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人间烟火
……那些看似简单的东西原来都不是以它们本来的面目存在着的，只要和日常生活相连，那里就长满了悲情，彷徨，绝望和坚定相互交错的故事，散发出生活深处活着的味道，是生活本身的呼吸和光芒。《我心中只有彩虹》
人间烟火（1）
五月的天，丽江已经是一副盛夏的光景。阳光带着不可一世的力量，骄傲而霸道地占领了整座城市，明亮的光线时常让人不敢抬起头来看。只有那些带着好奇和新鲜的游客，还乐此不疲的在猛烈的阳光下穿梭。
安至用从毛师傅那里买来的披肩把自己包成了严旭所说的丽江本地妇女，巨大的墨镜遮住了她的大半个脸。她想，妇女就妇女吧，哪一个妇女不是从少女走过来的呢？经过多次这样的自我安慰，林安至不仅相当的释怀，而且还在严旭再次嘲笑她的时候开始很厚脸皮地耍赖：“我就是妇女，我就是妇女，你能拿我怎么样？”
他们每天都要重复这样一段路，路过丽江电影院，路过红太阳广场上对着天空挥手的毛主席雕像，路过玉河广场拥挤的人群。街边的专卖店摆出了时尚夺目的夏装，似乎又时刻准备着夜晚寒冷袭来时，换上温暖厚重的棉衣。丽江的天气就是这样的变幻无常，你永远不知道穿哪一件衣服出门才合适。肯德基里面永远是人头攒动，大水车面前总有无数人在欢笑，拍照，想留下属于他们关于丽江的独特回忆，东巴许愿铃在风中轻轻的摇晃，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像是在应允无数人的祈祷和祝福。
他们三个人有时候并排走着，有时候严旭落在后面望着江南城和林安至幸福的背影，有时候江南城走在前面，不时地回头看看正和严旭谈笑风生的林安至。阿谷也忽快忽慢，始终忠心地跟在他们的身后，小小的爪子轻快地印在三个人零乱的脚步里。
有时候走得累了，林安至会强烈要求严旭和南城停下来休息，他们坐在四方街的木椅子上，对那些满脸写着“XX到此一游”的表情一脸兴奋的游客一点也不感兴趣，三个人有时候只是沉默地看看天，有时候林安至会抱起阿谷强迫严旭帮她拍照，严旭一边咕哝着谷雨还等着我们去开门呢，一边也很敬业地为林安至拍下了那些后来让她一看到就忍不住叹息的照片。
这一张，是林安至抱着毛发乱七八糟的阿谷扮鬼脸，林安至自得其乐相当投入，阿谷则被它眼前的毛发遮住眼睛，看不到表情，有一道极为强烈的光线打在她们的身后，让整个场景变得虚幻而遥远。
那一张，是林安至随意的拿着摘掉的墨镜，眯起眼睛看着天。旁边江南城伸出半个头，英俊的脸被拉扯得都变了形，表情十分的滑稽。他们的身后人群攒动，不知道谁又在谁的风景里。
林安至无数次地翻阅这些照片，每一个场景似乎都鲜活地在她眼前重演。在丽江的日子，让林安至和严旭真切的体会到了生活的沉痛与悲哀，但同时也让他们感受过踏实的幸福，那幸福的颜色因为梦想的存在而变得色彩斑斓，又因为带着一些心酸和惆怅，变得更加刻骨铭心。那是在林安至以后的人生里再也没有过的幸福，让人欢喜到想要尖叫也疼痛得让人泪流满面的幸福。
到了店里，严旭先要打开窗户，让新鲜明亮的阳光进来，然后把宣传板摆出来，把菜牌挂在临街的窗户上。紧接着要把木地板扫一遍，给窗台上的植物浇水，如果林安至昨夜已经把碗盘洗干净摆放整齐了，他就会跳过这个步骤，他把炉子提到巷子里，开始生火。
从阳台上拆下来的木柴，有部分严旭请三轮车搬运回了住处，另一部分被他留下来做柴火。这些木头因为长年被雨水浸润，有一些潮湿，严旭要费很大的劲，让能让炉火旺起来。
“呼呼呼，”他鼓起嘴巴用力地吹动炉火，瞪大眼睛好像一直气鼓鼓的青蛙。
然后整个巷子，整条五一街，就会弥漫着林安至记忆里最为熟悉最为温暖的，夹杂和木头的清香和旷野气息的味道，人间烟火的味道。
江南城则要背着大大的背篓穿过几条小巷去忠义市场买菜。林安至总是自告奋勇跟着他。和林安至一起去买菜，让江南城觉得很头疼。因为她一惊一乍完全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让卖菜的人一看就知道她不是本地人，自然就抬高了价格。
“茄子多少钱一斤？”林安至戴着墨镜裹着披肩，蹲下来在框里挑挑拣拣，装作很老练的语气问摊主。
“两元一斤！”那人口气很干脆，头也不回地答到。
如果是江南城去问，摊主一看他穿得脏兮兮背个大背篓的样子，就会满脸谄媚地凑上来：“算你一块二，你可以全部买完么？”
林安至大受打击，回来跟严旭抱怨：“什么呀！一个个都人人精似的，我以后再也不去买菜了！”
“大小姐，麻烦你以后跟我去买菜的时候，能不能不戴墨镜啊？穿得花枝招展的一看就是游客，不宰你宰谁啊！”
“人性还真是复杂！”林安至感叹到，“那以后要是去买菜，我就在菜市场门口等你吧！”
虽然带着她只会给他添麻烦，但是江南城实在不忍心拒绝安至希望帮他分担的好意，所以无论刮风下雨，认识他们的人都会看到，谷雨大厨师江南城背着沉重的背篓匆忙地往店里赶，他的身后永远跟着一个亦步亦趋的小跟班，她一边很努力地加快脚步，一边大声地喊：“南城，你等等我啊，哎！”
如果时间比较早一点，江南城就会任林安至在市场里瞎转悠，看她好奇地拿起硕大的土豆感叹“这么大个啊！”或者对着不认识的菜很惊讶的问摊主：“这个是什么呀？长得好特别啊！”林安至的鼻子像雷达一样在整个市场上扫描，她总是能发现一些美味的小吃，包括凉粉，馒头，煎饼，她站在这些小吃摊面前，眼巴巴地望着南城：“我好饿啊！到现在都还没吃早饭！”南城就会很无奈的走过去付钱，然后问她：“你要不要给严旭也带一份？”
时间久了，安至的好奇心慢慢淡去，也不那么热衷于每天跟在江南城后面了。林安至想要偷懒的时候，就躺在沙发上装出一副很不舒服的样子哼哼唧唧的：“哎哟，我的肚子有一点不舒服啊，我不想去了。”江南城就会心领神会地笑笑，然后独自去买菜了，回来的时候他总会从满满的背篓里变戏法地拿出一个苹果或者一根香蕉，他得意地对林安至说：“卖菜的老板娘送的！”
林安至就会眉开眼笑地接过来，一脸崇拜的神情：“哇塞，真的啊？你还真人是万人迷呢！”
生活，其实有时候就是青葱白菜，像他们一起度过的这些岁月，琐碎却无比真实。生活是在市场和小贩讨价还价，也是江南城背篓里那个苹果，是安至像林妹妹一样娇弱地咳嗽着抱怨严旭生火弄得满屋都是烟尘。也是安至和严旭每天为谁洗碗而争论。生活，是在最最平淡的日子里，我们即使有怨怼有争吵，却始终相互扶持彼此鼓励着走完的那一段路。
林安至有些艰难有些欢欣的走在这条路上，时光刷刷地倒退，她看见自己逐渐告别了以前那个骄傲任性的小女孩，学会了放低自己默默付出，慢慢具备了真正的承担，她看见自己，正在从一个小公主，慢慢变成一个女人。
人间烟火（2）
谷雨远离热闹的四方街，在悠长巷子的尽头，并不易寻找。这世间懂得欣赏静谧之美的人毕竟很少。大多数人来到丽江，只是盲目的跟风，寻找网站上书本里推荐的热门景点、知名餐厅、客栈，把自己的足迹抛洒在雷同的经验里。谷雨亦具备成为知名餐厅的潜质，但它一样需要时间证明。
时间，无法预计的时间，不能等待的时间，带给他们太多艰辛却又始终给予他们希望的时间。
“南城，怎么办啊？”林安至看着垃圾桶里被扔掉的大堆的菜，愁眉苦脸地问江南城，“每天都这么大把大把的扔，真的好浪费啊！”
“你以为我不心疼啊？可是不准备多一点，又怕客人多了菜不够啊！忠义市场离这又远，到时候去买都来不及！”
“我有个好主意！”严旭忽然灵光一闪，想起来了，“安至，你还记不记得北门坡那里有个小型的菜市场，我们还在那里买过蜜饯的！”
“哎呀，真的！我怎么就给忘了？那里离五一街很近哎！南城，以后你就少买一些吧，有需要的话，我们跟严旭再去买。”
菜的问题基本是解决了，可是饭的问题又来了。在高原的气压下，电饭煲里的饭要比平原地带熟得慢很多，严旭经常着急得直拍电饭锅：“大哥，你争气点啊，快点熟嘛！客人等着要呢！”
严旭被客人催得火直冒，又不好发作，这边饭锅里还在不紧不慢地吐着泡泡，他赶紧拿了一个大盆，把正在外面忙活的林安至叫进来：“安至，你快点去对面的回归食屋去借点饭。”
“啊？”安至有些懵，“可是我们都是做生意的，这样不大好吧！”
“这有什么好不好的！你不是想得罪客人吧？不然你就赶紧去，别在这里罗嗦。”江南城站在火热朝天的厨房里，火气跟着就上来了，“严旭，你手里的茄子切好了没，快点，像你这种速度，以后客人再多一点，谷雨就等着关门吧！”
严旭和林安至互相交换了同情的眼神，严旭心里也有些窝火，但他还是安慰安至到：“没事，回归食屋那厨师小伙子挺好的，再说了，他照着我们的创意做餐牌，我们还没跟他收使用费呢，你赶紧去吧！”
等到客人散去，已经是下午三点了。南城随便炒了两个菜，严旭赶紧把菜端上桌子，拿好碗筷，招呼林安至吃饭。林安至坐在木椅子面前，瘪着嘴巴，皱着眉头，一副很不自在的样子。
“我才不吃呢！”林安至愤愤地说。
严旭对南城努努嘴巴：“你刚刚的样子是有点凶，女孩子都小气，你过去哄哄她吧。”
江南城就嬉皮笑脸地凑到林安至面前，“夫人，你怎么啦？”一边伸手去拉她的手：“再怎么生气，饭还是要吃啊！”
“我才不吃，我不吃嫌我罗嗦的人做的饭！”林安至很有骨气的样子。
“那好吧！我们开动！”江南城转过头来笑眯眯地望着严旭说。
林安至见半天没有人理她，不一会儿就自己悻悻地坐了过来，为了表明她还在跟江南城赌气，她故意坐在严旭那一边，也不出声地，低头扒着饭。
江南城边把饭往嘴里送，边拿眼睛看着林安至，她应该真的是饿了，从早上到现在，这是他们的第一餐饭。只见林安至大口大口地扒着饭，就着一两片土豆和咸菜就吃掉了大半碗。江南城看了看桌上的菜，炝炒土豆丝，麻婆豆腐，还有一小碟泡菜，他忽然发觉，这么久时间以来，除了有一次在林安至强烈要求下买了一只烤鸭，他们几乎都没怎么吃过肉。因为肉类的利润最高，要留着贩卖给客人。
江南城又看了看旁边和林安至几乎一模一样在狼吞虎咽的严旭，心里忽然涌上了一阵酸楚。一直以来，江南城都在内心里觉得自己很辛苦，带着两个毫无社会经验的大学生，他要付出更多的精力与时间来考虑事情，详细周全的维护谷雨的一切，有时候他也会恼怒严旭的慢手慢脚和林安至的迷糊健忘，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在他们两个人的生活里，根本没有装着和江南城一样对于经营餐厅运筹帷幄的经验，而这种经验，自己又付出了怎样艰辛的代价才能够得到，怎么可以要求他们一下子就适应，就改变，成为他得力的左右手。
他一直理所当然的按照自己以为正确的方式对待他们，在严旭手忙脚乱不知所措的时候，他会大声呵斥他，因为当年他在厨房帮手的时候，师傅的铁勺子会毫不留情地敲在他的头上，他责怪安至总是忘记蒸饭，因为以前姑妈餐厅的服务员总是手脚麻利地做好相关的所有事情。在厨房工作的人，理所当然的吃客人剩下来的菜，所以他们还能吃到江南城做的炒菜，已经是很大的幸福了。
可是他忘记了，站在他面前的两个人，还只是孩子，是刚刚走出校园，在逐渐长大艰难蜕变的孩子。他们跟他是不同的，他们的人生从来都是一帆风顺，从来没有凄风苦雨，在来到这里之前，他们还是父母手心里的宝贝，集万千宠爱于一生。如果没有谷雨，他们也许会跟大多数大学毕业生一样，已经在某个大城市找好了工作，每天朝九晚五的上下班，午饭吃西餐厅吃新天地，晚上选择去酒吧放纵，周末和同事远足，在大自然里放松被都市的喧嚣占据的心灵。在某个闷热的城市夜晚，也会想念起故乡清凉的夜色，想着年迈的父母然后泪流满面，可是白日的光线一旦到来，他们就会忘记所有黑夜里的挣扎，重新变得斗志昂扬，笑靥如花。
江南城想，他们跟他是不一样的，他的人生中并没有太多的选择。如果没有林安至，也许他还在城市里疲惫的奔波，努力地在虚华浮影里面寻求内心的安宁，以及遥不可及的幸福，也许他穷其一生都不会与丽江有任何交集。可是，命运的双手，在看似把他们拉远的同时，却又紧紧地将他们绑在一起。他们来到了这里，很艰难地勾勒着梦想的轮廓。谷雨维系着他们血脉连心的渴望，在这样一个陌生的高原城市里，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依靠。林安至和严旭总是无条件的信任他，尊敬他，也包容他。这一切的一切，只是因为，他是谷雨，也是他们最大的支撑力量。
想到这里，南城心里又涌起了一阵强烈的责任感，他极力地忍住了自己内心里涌动着的悲哀和酸楚，故作神秘地对严旭和林安至说：“我有个办法让你们吃得更好，你们要不要试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