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已经将近完结了。从千南和千依从怒江回来的那天起。随着童年一起逝去的不仅仅是那个小饭店。除了两姐妹之间还是一如既往亲密的情谊以外,其他的,似乎都渐渐地消失殆尽了。
转眼间白驹过隙,千南已经十三岁了。她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初中,妹妹千依在她原来的学校念小学。父亲为了生计外出务工去了,母亲只能做起了家庭主妇。每日在家做饭,打扫卫生。每天放学回家后,母女三人便围在桌边吃饭。饭菜的质量越来越差了,三人都对坐无言。
千南初中的学校坐落在一座小山下面,小山是兰城市内唯一一个像样点的公园。由于兰城整个城市呈南北走向,东西距离很近。西面的城市直接连接着青山。因为傍山而建,学校有着比别处都要新鲜的空气,夹杂着树叶清香的味道。学校是阶梯式的,一层一层往山上递进。学校里有一株总是不合时宜的老青树。在别的树开始发芽的时候它就已经在落叶,别的树开始落叶的时候,它又长出紫红色的嫩芽来。嫩芽迅速地伸展开来,变成卷曲的叶片,紫色渐渐褪去,换了上嫩嫩的新绿,然后绿色越来越深沉,终于变成大片厚厚的碧绿色叶片了。学校的旁边有一座很老的中医院,医院已经很古老,新的院区已经在建筑中,估计没两年就会搬去新院区,然后这里将会被拆迁,盖起新的楼房来。
千南习惯在中医院渡过午休及晚自习前的时间。她一般中午和下午的休息时间都不回家。而是一个人来到中医院草木苍翠的院子里,伏在石桌子上做作业,看蜻蜓在绿叶间起起落落。中医院病人不多,连砖木的建筑物里都有一股中药香味。小花园里树木都长得很粗壮。春天的时候满树是花,夏天又结满果子。小小的池塘上还有爬满了青苔的假山,池塘里的水不算干净,但是也不脏。石头做成的护栏上也满是苔痕。水里有红色鲤鱼在悠闲地游荡,池塘边的花圃里开满了杜鹃花,绿树掩映,空气凉丝丝的。
那里成了千南逃避所有现实的地方。只有在那里她的心情才能真正地平静下来。身边没有那些思想还在幼稚和假装的成熟间跳跃的女孩,在天热的时候脱下校服的外套,露出浅紫色的吊带衫,炫耀着自己尚未长成的肉体。也没有那些正在经历变声期的男孩,坐在课桌上谈论着足球和游戏。没有她的母亲,在厨房里唉声叹气,在电话里和她的丈夫争吵,也没有她生气地砸上电话的声音。这里只是很静。但是在这静悄悄之中,她分明是听到了很多别人听不到的声音。蝉鸣,鸟叫。这些都不算什么,她还能听到大树之间的悄悄话和叹息声。可是每当她通过镜子里看着自己的时候,她又怀疑自己已经长成一个大姑娘了,不再纯真,不再稚嫩。她的眼睛里好像写着很多东西,像是真的经过了很多,这让她无比伤心。
她总是在心里渴望着,能有一个真正让她的心再次纯真起来的地方。比如说中医院。她在那里什么也不想,幻想自己是大自然的孩子。是树的孩子,风的孩子,水的孩子,鱼的孩子。可是每天回到教室,回到家,她就不得不又再次被动地接受她身边的那个现实世界。为了枯燥无味的功课发愁,还有家里的柴米油盐。母亲无论什么都要和她们抱怨。
这天她又放学回到家里,看见母亲独自坐在客厅里面色呆板地看电视。这早已不是她记忆里一家四口在晚间看电视的情景。如今的她们在看电视的时候不再轻易地会笑出声来。看到伤感的场面,千依和千南也不觉得伤感,只是母亲还是依旧,甚至比以前还要感时伤怀,常常为了电视里的剧情落下泪来。
“妈妈,我的鞋子又破了。”
见到母亲在看电视,千南本来不想提起鞋子破了的事情。可是鞋子确实是不能穿了。
“怎么又破了?才穿了一个月。”母亲看着女儿脚上的运动鞋,声音有些无力。
“如果你给我买双好点的鞋,或者给我买两双鞋,能够让我换着穿,就不会那么容易坏了。”
“我哪里有钱?你爸爸他给我寄过一分钱了没?这个月又让我汇钱给他,我哪里有钱给你买鞋子?”
母亲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又朝女儿发起了脾气。
“不买就算了。”千南努力抑制住内心想发火的冲动,细想了一下,又说道:“那你至少再给我买条裤子吧?全班就我一个人每天都穿着校服裤子,我只有一条牛仔裤,每个星期只能穿到星期三就脏了,星期四开始就是穿校服裤子。”
“你可以穿到星期五的,谁叫你换的这么勤?又没有脏,别人也看不出来。”
听到母亲的回答,千南又忍不住和她顶嘴。
“那算什么。你以前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让我穿同一条裤子一直穿一个星期的话呀。”
“以前不是给你买过很多的吗?都不能穿了?”
“有些小了穿不了了。有些裤脚磨破了,颜色褪了,怎么穿?”
“表姐给你的那条呢?”
“那是多少年前的样式了?现在谁还穿那个?”
母亲别过脸去看电视,千依刚刚从外面回来,就看到吵得面红耳赤的母亲和姐姐。千南愤怒地绕过面前的母亲,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关上房门生闷气。
房门立刻又被打开了,千依从客厅里钻了过来。坐在千南的身边。不论千南走到哪,她都总是愿意跟着她。就算千南和母亲吵架,她也是一直站在千南这一边,虽然她嘴上从来不承认。
“妈妈真是的……”千南小声抱怨着。
“你要买新的鞋子吗?”
千依问道。
“嗯……”
千南突然想起了自己存在储蓄罐里的零花钱,赶紧从一旁的书柜上把储蓄罐拿了下来。
那是一只粉红色的陶瓷小猪,是在千南四岁生日的时候,小姨送给她的生日礼物。这么多年了,一直放在她的书架上。千南轻轻地旋开了猪肚子上的盖子,把手指伸到了储蓄罐里摸索着。
——最后她只拿出了三张一块钱的纸币。钱到哪里去了呢?千南疑惑着。突然她发现了坐在旁边的千依那躲躲闪闪的目光,她立刻明白过来了。
“千依,你拿了我的钱了吗?”
她试探性地问着。
“没有啊……”
“真的没有?不是你,难道是妈妈拿的?”
千南有些生气了。
“我说没有就没有!”
千依理直气壮地冲出了房间,留下千南一个人捧着那空空如也的储蓄罐,气得发抖。
她一定是拿了。千南努力存下来的零花钱,肯定被她花在小卖部上了。存了这么久的钱,突然就什么都没有了……千南气得眼睛都湿了。她没有再去质问千依,只是从书包里拿出了自己的作业,狠狠地摔在书桌上。
千南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怨气这么大。她抱怨母亲没有给她和小时候一样好的生活,她想像小时候那样穿的漂漂亮亮,想像小时候那样,能拥有很多想要的书。她简直怀疑她的父母是天底下最差劲的人。没有原则,没有礼貌,说过的诺言从来没有兑现。几乎每天都要和母亲吵架,而她每次都用你生我下来的目的到底是什么问得她哑口无言。青春期付之于她的叛逆有了一个很好的发泄途径。她总是像只小狗那样发脾气。到处哼哼,见谁都想咬。有时候她也觉得自己过分了,可却总是收不住。
千依回到客厅,坐在沙发的另一边和母亲一起看电视。
“姐妹两又吵些什么呢?”
母亲问。
“没有什么……”
千依知道自己错了,自己也闷闷不乐。再回到房间里准备睡觉的时候,两姐妹谁都没用主动和谁说话。
千南原本以为第二天穿着破了的鞋子去上课又要被别人笑话,可是第二天早上醒来,她却发现鞋子已经被母亲补好,整整齐齐地放在她的床前了。千南一下子又没有了任何生气的理由,穿上那双鞋子蹬着自行车去上课。这样过了很久,有一天,当她再次打开储蓄罐的盖子时,却发现里面多了十几块钱。
她确信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再往储蓄罐里放钱了,可是现在怎么凭空多出来那么多钱呢?她看看在一旁看书的千依,千依背对着她,没有说话。千南突然懂了。她想和千依说什么,可是终究也没有说出口。她走到千依身边,问她:“想不想吃冰淇淋呢?”
千依飞快地扭过头来,轮廓分明的嘴角漾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嗯!”她用力地点点头。
千南和千依像一对突然又变得欢快起来的小鸟,一起到楼下的小超市买了冰淇淋和饼干,说说笑笑地回到家里,趴在阳台上看着头顶的天空。蔓生植物已经变得很茂盛,抽出了无数新鲜的纸条,从阳台上一直往下面垂下去。她们之间不需要道歉,不需要原谅。甚至不需要“谢谢”,“没关系”这些词汇。她们彼此能够很好地明白对方想要表达的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