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依看着那些紫红色的小花苞,突然问千南:
“姐姐,你说,爸爸现在在哪里呢?”
“嗯……不太清楚。”
母亲并没有详细地告诉过她们父亲的去向。
“姐姐,爸爸很久没有回来了。”
“是啊……”
“什么时候他回来了,让他带我们去夜市吃烧烤吧。我想吃炒的螃蟹,还有烤牛肉串,还有好多好多……”
“嗯……不知道他会不会带我们去呢。”
“不会吗?为什么不会呢?以前经常带我们去的呀。现在妈妈也不买好点的菜给我们吃,也没有零食,也没有再去游乐园了。”
“是啊……”
千南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妹妹的话,只是呆呆地看着远处天空上的红色风筝。千依慢慢吃着冰淇淋,再也没有问过千南什么了。
那时千依还只是个小学四年级的学生,可是却已经变得骄傲和跋扈起来。她不像千南那样上课下课都乖乖地坐在座位上的好学生,她从来就是个淘气鬼。
幼儿园的时候,母亲送她到教室的时候经常有小男孩跑过来告状,说千依咬了他们的胳膊。到了小学,她也不安分一些。经常和男生打架,让男孩子哭着鼻子回家,她到是没事儿人似地蹦蹦跳跳跑回家,告诉姐姐她有多勇敢。只是她的快乐却总是在千南那略显迷茫的目光中一点点的消散。看到姐姐伤心的时候,她也没有了任何继续开心下去的勇气。
她那个时候还不太懂得,家里发生了些什么变故,为什么母亲和姐姐都不爱笑了。
转眼又是夏日。千南出生在夏天。
那年千南的生日,恰好赶上端午。
兰城的端午比过年还要热闹。梧桐遮掩的街道上到处都是来往的行人。街边有热闹的花市,公园里有灯会。
千南和千依,一前一后走在熙熙攘攘的马路上,她们时不时地会被人流冲散,千南总是站在原地等,千依却从人群里突然笑着钻出来,然后她们再继续走。
在她们还小的时候,爸爸妈妈会在每次端阳花市的时候带着她们去看灯会。路上要经过花街。沿街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地摊,千南一只手拉着爸爸,一只手拉着妈妈,千依双手高举一个彩色的风车,在他们前面欢笑着飞奔。灯会在一个公园里的湖边举行。各种花灯都争相炫耀着,有闹海的哪吒,踩着云朵的仙女,会笑的童子,还有会一片一片打开花瓣的荷花。湖面上的金鱼灯倒映在水里,小树上挂满了各种彩色的小灯泡。一切都像是个华而不实的梦。他们以花灯作为背景拍照,买一块钱一个的绑着毛线的小钢圈抛出去套地上的瓷器,十个钢圈用完了还是什么都没套到,但是也不伤心。又摸了两次奖,只得到了面巾纸。顺便还玩了公园里的蹦床和碰碰车。爸爸和千南骑一个老鼠的,妈妈和千依骑一个小鸡的。
回家的路上,爸爸给她们买了拨浪鼓,摇起来咚咚地响。千依又要了气球,千南又要了小金鱼,连同玻璃的小鱼缸一起捧在手里。他们又路过花市,一路上的空气里都飘荡着栀子花恬静内敛的幽香。千依在爸爸的背上睡熟了,绑在她手腕上的氢气球,跟着爸爸的脚步,高低起伏着……
不过那都是在她们还很小的时候的事情了。想起来,竟像是做梦一般。记忆中的花市,那么亲切,那么的温暖人心。最近几年的端午,却都只有俩姐妹一起度过了。偶尔母亲会和她们一起来,但也只是匆匆地到处看一看就回去了,连一盆小茉莉都没有买过。街道上人头攒动,姐妹俩像只离群的小兽,被别人推着挤着,不情愿地往前面走去。
“千依,妈妈跟你说了爸爸现在在哪里吗?”
千南问边走边看路边小摊的千依。最近两姐妹总是不约而同地,时不时就会问问对方,是否知道父亲的消息。
千依只是摇头。
姐妹俩只好夹杂在人流之中往前走。这时天空下起了毛毛雨,薄薄的云层遮不住太阳。千南抬起头,从重重叠叠的梧桐叶间看见正在下落的雨水被太阳晒得闪闪发亮。人群里有人撑起了红色的伞,然后白色的伞,青色的伞,黑色的伞,都一一打开,像一些雨里成长起来的小蘑菇。
“姐姐,”千依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走散了,急急地从后面追上来,递给她一个金头发的洋娃娃。
“姐姐,卖娃娃的人说下雨了便宜卖,反正今年好像没有人记得你的生日,这个送给你吧。”她看着千南微笑着说。
千南接过娃娃,小心地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端详着。
“——一点也不好看。”
然后姐妹俩在雨中对视,哈哈地傻笑。她们不是那种能够彼此温暖的姐妹。她们太尖刻,又太笨拙。千南在毛毛细雨中抱紧那个漂亮的洋娃娃和妹妹对她的心。娃娃的名字被叫作安雅。这是千南的主意,它看起来文静又乖巧。
她们手拉着手在路边喝了两碗小西米,然后又手拉着手走回家去。两人一起躺在千依的床上玩娃娃。
这个名叫安雅的洋娃娃,在千南枕边躺了很多年。在她终于离开这个小小的城到外面上大学之后的某个假期,她再次回到那个已经很久没有人住过的家,抚去装着各种杂物的箱子上的灰尘,发现她还静静地躺在里面。就像以前一样,等待着有人把她抱起来,给她换上新的裙子。那个时候她身上的衣服已经破了,脸颊裂开了,一颗玻璃眼球,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关于父亲的闲话,总是不绝于耳。在亲戚和母亲的口中,那个千南曾经认为伟岸的父亲,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就已经沦落为一个败家,冲动,固执的坏人了。父亲走了,很久也没有打过一个电话回来。不光是亲戚,连周围的邻居也在背后嘲笑他,嘲笑千南和千依那些每星期上一次游乐园的甜蜜童年。千依仍然是一副不知事的样子,趴在千南身边看她在干什么。千南却一阵烦躁,把她推出了房间。千依又无辜地蹭到厨房,却看到母亲坐在窗边偷偷地流泪。千依轻轻地退出了厨房,打开家里的大门,一个人出去了。
她顺路来到外婆家,外婆正在院子里舂花生。见千依一个人走了进来,外婆笑眯眯地问她:“你吃饭了没啊?怎么看起来不高兴呢?你姐姐呢?”
千依看着院子里的蒲公英没有说话。这个小小的院子,千依曾经在这里渡过一小段童年。千依又走进外婆家的堂屋,看到表弟乐乐一个人在看电视。他妈妈几天前再次出走了。乐乐见千依来了,顿时露出了笑脸。两个孩子关掉电视机,一起到田野里玩去了。
从外婆家往前面走,不远就是一大片田野。周末的时候乐乐经常去家里找千南和千依,带着她们到这片田野里抓青蛙和钓鱼。只有在三个人在一起的玩的时候,他们才能真正地回复到童真时代。玩累了又一起回到千南家里,躺在客厅的地板上看电视,学着动画片里的小猫跳舞。有时候她们和乐乐一起去爬山看日出,回来的路上经过那条种满了梧桐的街道。乐乐总是笑着说,他想变成一只小鸟,然后再梧桐上搭个窝。每天出去吃吃虫子睡睡觉,就老了。
三个孩子只是看着那些梧桐。他们各自心里都有着由家庭带来的伤痛,可是他们什么也不说。他们是爱笑。有时候,爱沉默。那是他们之间的默契,大人都不明白。
这天千依和乐乐两个人在田野里狂奔着,惊飞了一群又一群的鸥鹭。
父亲回来过年。他仍然没有赚到一分钱。据后来母亲说,那时父亲是在一个小县城的山里做一项修路的工程,可是却完完全全的亏了本。当初借来的钱也都全部垫在工程上。母亲为此焦头烂额,愁眉苦脸,经常发脾气。父亲的归来却没有让两姐妹感到一丝的宽慰。她们内心中开心的情绪只要得到个机会,有了那么一丝外露的情形,就立刻会被母亲脸上的忧郁冲洗得无影无踪。
只是在大年夜的那天晚上,父亲从外面买回来两只鸡和一条大鲤鱼。那次的年,她们终于没能再去一次公园,买一件过年时的新衣。父亲总是什么话也不说,母亲总是以泪洗面。
过完年后的某一天,当早晨千依从睡梦中醒过来之后,她就发现父亲不见了。母亲告诉她们,父亲又去想办法赚钱了,去哪里,仍然是暂时还不知道。父亲走后不久,母亲又开始白天黑夜不归家了。从她和小姨的对话里,千南知道她又去了赌场。有一天夜里她回来,买了一斤大草莓,脸上又浮现出了那种占到便宜了的神情。她得意地告诉两个孩子说:“我今天赢钱了,赢了一千。”
“哦,是吗。”千南淡淡的回答。草莓汁染红了她的指尖。
母亲在赢了几天钱以后,又开始输。她沉迷于赌博,白天黑夜都不回家,整天埋在赌桌上,无法自拔。不久后爸爸无功而返,发现了母亲又开始借钱大把赌博的事,两人吵了一夜。可是第二天他们却一起去了赌场。
家里没有大人了。
千南得照顾好还是个孩子的千依。她学会了自己去买菜,做饭。有一次千南烧糊了一盘红烧肉,千依坐在饭桌前大哭了起来。
“本来一星期才能吃一两次肉……”
千依抽噎着说。
“……我给你煎个荷包蛋吧。”
千南无奈地说。
“我不要,我要红烧肉!都怪你,我讨厌你……”
“……”
“我讨厌你,讨厌死了!”
“我也讨厌你!”
千南突然转身对着千依大喊道,千依被吓了一跳,立刻停止了哭泣,看着突然大发雷霆的姐姐。
“想吃肉就自己去买来自己做饭,别什么都让我做,你还在旁边说这个说那个!”
千南说完,解下了围裙赌气回了房间。千依不再哭了,可是她也不知道要怎么办。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了。她并不是故意想对千南发脾气,她只是希望妈妈能像以前一样每天都在家。
那天,谁也没有再去做饭。千依到晚上的时候自己煮了一袋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