一股流到衣盆里,她心里有说不出的欣喜和愉快。这用水真是太方便了。联想到自己在家里,每天吃水要到二里路以外的井里去挑,不管寒冬酷暑刮风下雨,每天至少要担两挑水,这都落到了她和父亲肩上。看起来好象是个很简单的事,可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都必不可少,不论你割麦回来有多累,不论你锄了一天的地腿硬胳膊疼有多么不想动弹,水总是要吃的。其中的辛苦和烦难经历过一回两回都体会、品味不出来,只有朝天每日它成了你推卸不掉的任务时,才能感觉到那决不是一件叫人享受的事。她不知多少回象做梦一样的想,啥时吃水洗衣不再跑那么远,挑水不再是一种负担该有多好啊!
她言不由衷地羡慕道:“这水还怪旺怪清亮的。你们用水真方便!”
魏国枝说:“你屋里没得压水井呀?那咋不打一个?有个井方便得多。原来没井,见天挑水他兄弟几轮流,谁都不愿挑。推来推去都是得力收兜儿。大的猴的都躲出去玩了。现在这庄儿上有水井的家儿占一半儿。我也清闲了,不用再为催挑水跟他们打嘴官司。”
“有的说我们那儿水位低打不出来,原先打过的。有的说掏出来的水碱大不能用。我也搞不清。担水晴天还好点儿,特别是阴天下雨,踩在泥里一弛一滑难走得很。”
三个人说着话儿,一会儿就把一堆衣裳洗完了,晾了一绳。
魏国枝自言自语说:“十点多了,得力野哪儿玩去了还不回来。小巧儿,上庄上找找看,你嫂儿来了晌午没菜,叫他回来撵个老公鸡炖炖。”
刘云实心实意拉住小巧的手,不叫她往外走,说:“别去喊。你们吃啥我吃啥。我来又不是图吃啥,别破费。”
得力妈见状,就说:“好好,不撵鸡。不撵鸡你来了也得喊他回来也。”
“尽他玩呗,喊他回来也没啥事儿。”刘云说的可是内心话,她上这儿来,想见得力的成分认真说很小,至少,她没有那种强烈的渴望。但她的手还是放松了。毕竟,正因为有了他,她才走到这个家里来。
小巧便欢快地跑了出去。
得力妈说:“刘云,你到堂屋歇歇,我去做饭。”刘云不肯,跟在她身后往锅屋里走:“我来给你打伙儿烧锅。”
“别进来,弄肮脏了你的衣裳。”
如果是在屋里,刘云自然舍不得穿这新衣服下厨房,肯定要换件衣裳或外头罩上一件破褂子挡灰。在这儿自然不好去换,可是若袖手坐那儿看她忙,她觉得那真是太摆谱儿了,起码儿对她来说她不习惯。她走进锅屋,说:“没事儿,得屋里我不照样烧锅做饭。我们锅屋还没你这大,一到天阴下雨还不好好儿出烟。”
得力妈略有些过意不去,不过心里很高兴。她顺手拿个毛巾给刘云,说:“搭头上,省得落灰。”
刘云接过毛巾,护在头发上,想到未来的婆婆这么会体贴人,心里不觉又热了一阵。她坐在烧火凳上等着得力的妈刷锅添上水后点火。她望望这间锅屋,一个长的水泥面儿的锅台,两个锅塘子,还有一个擀面桌儿,边儿上放着一块圆的柳木切菜板。一个脱了红漆的旧菜柜立在西北墙角里,边儿上码了几排蜂窝煤,还有一个钢板做的煤炉。屋子虽然有些旧,又放了这不少用具,却显得宽绰,象个厨屋样。不由的就想到了自家的锅屋:低矮窄小,连一块儿专门的切菜板儿都没有,切菜只好在一块简易的面板上,时间长了,轮换着切的几个地方都凹下去一个窝,每天擀面条时那地方都攒不上劲儿,吃力又费事儿。还有,自家屋里连一个衣柜都没有,更不提会有菜柜。碗盆儿都只能放在墙角儿用泥巴和树棍支垒起的“碗架儿”上,一敞百敞,夜晚被老鼠、蚂蚁爬过肯定是避免不了的。而剩菜剩饭需要留下顿吃的,则只能用锅盖扣在锅里了。平时她在家里感觉到自己家的穷,但是还没感觉到这么真切,似乎是习惯了,觉得没有自己家里以外的东西并没有什么,但是现在看到得力家的摆设,虽然她并不认为他的家是最好的,但是却叫她很真切地感觉到自己的家哪里象个“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