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
霞光不忍离去,最后一缕余光照着小寨;照着群山;照着小河;照着矮坡头。
贡翔站在自家院前的矮坡头,嘴里叼了烟,烟气朝着他身后跑,他双手憋进裤兜里,目光窎远,目送着最后一丝晚霞离开,血丝在他年轻的眼里盘根错节,交错相织,纵横累累,一份喜,一种忧。
夕辉敛去,晚霞虽是不忍,却也在西天散尽,留下朦朦胧胧的世界。
于是,傍晚来了。悄悄来了,寡然无声。
这个傍晚很特别,虽是入春了,但这个傍晚却起雾了,四野烟笼,白茫茫,灰蒙蒙。
雾气沿了河谷,山丘,爬上酸竹寨,弥散开来。
站累了,贡翔便伸长了双腿坐下来,背靠着长满常青藤的栅栏,在他目之所及的远处,一个小男孩赶了一群牛羊,走上回寨的路上,黄尘滚滚,似乎还能听见小男孩柔弱的呵斥声。贡翔嘴里的烟,灭了。他不知道。
贡翔看着远处浩淼巍峨连绵起伏的大山,直到把它们看成了暗黑色。
夜幕降临,呼呼地刮起了风来。
贡翔站起身来,理了理衣领裤脚,下了矮坡。
那条通往土地庙的路,早已杂草丛生,掩盖了路。贡翔压低了脚,走着。此刻,天渐渐暗了,看不见他脸上的任何表情,可在这个饱经沧桑的年轻人内心里,此时此刻,却已心潮翻涌。他与自己相爱多年的娣媚就要相见了,就在今晚,土地庙前,只有她和他。他心里,又喜又忧,为时隔多年再度重逢而喜,为相见却又别离而忧。多年以来,他之所以迟迟不娶,就是为了等她,而今,当她再次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她却成了守寡多年的女人,身边还有孩子婆婆累赘,生活慢慢压弯她的腰肢,晒黑她曾经皎洁无暇的脸庞,她垂悬了头,漫不经心地活着。这样的一个女人,还有等下去的必要吗?不,不,既然爱了,就爱到头吧!贡翔心里这样想着。娣媚也是身不由己那,我相信她还是爱我的,她当年之所以背叛了我嫁给别人,完全是她父亲在作怪,我不怨她,再说他婚姻并不顺利,一嫁再嫁,饱经风霜,受尽苦难,到头来夫家离散,只留下孩子和婆婆跟她相依为命了,我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放弃她,女人很需要男人的呵护,再说了,多年来我对她的情始终不变,苍天为证。贡翔心里思虑着,纠结着,长长的路已经走了一大半了。
起风了,四周的草木窸窣作响,清冷的天映着清冷的地。
皓月当空,却为茫茫雾所遮挡,月色趁雾稍不留神,悄悄穿过了雾气层层,把它微弱的光撒向天空,大地。
山川原野,静悄悄的,渐渐响起了春虫声,一阵接了一阵,吱吱吱......
晚风拂过草木的声音,呼呼呼......
南利河畔,一株清冷的枯杨柳,深深垂了头,它光秃秃的,站着。清冷的河面倒映了它清冷的枝干,纵河面皎洁,却倒映不起任何它的摸样,只有清冷的光。
南利河依旧流淌着凉凉的水。
汩汩涓涓。
叮咚叮咚。
近了,近了。
离土地庙近了,越来越近了。
迷雾笼罩的那头,不正是那多年不见的土地庙吗?噢噢噢,是的,确是土地庙了,时隔多年,再次映入贡翔眼帘,可惜迷雾笼罩看不清它全貌。它可是当年模样?贡翔心有疑问。
晚风接连袭来,贡翔紧缩了身子,他头发一一朝后摆。他跑起来,朝土地庙跑去。
好远好远......
近了。
近了。
贡翔却停下脚步,站在齐身高的草丛里,他依稀看见了迷雾罩着的土地庙头,有一女人,她似乎在痴痴张望,往着那条无尽的路。贡翔看不清她面庞,只见了她迷雾缠身,一身的孑苦愁悒。她痴痴等待着什么?她在徘徊,踟蹰。她凄迷的眼中,是否暗藏了诸多的苦痛?她双手别于身前,腰身佝偻地站着。
迷雾朦朦胧胧,久久不退。
贡翔穿过草丛,朝她走去,草丛窸窸窣窣响了起来。
近了。
近了。
“你......你......来......啦。”女人开口了。
“娣媚?你......”
“你......久等......了吧?”
“没,我......也......刚来。”
“哦,吃过晚饭了吗?”
“吃......吃......吃了。”
“哦。”
贡翔双手别于身前,手指扭动着。
“坐这吧。”贡翔从乱杂堆里拾掇了块木板,扯了把野草揩了揩,递给娣媚。
“哥,你坐。”
“你坐,我一路跑来,不想坐。”
“跑来?”
“嗯,怕你久等了。”
“没有,真没有。”
“那......那......好......”
“你来了,毛毛怎么办?”贡翔欠欠身,问。
“毛毛和婆婆在家。”
“婆婆不是眼睛不好使嘛。”
“不怕,毛毛听话,不会乱跑的。”
“哦,那......那......好。”
贡翔朝娣媚坐的位置靠了靠,也坐下来。
“娣媚,我......”
“哥,你.....想......说......什么?”娣媚低语,没敢看贡翔。
“娣媚,你......心里......还有......哥......吗?”贡翔支吾道。
娣媚点点头。
“哥,我......有。”
“哦,那......好。”
贡翔脸上有了一丝丝笑容,他一颗早已冷却的心再次有了温暖的眷顾。
“娣媚,你......愿意......”贡翔看着一点点剥落的庙墙,痴痴说。
“我......你......我们?”
娣媚脸上露了丝丝喜悦,但一会儿却散尽了。
“我们在一起好吗?”贡翔低头理理鞋带,说。
“我......”
“你不肯?还是?”
“不是,我......”
“我......肯。”娣媚思虑许久,轻声说。
“可,哥,我有孩子,婆婆,你......”娣媚沉了脸。
“我,没事,我喜欢毛毛。”
“婆婆呢?”
“也......没事......”贡翔这时才记起娣媚夫家年老的婆婆,怎么办呢?难道要也要养活她吗?贡翔开始犹豫了。
他搔搔脑袋,扭扭手指。
“不怕,我们一起养活他们。”贡翔坚定说。
“真?”
“嗯,相信哥。”
“嗯。”
“哥,你不后悔吗?”
“怎么会,哥这么年都一直在等你,你或许并不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
“哥,我......对不起。”
“娣媚,在爱情面前,不要说对不起,好吗?”
“嗯,我不说。”
“可我怕旁人说你的闲话,说你苦苦等了这么些年,却等来了多次改嫁的老女人。”
“我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只消管我们的事。”
“我......会......待......你。”贡翔继续道。
“嗯,我知道。”
“哥,天,黑了。”
“嗯,我......送......你。”
“不了,被人......看见......”贡翔轻轻伸了手去捂了娣媚的嘴。
“我......依你。”
“娣媚,快到干农活的时候了,到时候我去帮你吧。”
“哥,你腿不好使,不用了。”娣媚说着,目光注视着贡翔的腿,落下泪来。
“没事,我......行......不哭......咱不哭......”
“嗯。”
“回家吧。”
“嗯。”
迷雾渐渐散尽了。
皓月完全显露了,蟾宫似雪,皎洁无暇。
长长的路上,两人相挽着走上宽阔的路。
月光泻了一地。
路,很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