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归来
1
在入学快九岁的时候,一辆马车在异常绚烂的夕阳下驶进了尤家的大院。龙子贤把尤安平送了回来。
尤安平在龙子贤的搀扶下走下车,苍白而消瘦。如雪呆呆地站在门边。乐凡睁大眼睛看着两人,轻轻拉了一下姐姐的长袖。龙子贤笑着说:“雪儿,还不去叫你爹娘,说叔叔和哥哥回来了。”安平轻轻摸了一下如雪,唤了句“雪儿”。乐凡好奇地叫了句“哥哥”,见来人点他就跑到屋里,边跑边叫“叔叔跟哥哥回来了”。如雪如梦呓般叫了句“哥哥”。安平苍白的脸上漾出灿烂的笑容。如雪不尽泪如雨下。龙子贤说了句“傻丫头,都回来了”。
尤山隐和秋玉阳迎了出来。安平径直跪下去,说:“孩儿不孝,孩儿回来了。”秋玉阳流下泪来,和尤山隐一起扶起安平,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过去的都过去了。”
龙子贤叹了一口气,说:“平儿病的不轻,那个女人早已不知所踪,此次回来该好好修养一番。”尤山隐问道:“你如何遇到平儿的?”龙子贤说:“不知是谁送了封信给我,让我去客栈找平儿。我去了一趟,平儿果然在,只是早已病的不轻了。”尤山隐又问安平道:“那个女人呢?”安平脸色更差了,说:“走了……”秋玉阳忙说:“不提了,让平儿回房好好休息。”
2
等到安平房里没有其他人来,如雪悄悄走了进去,却只是站在床边不说话。不多久,乐凡也跟着进来了,他见如雪不说话,自己也不说。
“雪儿”,安平撑着坐起来,问道:“是弟弟?叫什么名字?”如雪还是不说话。乐凡便答道:“我是尤如雪的弟弟,姓尤名乐凡字彬礼。”安平轻抚他的头,说:“我是你哥哥,名安平字秉承。”“哥哥”,乐凡笑着说:“姐姐一直都在等你回来。”如雪瞪着乐凡,说了一句“滚出去!”乐凡立刻哭了起来,还不忘向安平告状说:“姐姐好凶……”安平想起了如雪小时候哭的样子,暗暗一笑,像以前一样用袖子擦去乐凡脸上的泪水,说:“是如雪不对,不该对乐凡凶的。乐凡会怪姐姐吗?”不等安平回答,如雪便连推带攘把他弄到门外,还关上了门,任凭他在门外扯着嗓子哭。安平仍是笑笑,说:“雪儿,不该这样对弟弟!”如雪打开门,说:“不准哭!你在哭就再也不理你了。不准进这个门,你敢进来我就打你!”乐凡扁扁嘴哽咽着,真的不大声哭了,也不敢进门一步,只是十分委屈地站在门口。安平招了招手,对乐凡说:“过来,姐姐不会打你的。”乐凡看一眼如雪,又看了一眼安平,然后小心翼翼地跨进门,见如雪真的没有动便飞快地跑到安平身边。安平抱起乐凡,放到床上。乐凡坐好,拍了拍旁边的位置,示意如雪也过来坐。如雪没有过去,只是转过身出去了。乐凡急忙从床上下来,跟着跑了出去。
乐凡稚嫩的叫声渐渐远了,如雪从门后出来,得意地走进了屋里,关上了门。安平一笑,叫了句“鬼灵精”。
3
尤山隐摆了小宴,与龙子贤对饮。
“大哥,”龙子贤借着酒力说:“你离家多年,也该回去看看了。龙家已经不如从前,爹娘年纪也大了,很想念大哥。”尤山隐泯了一口酒,说:“不必再提此事了。我们兄弟也很久没见了,不提这些,只饮酒。”“大哥”,龙子贤提高声音,说:“你看到平儿如此难道不心痛吗?世上可悲之事莫过于‘子欲养而亲不在’,你为何如此固执呢?”尤山隐叹了口气,说:“我无颜见父母!”龙子贤说:“大哥不用担心,爹娘并没有责怪你,还时时盼着你回去。”尤山隐说:“平儿的事我放心不下,待她好些再一起回去。”
4
安平最终还是没有好起来,她起先还可以勉强下床,还能到后院弹上一曲,还回去河边走走,会远远地看一眼乐坊。后来,他只能躺在床上,甚至连笔都握不住。那一日两大碗苦得让人皱眉的药没有丝毫作用,连如雪和乐凡所带来的欢笑快乐也没有减少他蹙眉的次数和忧伤的时间。
安平经常笑,笑得让人心疼。如雪似乎能感受到什么却又说不清楚。乐凡时常笑得没心没肺,哭得惊天动地,只知道自己的喜怒哀乐,很让安平羡慕。尤山隐见安平身体越来越差,竟半年内急出不少白发。秋玉阳想了些法子用了些偏方,终是无能为力。
要来的终究躲不过,安平还是到了弥留之际。安平在家人急切的呼喊声中醒了过来,脸上似乎红润了些,说:“孩儿还是摆脱不了不孝的罪名,要先走一步了……”尤山隐雄浑中略带哽咽的声音响起——“吾儿是最好的儿子”。安平转向秋玉阳,说:“养大于生,娘的恩德孩儿不曾忘记……”秋玉阳抹了一把泪,说:“我这个娘做得不好。”安平冲拉着自己的右手的如雪一笑,说:“雪儿不要欺负弟弟,要乖乖的。”如雪直直地望着安平,说:“你说过要答应我一件事的,我要哥哥永远都不走,永远陪着雪儿。”安平吃力地抬起手,捏了一下雪儿的小脸蛋,说:“好。哥哥要睡一会,醒了再陪你。”如雪又说:“哥哥不准走!”安平又笑,说:“哥哥会在太阳下山之前回家。你现在带弟弟出去玩,你回来哥哥就会醒了。”如雪点头说好,然后拉着乐凡出去了。
突然安平眼前一阵模糊,他看不见父母弟妹,听不见呼喊哭泣。他看得十五岁那年舞坊里跳舞的紫陌,听到紫陌银铃般的笑声。他伸手去拉紫陌,笑着说:“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了你好久……”
如雪还没有走远,屋里就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乐凡拉了一下如雪的袖子,他不明白如雪为什么突然停了下来。如雪的泪终于滑落,有点滴在衣服上,有的掉在地上,怎么也止不住。乐凡也跟着哭了起来。
夕阳西下,彩霞绚烂如血,没有人欣赏,也没有人坐在门槛上等另外一个人。
5
安平的丧事办得简单而仓促,毕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谁也不愿过多地触及其父母的伤口,以至于如雪和乐凡没有真正明白死亡的现实。如雪仍会坐在门槛上看着夕阳,只是已经不是在等谁了,只是一种很难改变的习惯。乐凡仍会坐在姐姐旁边。
有一日,秋玉阳实在忍不住了,拉起坐着的如雪,失态地大叫道:“傻丫头,不要等了!安平死了,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如雪狠狠地瞪了娘一眼,仍是坐下,什么也不说。秋玉阳的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漫,说:“丫头,安平真的回不来了,你可以不用等了。你知道娘的心有多疼吗……”如雪没有看娘,只是说:“哥哥不会骗我的,他会在太阳落山之前回家!”秋玉阳抬手打了她一巴掌,说:“他死了,回不来了!”如雪仰起头,努力不让泪流下,泪还是流了下来。乐凡踮起脚仍看不到如雪的脸,说:“姐姐不哭了,乐凡听姐姐的话,乐凡不让娘打姐姐了……”秋玉阳蹲下来抱住如雪,说:“娘不是故意打你的。雪儿乖,雪儿不哭!”如雪推开娘,胡乱擦了一下泪,什么也没说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