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小小的,陪伴着莫千南渡过了十八个春秋的城市坐落在中国的西南,因为那些开放在深山里的兰花而被命名为兰城。城市被高耸的青山包围,它沉默得可以在任何时候被任何人遗忘。城市狭窄弯曲的街道边上种着茂盛的梧桐树,不算高的建筑都被强烈的阳光晒得褪了色。千南最深刻的那些记忆力,总是有她和妹妹两人一起不紧不慢地在兰城那些街道上漫步的情景。不甚宽广的街,迎面吹来的徐徐微风。生活在那里的人们习惯了晚睡晚起,下午饭后便迈着最慵懒的脚步在街上散步。老人从远处的乡镇挑来一担自家果树上结的水果。就是这么一个不引人注目的小城,只适合有着温暖气息的家庭。
在千南还很小的时候,她总是站在家门口张望着那个微型的街心花园。那时候她以为那就是世界的中心,她甚至还看见过电视里的男明星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打她面前经过,而兰城城郊背面那个水库就是大海。爸爸妈妈就是这个世界的一切。
关于那个时期的记忆,早已经遥远到只能在照片里找寻。可是她怎么想都想不起那个父母带着她在小花园里照相的情景了。家里的相册里,一直都有这么一套照片。那时她的妹妹莫千依还没有出世,他们在街心花园旁边经营着一家小小的杂货铺。照片里两岁的千南穿着白裙子,手捧美人蕉,站在花丛里微笑。爸爸妈妈在她旁边,他们也是微笑着,真的微笑着。
而她真正所还能回忆起的关于幼年的真实的记忆,都是些一家人在夜里看电视的琐碎情景。电视里的男人抱着洋娃娃唱,亲亲我的宝贝,我要飞过高山。那是当时她最喜欢的一首歌。那个时候,千南还只是个小孩子。她不会想很多,可是她知道幸福其实就是那样简单的事情。一家人,一间小屋子,一个沙发,一个既可以装衣服还可以放电视机的柜子,柜子门上镶着一面大大的穿衣镜。因为只有一张床,他们三个人就挤在那张床上睡觉。房间外面是爸爸经营的杂货铺。她总是觉得爸爸是伟大的,因为他能从高高的货架上拿果汁给她喝。然后用跑调的声音教她唱歌,逗得她咯咯地笑。
爸爸是伟大的。他有着那个省份最常见的黝黑皮肤。在他还年轻的时候,他是个充满了干劲的小伙子,几乎走完了整个中国。学会了制作各地的美食,写了一页又一页的诗稿。然后有一天,他还是选择了回到这个他所出生的小城,在这里爱上了一个快乐热情的女子。两个人除了爱情一无所有,女子不顾周围所有人的反对嫁给了他。一年后,他们就拥有了一间杂货铺和一个女儿。女儿被唤作千南,是那个时候他们所珍视的一切。
关于爸爸妈妈,还有那间小杂货铺,千南有太多太多说不完的回忆。那个时候妹妹还没有出生。
千南就读的幼儿园在小城的另一头,爸爸妈妈骑车,却只要十来分钟。小小的城市在她的记忆里却总是大得无边无际。
记忆里的幼儿园是一个像动画片里的童话乐园一样的地方,教室里有彩色的课桌椅,墙壁上画满了各种卡通画,院子里有各种玩具,花坛里的花朵不分冬夏地开放着,墙边还有可以乘凉的大树,冬天也不落叶。小朋友们也都很和善,每次下课后大伙儿就从教室里飞奔出去,抢院子里的大转轮玩。关于那个小转轮,却有过一些不好的回忆。比如有一次她亲眼看到一对双胞胎中的弟弟因为没有拉紧座位上的护栏,在转轮飞速旋转的时候飞了出去,撞在墙角的花盆上,哇哇大哭。千南看到了他膝盖上裂开的伤口,像一张血淋淋的嘴巴。
双胞胎弟弟被院长亲自用自行车送到医院去了,那之后的好久他都没来幼儿园了,双胞胎哥哥说他已经不疼了,但是膝盖上每天都缠着绷带。
如果说要寻找一直以来都存在于千南心中的来自异世界的剪影,那也是从幼儿园开始的。幼儿园里有一个奇怪的黑头发女孩,总是穿着黑色的罩群来上课,就连连裤袜也是黑色的,只有皮肤很白。相传她早已经死去了,只要是触碰过她的人,在第二天就要死。有一次千南从教室外面的走廊跑过的时候,一不小心和那个女孩撞了个对面。她的脸有一瞬间和女孩的脸紧紧地贴到了一起。千南看到了女孩的眼睛。那是一双她以后再也没有见到过的干净的眼睛。她被那柔柔的目光震慑住,忘记了和她说对不起。
原本以为自己会受到诅咒,可是一周过去了她开始偷偷地观察那个黑衣的女孩,她怀疑她也许根本没有同学说的那么坏,也不是什么死人。千南总是悄悄地看着她,她发现她从来都没有朋友,不论干什么都是一个人。她还发现了她的一个爱好,她喜欢把花盆里的石竹花摘下来染指甲。那些花儿一经揉搓就能流下淡红色的汁液,涂在指甲上的话,一天都不会褪色。
在看着她染起一枚枚指甲的时候,千南的脸上还留有和她肌肤相碰时的触感。凉凉的嫩嫩的皮肤,她只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子罢了。但是她却一直没有勇气,问问她,是不是我们可以做朋友。她一直记着她,直到她长大。那个孩子后来成了千南无数个摄影作品选角的标准。她努力地寻找着与她气质相似的女孩作模特。她的黑头发,齐眉的刘海,苍白的皮肤,空洞的眼神,有点向外弯曲的小腿。
千南长大以后就再也没有和别人说过,她的爸爸是一位诗人的话了。爸爸确实是诗人。他给千南看他在北京当兵的时候拍下的照片,给她看他保存了多年的那些刊登着他在北京的时候的诗作的报纸和杂志。还有他那本满满当当的集邮册。在那些诗里爸爸是一个年轻的充满抱负的小伙子,阳光又热情。他在诗里歌颂过他部队里的老班长,歌颂过北京的春天,还歌颂过返乡的时候看到的家乡的公路。反正他那个时候要真实得多,感性得多,总是在歌颂。可是那些诗作后来再也找不到了,一起消失掉的还有那本集邮册。
小学时千南曾经央求过他帮她写一首国庆联欢会上朗诵的诗。他拖了半个月才在千南一遍又一遍地央求下坐在桌前开始写诗。不到半个小时他就写出来了,但是她没有预料到的是他很生气地对她说,以后不要再给他找来这些麻烦事做了。当年的联欢会,全班同学为了这首诗的朗诵排练了整整两个月。老师们不断地问她,真的是你爸爸写的吗?他是作家吗?连班里的同学的家长都总是在来接孩子的时候,用钦佩的眼神看着她。或者是透过她,看着那个写诗的男人。可是千南不知为何,却高兴不起来。有时候她也想为爸爸骄傲一下,可是当她想起爸爸完成诗作时那种冷漠的眼神,她就再也没有了心情。当她上了高中,还有小学同学告诉她,我的笔记本里一直留着你爸爸写的诗的时候,她也假装忘记了似地,勉强笑笑就结束了对话。
千南有个比她小三岁的妹妹。那个妹妹,千南是无比喜欢的。
三岁的时候妹妹出生。相册里那个脸蛋像苹果一样可爱的孩子。妹妹被取名为莫千依,和千南的名字只有一个字的差别。照片里的千依皮肤白皙眼睛明亮,喜欢哭闹喜欢粘人。那个好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就已经消失了,被另外一个人取而代之的孩子。那个已经好多年没有再见的孩子,千南多想再次抱抱她。然后再和她说一些悄悄话。
可是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抢走一部分父母的爱的孩子,千年还是有那么一丝自私的想法。有时候她会突然希望她没有这个妹妹。她们时不时地打闹,时不时地抢东西。千依那时候又总是爱哭,爱和父母告状。千南真是烦透了她。可是很多年后,当她们都长大了。并且从此很难再相见的时候,千南又会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起她们小时候一起在葡萄架下玩耍的时光。
她坐在小凳子上,一颗一颗地剥糖果。千依就蹲在她的身边,把双肘杵在千南的腿上,圆睁着双眼向千南讨一粒软糖。阳光透过葡萄叶的间隙洒在千依的头发上。
在千南上幼儿园大班的时候,千依也被父母送到了同一所幼儿园。千南总是牵着她的手,带她去金银花的棚架下荡秋千。教她写字,教她画画。指给她看那个被人称为“死人”的女孩子。在千依眼里,这个姐姐的存在是比父母更加能让她安心的。她喜欢姐姐。喜欢她喜欢过的一切。她喜欢的玩具,她喜欢玩具,她喜欢的花。千依总是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不管走到哪里都要紧紧地拉着千南的手。她看不得姐姐对她每一丝的不好,也看不得有人敢欺负姐姐。她总是竭尽全力地想要保护姐姐。不管是在她三岁的时候,还是在她二十三岁的时候。长大后的千依总是一头火红的长直发,画着浓浓的烟熏。别人总是对她避之不及,只有千南还能在她脸上看出那些儿时的稚嫩来。
两姐妹不管是吃饭睡觉都在一起,一起经历各种事情,看见各种事物的真相。尽管她们有着完全不同的两个极端一般的性格,可是有时候她们会觉得,她们其实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