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石块后边那个清兵站起身来，笑道：“齐林，齐林，你一脚未踢死我，老子反倒要你的狗命。”原来，这个清兵刚才被齐林踢得口吐鲜血，昏迷过去，但他并未死亡。当他醒来时，听齐林和姚武正在互通姓名，各讲来历，也就装死，一动也不敢动。只想等他俩走后，再逃命也不迟。哪知齐林送走姚武后，刚好坐在他身旁休息，便突起恶念，轻轻从腰际拔出匕首，用尽全力，朝齐林后背刺去。眼见得齐林昏死过去，心中大喜，想道：“老子可要接受你的教训，不能就此饶过你。听说人心炒着吃比猪肝还香，老子今天就要开你的膛，取出你的心来，炒了下酒。”
清兵检起长剑，一步一步朝齐林逼过去，离齐林四五步时，又突然想：“这贼子武艺高强，焉知他此刻不是装死？如果走近他的身旁，弄不好反遭暗算，不如还是等一等，让他死透了再动手不迟。”
“呜——”正在此时，只听得前边传来一声虎啸，“呜——呜——呜——”群峰响起一片威严的回声。这猛虎果真不愧百兽之王，一声长啸，竟然在山林中激起一股冷风。飞禽走兽如临大难，向这边狂飞猛竄。清兵“啊呀”一声，也顺着野兽奔跑的方向逃命。方逃得十几丈远，又听得“呜”地一声短促怒吼，扭头一看，那兽王离他只十来步远，清兵浑身瘫软，倒了下去。
好个兽王，皮毛灿烂如同金缎，条条深褐色斑纹使之更为壮观，两眼恰似绿灯，大嘴一张，口腔血红，白牙森森。只见它后腿一蹬，腾空跃起，稳稳落在清兵的身边。它噏动一下鼻子，仿佛是闻闻眼前这一人体是否有腐臭之气。清兵忍不住浑身发抖。老虎见他是个活物，也不立刻将它撕开饱餐，却坐在一边，一动不动。清兵等死期来临，好一会儿都不见动静，偷偷睁眼一瞧，只见那凶兽闭上双眼，似乎在打瞌睡。
清兵暗喜，偷偷起身，拔腿就跑，跑了十几步远，只听猛虎怒吼一声，响如惊雷，震得树杆簌簌抖动，枝叶沙沙作响，清兵嚇得扑倒在地。那野兽走过来，用利爪将他在地上扒来扒去玩了一会，又慢慢走开，背对着清兵坐下。
清兵早已嚇得魂不附体，朦胧中似乎老虎已走开了，睁眼一看，见老虎背朝自己坐着，又不敢起身逃命，于是朝较远的一方轻轻滚去，那老虎似乎并未发觉，让他在地上滚。清兵越滚越快，突然猛虎狂吼一声，再次扑上来，利爪“嘶”地一声，扒开他的胸膛。
齐林觉得自己通体轻松，在云雾中飘飘荡荡，不一会，来到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遍地都是绿茸茸的芳草，点缀着各色野花，有一群美若天仙的姑娘在草地上翩翩起舞。姑娘们笑声如同清泉婉转，银铃叮当。一阵推推攘攘，出来一个身穿白衣的姑娘。想是大家要她唱歌，她推辞不脱只得唱了起来，她的歌声是那么美妙动听：
哎——，妹相思哎，不知风流待几时？只见风吹花满地，不见风吹花上枝。
哎——，妹相思哎，妹有真心郎也知。蜘蛛结网三江口，水推不断是真丝。
哎——，妹思郎哟，妹爱情郎不爱多。愿郎不学鲤鱼子，这河游罢游那河。
哎——，妹思郎哟，行也思来睡也想。行路思郎留半路，梦里思郎留半床。
唱罢，姑娘们又嘻嘻哈哈笑个不停。齐林只听身后一个声音喊道：“聪儿，聪儿，我找你找得好苦，原来你在这儿。”回头一看，见是姚武在喊那唱歌的姑娘，便用力帮他大声喊道：
“聪儿——聪儿——”
这时，齐林觉得有人在拉自己，他挣扎着朝聪儿跑去，不小心绊了一跤，重重地摔在地上，背部被什么硌了一下，好疼哪。只听一个声音轻轻叫道：
“大哥，醒醒；大哥，醒醒。”
齐林睁眼一看，原来自己躺在一个茅草棚里，这不就是那个哑吧男孩的茅棚吗？他的目光从身边的一双脚慢慢向上移动，果然，是那个哑吧男孩。正想刚才是谁在说话，只见那小哑吧满面笑容，轻声说道:“大哥，你醒了。”
齐林吃了一惊，想爬起来，那男孩按住他，不让他动。齐林困惑地说道：“原来你不是哑吧。”
男孩格格一笑：“我怕坏人欺负我，故意装的。”那声音非常清脆、柔嫩。齐林更是奇怪：怎么象个女孩的声音？他晕晕乎乎地像是做梦，又像是醒着。什么都弄不清了。他想问什么，张张口，感到很累，即刻又忘了说什么，便闭上眼睛，只听那男孩又说了起来：
“大哥，你流血过多，已昏迷三天多了。那天下午，我听见对面山上虎啸，心口突突直跳，总怕你出事，到底忍不住，就朝虎啸的方向寻去。找了半天，最后见你躺在血泊中，不远处还有几个清兵的尸体，马上明白，你是条好汉，杀了几个官兵后，身受重伤，便把你背了回来，你好沉啰，累死我了。”说到这里，又“格格”笑了起来。
齐林这时清醒了许多，轻声说道：“感谢小兄弟救命之恩。……那天，我麻痺大意，遭人暗算了。”
男孩又说道：“大哥，听你在昏迷中，叫了几声‘聪儿’的名字，想必你是认识此人？”
“不认识。那天上午，听一个叫姚武的好汉说的。”
“姚武？他在哪儿？”男孩急切地问道。
“他到襄阳去了，小兄弟，你认识他？”齐林说完这句话，觉得非常吃力，闭上眼睛。
男孩见齐林身体还很虚弱，便不再开口说话，用被子把他盖好，轻轻走出草棚。
接连几天，男孩都守候在齐林身边，每天为他换草药。又将猎回的野兔、山鸡等，熬成香喷喷的肉汤，喂齐林喝。在他的精心照料下，齐林的伤势好转得很快，能撑着坐起身了。男孩见他身体渐渐复原，心中欢喜，又问起他的经历来，齐林把自己的身世以及到镇江刺杀乾隆，过江时遇刘松，来南山老林寻银莲剑，和姚武一道杀清兵，两人结拜为异姓兄弟的事一一给他讲了。男孩听得很高兴，两眼里流露出十分钦佩的神色。他又问道：“大哥，那天你说，姚武告诉你有个什么‘聪儿’的事，你还未讲哪。”
齐林又把姚武讲的故事向他复述了一遍，讲到王轿头在女儿逃走后，自己因寡不敌众而被俘，最后被清兵用铁钉钉死在墙壁上时，男孩大叫一声，昏死过去。齐林忙把他放平，轻轻拍打他的胸口，半晌他才苏醒过来。“哇”地地哭叫一声：“爹爹你死得好惨哪!”
齐林又是一惊，忙问：“你就是那——”
那“男孩”也不回答，哽咽着，猛地扯下蓝头巾，一股秀发瀑布般倾泻到双肩上。
齐林一时惊呆了，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聪儿哭了一会，渐渐止住。面朝东边家乡的方向跪下，双手合十祷告道：
“爹爹英灵在上，孩儿不杀掉狗官，为民除害，为爹报仇，誓不为人!”
夜晚又来临了。齐林不肯走进茅棚。聪儿冷冷地说道：“摆什么臭谱？不是在棚屋里睡了好几天么？”
“那时我不知道你是……女的。”
“知道了又咋的？就算你是个正人君子，常言道：‘君子坐怀不乱’，你不敢进棚子，表面正经，其实心中有鬼。”
“我……对天发誓：齐林若对姑娘有半点歹心，五雷轰顶。”
“好了好了，不必发誓，”聪儿打断他的话，“我从未见发誓灵验过的。再说，这地方晚上不安全，你的伤还未痊愈，睡在外边，万一半夜来了狼，把你叼走了咋办？”
齐林一想，倒也是，无可奈何地钻进茅棚，也不敢躺下，独自缩在一个角落里坐着。
聪儿不理他，说道：“对不起，我可要睡了，伪君子!”说罢，倒头就睡。齐林觉得伤口疼痛起来，坐也不是，睡也不是，不知咋办才好。聪儿怒声道：“你再不躺下，立即给我滚，我永世不再见你!”
齐林一声不吭，只好乖乖躺下。但想到身边还睡着一个年轻的姑娘，怎么也睡不着。
过了半晌，聪儿见他还未睡着，又道：“往日一躺下，就鼾声如雷，睡得像个猪，今天咋的了？”
齐林喃喃说道：“不知为啥……就是睡不着。”
“睡不着？那好，我给你讲个故事，包管你就睡着了。”
“那就请讲吧。”
“说的是大明王朝朱元璋皇帝的事。那朱元璋也是个苦孩儿出身，年轻时交过一班穷朋友。后来做了皇帝，一个穷朋友去找他，与他拉起了家常。说道：‘朱大哥，你还记得吗？那年咱们一道给财主放牛，偷了一些豆子，在芦苇荡里用瓦罐煮，还未煮熟，大伙就抢着吃，连罐子都打破了，汤也撒了，豆子滚得满地都是。你只知道拣掉在地上的豆子吃，不小心连红草叶子也送进嘴里去了，叶子卡住了你的喉咙。嘿嘿，瞧你那难受样儿，我忙出了一个主意，叫你嚼了满口青菜叶子呑进喉，才把红草叶带进肚子里去了……’话没说完，朱元璋骂道：‘尽他妈胡说八道，给我推出去砍了!’这个穷朋友就此送了命。另一个穷朋友听了这件事，整整想了一夜，第二天又去见朱元璋，开口就说道：‘我主万岁!当年微臣随驾扫荡芦洲府，打破瓦罐城，杀了汤元帅，捉住杜大臣，红孩儿卡关，多亏蔡将军。’朱元璋一听大喜，就封他做了一个大官。齐大哥来日若成就大事，如果小妹有难前去相求，只愿大哥那时刀下留情。”
齐林不假思索随口答道：“齐某若做了皇帝，聪妹当做皇……”“后”字未出口，立即感到此话唐突了聪儿，越发浑身不自在起来。聪儿倒不在意，反倒低声“吃吃”笑了。齐林回想这些天来，多亏聪儿百般照顾，才拣得一条性命，聪儿和自己一样，对官府充满血海深仇，且人品、才华，都是百里挑一的人物，这辈子若与她结成夫妻，怕也是终身的造化。想到这里，心中充满蜜情柔意，越发睡不着了。
聪儿嘴头上挺硬，其实自己也和齐林一样，不能入睡。她回想自己的一生，越想越觉得凄凉。从小就失去母亲，和父亲相依为命。小时候为练一身硬功夫，换口饭吃，不知吃了多少苦头。长年累月，走街串乡，表演几套武术，几个杂耍，换点血汗钱，和乞丐差不离。受了多少富人的白眼，流氓无赖的辱骂嘲笑。父女俩把恨藏在心里，眼泪在心上流。
她慢慢长大了。父亲也渐渐衰老不能到处跑了。好在他有一身硬功夫，被抬轿的兄弟们看上，做了个师傅，生活渐渐有了好转。哪晓得响起这晴天霹雳!爹爹呀，你死得太冤了!太惨了!她仿佛看见，爹的身躯、四肢被钉在墙上，鲜血淋漓，惨不忍睹，爹的眼睛没闭，他一定是圆睁着双眼死去的。……
她不能忘记那天，自己是如何逃命的。她打倒两个清兵，冲出重围，向江边奔去，心想，决不能被他们抓住，逃不脱，就投江自尽。
那时，只听得身后一个声音狂喊：“抓住她!快!快!谁抓住她，把她赏给谁!”一群清兵狞笑着，狂吼着，朝自己追来。她横下一条心，跳进滚滚奔流的长江。她水性不好，游了一会，就觉得不行了，慢慢沉了下去。
等她醒来时，觉得自己像睡在摇蓝里直晃荡，睁眼一看，发现躺在一条小船上，一个面色黝黑的小姑娘朝后舱惊喜地叫了一声：“哥，她醒了。”
摇桨的声音停住了，那位哥哥走过来，对妹妹道：“黑妞，熬碗姜汤来。”小姑娘忙到后舱去。那位哥哥忙问她是昨回事，为什么寻短见，她哭着讲了自己的经历，那汉子竟流下眼泪。小姑娘端来姜汤，她的眼圈也红红的。
兄妹俩留她在船上歇了两天，哥哥取出自己的一套旧衣服，让她换上，对她说道:“如今年成不好，要饭也无处要，你只有一条活路，到襄阳那边的南山老林去，那深山老林里即使没粮食，吃点野果，猎点野味，也能活下去，熬过这年头再说。”说完，给了她十几个铜板。
她向那汉子跪下，认他为义兄，又认那小姑娘为义妹，可是连这兄妹俩的真实姓名也未弄清，只记得义兄叫小妹“黑妞”。渔家的姑娘，晒得真黑呀!但她明亮的眼睛，圆圆的脸，是那么可爱。
就这样，她朝南山老林走来，一个十六岁的姑娘，要独自一人来这深山老林中生活，真不敢去想!但是，这是老天爷安排给她的唯一出路。她要勇敢地活下去，她要报仇。
义兄给她的那点钱很快就用完了，离南山老林还很远，她只得独自拉场子，表演几套拳脚，挣几个铜板。为了不再惹麻烦，她女扮男装，用布带紧紧勒住隆起的双乳，装成受伤的样子。压低声音，用嘶哑的声音叫场子，以后，干脆装成哑吧。
她用挣得的一点钱，买了一把匕首，一把钢叉和弓箭，就这样，终于走进南山老林。
刚进山的那段日子真不知是怎么过的。她几乎成了一个茹毛饮血的野人，就靠野果、野菜、蘑菇以及兽肉为生。后来，用几张兽皮到深山的寨子里换了一点盐、火石、火纸和苞谷种籽，换了好几个地方，才找到眼前这小块地，有泉水，还可以种点杂粮。她搭起了棚屋，成了一个“棚民”。
两年多了!她孤零零与野兽为伍。突然，老天爷给她送来了这个名叫齐林的英雄汉。一见他，凭自己多年浪迹江湖的经验，立即判定他是一个诚实、正派、武功高强的青年。她真怕他离开自己。她需要一个与自己相依为命的人。当他离开自己，独自一人进深山觅宝时，她焦急地盼望他归来，这时，她才觉得自己片刻也不能和他分离。……他受伤了，自己不得不露出真容来，可是，这位大哥真是个顶天立地光明正大的人物，对自己没有半点歹意，真令她肃然起敬。齐林哥哥，你开口吧，我一切都会依了你的……
聪儿是第一次失眠，她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