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行为怪异的老妇人已近了花甲之年,但是精神矍铄,却似个年轻人的精神劲儿。她如今混迹于书堂与江湖匪事之间,行为不沦不类。平素喜欢凑在小孩子的私塾里,蹲在院墙外头偷偷地跟着先生们后面念念“人之初,性本善”,有时讨来新鲜的糖葫芦也要去跟孩童们换来书卷读,居无定所,时常蹲在破旧的茅屋里却要盯着油灯看一夜的书,这一点倒也没多少人了解她。在这世道上,唯一能被老百姓很快熟悉的除了死人就是打家劫舍了。又恰巧的是,这一点正是她的的老本行。
老妇同之前的那个疯丫头江灵同名,只是已经垂垂老矣,不愿提及这个姑娘家的名姓,逢人自称“江老太”。走得江湖久了,刻苦读书的劲头儿没几个人知道,可是她这一副好身手倒是闹得江湖上人人望而生畏。江老太不善使兵刃,出色之处全在拳脚,冠绝江湖的“一鹤排云手”,纵使对方手持长矛,照样能在两招之类的使对方的长矛倒插进自己的咽喉。她也是四处游历,走到何处便是何处,因此江湖上虽然盛传她行为怪异,说到底,却也没几人认得她来。
江老太拉着周探花一路疾奔,却似踏花而行。她步法轻妙,又仿佛一路踩着特定的卦脚来的。跑离了众人,来到了一家客栈门口才停下来,道:“周先生,您里边请进。”转头一看,那文质彬彬的周昭已经是汗流浃背、蓬头垢面了,捋得整齐的发髻散的遮住了几乎整张脸,只见他早已上气不接下气,道:“奶···奶奶···你这是···这是什么脚力?怎生···”“扑哧”江老太笑道,“周公子,适才老朽傲慢了,您千万别在意。江湖上人人叫我‘江老太’,您管我叫‘奶奶’可担待不起。”周昭见这妇人说话不着边际,跑得这么厉害却面色如常,再看看自己,自觉丢了读书人的姿态,当下有些不悦,故意平稳气息道:“在下不再叫你奶奶便是,却为何···要这么急着···抓我来此地作甚?”
江老太见他憋红着腮帮,知道他堵着口气出不来,就故意拗过脸去不看他,道:“周公子你别急,我就是请你来见个朋友。”说罢,又抓着周昭的手往里进。突然,“嗖”地从客栈里边砸出一只酒碗,江老太眼疾手快侧身躲过,还没说话,眼见着又一只碗砸了过来。江老太毕竟是个火性子,一把接住,骂道:“哪个王八羔子不长眼啊!”手腕一抖,那碗就直直地原路砸了回去。只听着“啪”地一声,接着好几个人一起地惨叫起来。
二人这才注意到,客栈里面堵着门围着一圈的人,适才的碗从人群里砸出又被她砸了回去,却无辜地砸到了好几个人。江老太眯眯眼毫无道歉之意,拉着周昭往里走,周昭无奈得直摇头。
这是,客栈老板满头大汗地陪着笑奔过来道歉,一抬头,突然叫道:“哎哟,老夫人哪,您可回来了,您瞧瞧这叫什么事儿。昨天晚上您来叫了间房,今天早上就糟了贼了,我这没见得着您就赶紧着先报官啊,哪知道这官老爷还没升堂就死活不理,弄得这小子这会儿一阵儿的发疯,说是我掳他来的,还要拉人作证···这什么世道,您得给我作证啊!”江老太听着老板一阵牢骚,大概知道了情况,道:“你先把这伙儿人给散了去!”老板挤挤眉头,道:“哎哟,从开门到这会儿了,哄也哄不散啊!”江老太冷笑道:“废物!”又转身道:“这位是当今探花爷,给我先伺候好了,怠慢了丁点儿我要你命!”老板见江老太也不是好脸色,只得唯唯诺诺地应着。
江老太从怀里把江坤的那条钢鞭揪了出来拿在手上耍了耍,突然在地上甩了个“青蛇摆尾”,直打得面前的那几个围观的不停地跺脚。江老太干笑两声走到人群中间,中间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坐在地上,蓬头垢面,四处作揖道:“诸位父老乡亲做主,在下乃余水镇人,是被人掳来的此地,万万不是贼寇。”江老太看了他一眼,把衣襟一拉,“噌”地跳到桌子上,拱拱手道:“诸位乡亲,你们是不是觉得眼前这位像个杂耍?”有个好事的就来答话:“杂耍的也没长这么俊俏的哟?”“不错,”江老太道,“是没这么俊俏,”她突然嗓音一重,道“因为他是个秀才,是个读书人!他的手上没有我老太婆打架多了磨出来的茧子!”停了半晌,没有人回话,江老太又说道:“这样还有人觉得他像个贼,还看他笑话吗?”突然人群中不知谁多嘴,嚷道:“盗亦有‘道’,读了几本书他就有了盗‘道’了呗?”顿时在场的无不大笑,中间的年轻人更是羞得恨不得自刭而死。
此人就是失踪的郭村,其实江老太跟江湖一样,一早就盯上的江坤家的这位饱读诗书的先生,想找个时机把他弄出来。昨晚趁着江湖追进黑树林的空隙就用麻袋把昏厥在一边的郭村给掳走了,她摸着黑把郭村送进了这家客栈,老板只见着她背着个麻袋,自不知里面还有一人。怎知整个晚上,江老太为了躲江湖而耽搁了回来。大早,昏睡的郭村从江老太房里出来就被人误会了。这会儿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爱闹事的拉着他去见官,拉拉扯扯地乱砸酒碗。
江老太听着那人的无奈言辞,虽知道自己论不上读书人,却觉得自己是被这人狠狠地羞辱了,于是火爆脾气很快上来了,她把钢鞭在头顶掴了掴,道:“既是如此,奶奶我今天就耍个把戏你们瞧瞧,好好尽兴!”江老太把鞭子舞得越发带劲儿,渐渐地运进了内力进去,那鞭登时就“蹭蹭”地响起来,旁人看得好玩,都暗自赞叹着老妇的鞭子耍的当真不错,殊不知这要是当真一鞭子下来砸在脑门上非得把人切开不可。江老太一边挥鞭一边巡视适才说话的那人在什么地方,看准了眼,使着了劲儿,江老太突然大喝一声:“老娘让你放屁!”只见着她手腕一颤那鞭突然不再挥着圈,顿时如一条死蛇一样朝刚才说话的那人头上砸过去,那人正看得高兴,突遭这样的变故,登时吓得面色苍白,挪不动脚步了。
“嗖”一支筷子突然擦着郭村的耳朵飞过,直直的扣在鞭梢上,那鞭是纯钢锻造,韧性极强,那根筷子又扔得劲儿很足,扣在鞭梢上的那一股劲儿竟然让鞭子自己打了卷儿,刹那间绕在了那筷子上,“咔嚓”一声筷子顿时成了木屑。可是鞭子的劲道不减,却斜斜的砸在了门柱上,一人合抱的门柱刹那间齐腰而断。
这一下再没人敢看笑话了,四处逃散得无影无踪。待在一旁的周昭看到眼前的一切也是吓得一身冷汗,郭村被那只不知打哪儿飞出来的筷子擦身而过,加上周身疲惫,刚要昏厥,身体一颤,被人夹着就走。
江老太一招失手,刚要骂人,可目光往投筷子的地方一看过来,只觉得眼前青色一团,定睛看时,哪里还有了郭村的踪影!江老太心中一念而过便是着了江坤这老滑头的道儿了,江坤现今是个老财主的作派,可当年游历江湖时却正是凭借着一手“蟠龙鞭”,曾经打出过“潇湘卧龙鞭”的绰号,名副其实的是靠着绝伦的鞭法和幻术技法称雄一时。因此熟悉钢鞭的特性,又能一击扣中鞭节使钢鞭转向的,力道与功力发挥得务必精确无比,当今还真想不出几个人来。她心下一怒,站在那桌子上就是一蹬腿跳出门追去,“轰”的一声,这八仙桌又是粉碎。
江老太盘鞭在手,脚下运气急追,却见得远处青色身影渐行渐远,江老太暗骂江坤混蛋,脚下使了十足的劲儿却也无奈追之不及。这时突然听到巷尾一个妇人骂道:“让你买个酒水,三步的行程却花了两个时辰,还说不是去隔壁三娘家鬼混了!”江老太登时计上心来,她突然故意脚底一滑,扑通倒地,接着指指青衣人逃开的方向就哭开了:“大伙儿瞧瞧,死老头子抱着儿媳妇跑了,这满大街的,丢不丢人啊···”此时正是清早最忙碌的光景,买卖正欢,人声鼎沸。老妇人朝街心一坐嚎啕大哭,顿时吸引了人群围观,江老太怕人瞧出破绽,捂住脸,指指前方道:“大家伙别光看我,帮帮忙拦住那个老不要脸的啊!”好事者一窝蜂地嚷嚷开了,有的叫嚷着“挡住挡住”,有的叫嚷着“快追快追”,一时间本就不宽敞的街道口鸡飞狗跳,堵得一团糟。江老太透着手缝瞧见青衣人慢下脚步,腾地跳上屋顶往西而去,当即翻身上了屋顶追了过去。
上了屋顶青衣人脚步依旧不慢,倒是让江老太心生疑窦,她对江坤是了解的,他最不扎实的地方就是轻功,怎么今日却如此出神入化?好在青衣人上了屋顶不太识得方向,而江老太已经在附近转悠了一个多月,早已熟悉,于是很快拉近了距离。突然青衣人脚步一收,闪下屋顶,江老太急忙追下却发现进了一所破庙,四处都是破旧的佛像、香灰。江老太记得曾在此地“住过”,此处仅有一处后门可以出去,她从前门进来,风吹草动都能看到。但她也不放松,朝里边喊道:“江大官人,您要是实在在意这个女婿,我倒也不是不通情理,何必如此强取!”
如是二三,过了半晌却没有回响,江老太回忆适才追赶的过程,越发奇怪,又怀疑那么精妙的轻功是不是江湖在作怪,又道:“莫不是老二在此跟老姐我捉弄呢?你给的金疮药我收着呢,我记着你对我的好···你这徒弟姐姐我用完一定还你。”过了半晌还是没动静,江老太有些不耐烦,甩开手里的长鞭挥了挥,道:“不管你是谁了,再若不现身,我可不饶了你!”说罢,长鞭扣在门匾上一下子给砸了个粉碎,突然从里边传来了“呜呜”的哭声,江老太一听怎么还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喝道:“别装神弄鬼,出来!”只见得从庙里竟爬出来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衣冠不整,该是偷偷来破庙幽会的小情侣。男子一见凶神恶煞的江老太吓得直叩头饶命,女子吓得直呜咽,抬头看过又喃喃道:“不是妈妈,不是妈妈···”
江老太一头雾水,问道:“有没有看到一个青衣人背着个小伙子躲进来?”男子仍是一个劲儿的叩头,那女子见她不是什么“妈妈”,呜咽了几声反倒回答说没有看到,只听到江老太一个人在屋顶蹿来蹿去,跟着就进来喊话了。江老太见这女子不似说谎,心里暗道“莫是见了鬼了”,也就刚要回头,突然听见好像是客栈老板的声音传来:“不好啦,不好啦···”江老太赶紧出来,反手把门关上,小声道:“你们···继续···”一转身见果然是客栈老板追来,气喘吁吁地说道:“老···大侠,您那位探花爷出事了,要拆我的店啊!”
江老太一听探花爷有事,忙叫唤着快回去,突然想起了什么就叫老板先走,待老板跑出了巷口,她又进了庙,可是哪里还有刚才那小情侣的影踪,江老太摇摇头,无奈地把门关上,低声道:“还想关照你一句,这般胆小的男人靠不住的哟!”这才急忙忙地往客栈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