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文理科分科一事告诉了父亲,请他来“定夺”一下。
父亲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看不清楚标识的香烟,抽出一根衔在嘴里,并不点烟。过了小半天,又从嘴里拿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踱得我的眼睛有点晕。
良久,他又衔起那根香烟,用火柴点燃起来,用力地抽了一口,随之吐出团团的烟雾,在空中飘渺了片刻,弥散在空气里。
“依我看,还是学理科比较有前途。”父亲终于说了第一句话。
“可是,我的理科并不太理想。”我低着头喃喃地说道。
“不太理想你可以努力嘛!还有两年的时间呢!”
“爹,你不了解我,可我还了解自己。”
“你这孩子!你两次升学考试都有惊无险,害怕什么?!”父亲愈来愈生气了。听到这里,我的心里突突直跳,感到一阵惘然。
父亲严肃地看着我,早已是一副不屑置辩的神情了。
我颓唐不安起来了,不知该如何是好,悄悄瞥了妈妈一眼。妈妈慌忙微笑着对父亲说:“你看,也听听阿立的意见嘛!”父亲又狠狠地抽了几口烟,又有几个烟圈飘飘然升起在空中,看不清父亲的脸,只听到他在“咳咳”的声音,他用手掌轻轻拨散那烟雾,屋内也显得格外沉静。
他看了我一眼,把那剩下的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轻轻掩灭,在我家的那把令人前俯后仰的椅子上坐下。我再也活泼不起来了,看了他一眼,他正用那慑人的眼光注视着我,我仿佛觉得自己一下子缩小了许多。
“爹,我的物理、化学的基础在初中时就不太牢固……”我吱唔道。
“依你这么说,是你爹妈把你生下来就这样了?!”父亲厉声地说道。听到这里,我黯然地低下头,呆呆地怔在那里,和一个木刻差不许多。
“你看,现在读理科的比较有前途;不是爹想给你太多的压力……”父亲叹息道。
“爹,其实文科也不是若你想象的那样整天和文字打交道,写写画画的。”
“你以为你写了几篇让人贻笑大方的破文章就沾沾自喜了么?实际上你还差得很远!”
“我知道……”
“你自己拿主意吧!反正你现在已长大了,也由不得爹再来管你了!”父亲狠狠地扔下这句话就踱出门外去了。妈妈慌忙走上前来劝我道:“你看你把你爹气的!听你爹的话,学理科吧!”
我感到好迷惘,真的没有料到在文理科的选择面前我却是这样的身不由己!我听到妈妈这么一说,并没有立刻点头答应下来,因为我非常清楚自己的实力和境况。
想着父母亲那两鬓的几丝银发,那微微弯下的腰板,在炎炎的烈日下无奈的汗流满面,那渴望着我飞黄腾达的眼神……我不禁双眼已湿,两行热泪悄然落下。我愈加愕然了,真的没有想到在选择与被选择之间我却显得这样苍白无力!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步出家门,田野里白茫茫的一片被冰雪覆盖着。雪不是很大,地里偶尔有几个土块依旧显露出来,点缀在冰天雪地里。
不觉中已来到村西的那条小河边。河水两边的一半宽已结了冰,在冰的边缘若猛兽的牙齿一般向河中咬去;小河的水似乎有点浑浊,还有点微微刺鼻的气息,那是上游有人在制作地瓜粉把污水又排到河道所致。
河水里早已看不到鱼儿的踪迹,只有几缕墨绿的“障棉”挂在河底的泥土上无力地摇曳着……河底已看不到半粒沙子,隐隐约约中只看到千奇百怪、凹凸不平的境况来,犹如一个硝烟还未散去的坑坑洼洼的战场。
看着两岸光秃秃的一片,毫无精彩。我的心也不禁悲凉起来了:这还是我家乡的小河么?!河道里的沙粒已被人们挖去作建房用了,只留下裸露的泥土河谷,在悄然地滴着泪。
天渐渐地隐晦了下来,不尽的忧愁涌上心头,想着自己往日匆匆的模样,不禁有些伤感,忽而一阵风儿吹来,吹起地上的干雪,如烟如雾,飘散在空中,随即消失。
偶闻一阵噪杂声传来,寻声望去,几个同村的年轻人背着大包小包顺着往这边的小路走了过来。看他们渐渐地走近了,我笑吟吟地问:“几位去哪里?”
“广东!”“深圳!”几位欢天喜地的回答道。
“哦?那边有那么好么?”我惊异地问道。
“咱庄的顺才让我们去的,人家都已‘发’在那里了!”
“哦?……”我惊异道。我这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呆子还不知道村里的顺才已“发”在那里了。我暗暗地责备自己,虽然不知道他们去那里还会有什么风险,但我知道,他们毕竟有他们的梦,有梦就去追,追到天涯……
忽而一阵微风拂来,早已没有了年内的那种刺骨的冰冷,心中有些感慨,有些踌躇。看他们远去的背影,一步一滑地蹒跚在这雪地里。我不禁一阵畅快,却全然不动,又若一尊雕像,伫立在这白雪皑皑的天地间。
隐约中听到妈妈站在村口唤我回去的声音,我没作声,只是低着头向家中蹒跚而去。
父亲也早已在家门口等我了,他嘴里依旧衔着一只香烟,已经被他抽得只剩一小截了,地上是无数的烟头。父亲看我回来,似是微笑,似是安慰道:“阿立,你已长大了,还是你自己拿定主意吧!”
“爹,我…我……”
“看你这孩子!都这么大了,还婆婆妈妈的!”看来父亲是真的生气了。
“爹,我还是比较喜欢文科。”我低下头说道,再无力看着父亲那憔悴沧桑的双眼,我总惧怕他的眼睛里再射出耀眼的令我神伤的光芒来。
“哎!……”父亲叹了一口气,掩灭了手中的烟头,微笑着对我说:“阿立,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后悔,这可是你自己选择的路!”说着,扭转身子,跨步出去了。
就这样,我作了第一次的人生选择。得到父亲这样的支持,我的心里顿感好轻松,也感到阵阵的心满意足了;可是,以后的日子里却再也无法让我高兴起来了:不知怎的,自从那以后,父亲对我的关心少了许多,每次见他时,他总是遮遮掩掩的,好像在回避着我似的。每次我想问他,又怕他着实的生气,又欲言又止,只好把那到了嘴边的话又给压了回去。
一刹那,我感到无所适从,再也活泼不起来了,我也知道我的选择也许不是父亲所期许的,但我毕竟选择了,也就于心无愧了。
这个时候大妹也在读初中三了,差不多也该备战中招考试了。想着父亲远去的背影,那蹒跚的步履,我有些伤感。
忽而听到小妹和弟弟从外面回来,进院就嚷着:“咱家也买台黑白电视吧!”妈妈听后很是生气:“嚷什么!都不知道你爹愁成啥样了!”他们俩顿时鸦雀无声,窘异地立在那里。就在这个时候,父亲回来了,妈妈把此事告诉了他。
父亲听后,眉头锁了片刻,随即又舒展开来,对着我们微笑着说:“买就买吧,反正旁家都买了!”我听后很是诧异,顿感意料在千里之外。我愈来愈模糊不清了,愈来愈朦胧了,听着父亲这一截然不同的话,只感到心里一阵甜蜜,一阵欣慰,不甚清楚是高兴还是激动。
我像木刻似的呆在那里,眼光也变得凝滞了。
妈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阿立,看你那傻傻的模样,我就想起你小时候拉着椅子嘴里口水流满肚的那一回事来!”
“哦?”
“你那时拉着椅子拉得累了,就是这样傻傻地呆在一旁。”妈妈说着,就笑吟吟的出去了。
没过多久的一个星期天,我便看见一台17英寸的黑白电视机摆在我家的柜台上了。父亲见我回来,指着那电视和柜台道:“你看,咱家的电视摆在一个土柜台上,让人笑死了!”说着便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我才惊讶地发现:这土垒的柜台和那电视机真的有点猪马牛不相及,也就好比是阿富汗拥有了核武器那样极不相称。
“爹,扒掉它吧!再来一个木的条几来。”我提议道。
“嗯!我正有这个想法,没想到你竟然先替我说了!你这孩子!”父亲嘴里絮叨着,但心里着实为我的这句话欣慰了一次。
望着用了近15年的那个土柜台,扒掉它还真的有点于心不忍。父亲用手轻轻地***着那早已被磨的光亮的土柜台面,像***自己的孩子一般,怎也不肯放手。
我走上前去,安慰父亲道:“爹,这东西已经过时了,该舍弃的还是把它舍弃吧!”父亲扭转身来,伤感地望着我,叹息道:“你不知道,它已陪咱家度过了多少个春秋冬夏!……”
“爹,你总是坚持那个记忆。”我继续劝他道。
“哎!拆了它吧!反正它也赶不上潮流了,也该舍弃的时候了!”随着父亲的一声令下,我家全体动员,没多久功夫,已把那上面的瓶瓶罐罐给来了个大挪移。紧接着就是连掀带砸,也就是那么十多分钟的时间,那土柜台已在我们面前呈现为一片废墟了。
接下来的某天,父亲拉着我家的那轮干木料去镇上用电锯冲成了木板,然后回来又找了木匠,没几天,一条崭新的带柜门的条几便摆在我家堂屋的后墙了。
这个时候,打开那台才买的黑白电视机,上面正在播放《西游记》的最后几集,也就是我生平还未曾看到的那几集。
虽然那画面只是单调的黑白色,但那激动人心,惊心动魄,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早已让我们全家入了迷。仿佛那画面已有了色彩,早已活在我们心中了。——就是这样,其实一家人已知足了。
也许有的人认为这根本不值一提,但那时的感觉早已很充实,一刹那,好像一下子跨越了两个时代。正要心满意足时,脑海里不时地闪现出县城里那绚丽多彩的彩电画面,心中不禁又留些遗憾:不知道何时我能为父母亲买上一台那样的彩电来。
我悄悄地走到父亲身旁,微笑着对父亲说:“爹,我知道你也不轻松……”
“你现在才知?!看咱家院子里的那些长毛兔,现在差不多也有两三百只,近来兔毛价格是连续的飙升,我准备今年再扩大一下规模。”看父亲说着话脸上又得意的样子,我忍不住笑了:“爹,你这样太辛苦了!”
“辛苦?有啥办法?谁让上帝把咱们都安排在农村这个穷地方呢?!”
“爹,话可不能这么说,我相信以后会好起来的,我一定要让你们看到那一天的!”
“有你这句话,爹今生也就满意了。”父亲说着,手里仍不停地为那成群的长毛兔加着饲料。看着父亲那娴熟的习惯性动作,我的心里有些心酸,有些黯然神伤,毕竟他这一习惯性动作我已看了十多年了,它早已在心中留有印迹了。
父亲扭转身来,指着那群欢快的红眼睛长毛兔对我说:“你们兄妹四人的学费都是从它们身上出的;它们肚饿时只会一声不吭的默默等待,而毫无脾气。”
我的心里不禁一颤:多么可爱的小动物啊!它们没有狮子老虎的威猛,没有大熊猫那样的珍稀可爱,可它们却是温存的,吃的是草,给人的却是极好的东西!
忽而,又看到父亲最得意的运输工具——那辆满是裂痕的人力车。仿佛中感到我依旧在上面坐着,父亲在前面弯腰伸颈汗挂满面地向前拉着它,我睡了,做了一个梦,梦见漫天的繁星下,我独自一人在寻找我的梦。朦胧中,我忽而看到父亲再也不用拉那辆人力车了!我好高兴,高兴地笑了起来……梦醒了,我依旧在生长的地方。
我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