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麻雀衔着一朵白花飞向窑背,蛇窝里探出一根细细的舌头,收下了那朵花,并把麻雀揽进温暖的胃里。像一把玫瑰的芬芳,古老荒宅的温情依然健在。
站在长满苍苔的阶上,我依稀看见门前袅袅升起的炊烟,依稀听见一些精神独白式的絮语,像孩子画的蜡笔画,纷乱而浓重……
我夜夜睡在驴窑里你在哪里我的母亲地头上的月光多么亮我被打昏迷了竟然错过了看最圆的月亮我的母亲你知道那最圆的月光是哪一年的哪一月的哪一天吗我的母亲你离开后我只看到了一个无情的背影我的母亲没有一个人不打我我的母亲夜夜挨打的时候你在哪里我的母亲你把我当成一只狗生下来就不耐烦的把我送掉黑暗来临之前你从来没有露面我的母亲……
娃娃你太伤人心了你太伤人心了我大哥膝下无儿我能看着不管吗眼看断了香火眼看没有人来续眼看一大家子折了一支我能看着不管吗娃娃早知道你这样杵逆我就不生下你娃娃早知道你这样绝情刚生下来我就把你肠子揪掉弄死算了娃娃你怪娘还要怪到几时娃娃事情过去多年你还让娘安不安心
你蹲在地上双手并拢弯成一个圆碗把脸和眼睛埋在里面,你母亲跳下炕,在门背后找到拐杖,大声恸哭着在冬日冷风里凌烈的离去,走出大门又折回来,伸出拐杖抵住你的额头,告诉你她曾经多少次翻山越岭来看你,她曾经怎样在秋日人来人往的街市上为你挑一顶鸭舌帽,怎样偷偷摸摸的站在大路上看你,看你倒挂在埂塄上寂寞的剐着柴禾,怎样攀着脆弱的芦草,蹲在沟畔畔上看,看你担着两半桶水边走边停边哭泣,告诉你她怎样在夜间无人时泪落如雨,怎样夜夜无眠,全是为了后悔和牵挂……你个杵逆啊你个杵逆,你母亲在你额头上狠劲点了一下把你点了个趔趄,然后像盲人一样用拐杖狠敲地面离开了。你跟着走了出去,没有追上去,却径直跑进了驴窑。
有人吆喝着一对铜牛,撒一把龙牙,就能收割一笔英雄。你只是撒落尘世的一把庄稼,却希冀最贵重的爱,你终于知道多少个鲜花压枝的破晓和黄昏,还有一双眼睛曾在黎明和黑夜里搜寻过你,你不再打人了,变得和婉可亲,突然间生活中的一切皆有了秩序,碗和灰耙都放在了该在的地方,而不是飞在天上,饭间有了笑语声,油灯下,你也愿意和小儿女们把头攒在一起讨论问题。
晌午吃过饭,你笑盈盈的跑过来要给你的儿女们做全世界最硬邦的弓箭,你领着他们钻进门涧畔下面的水窟窿里找半截钢筋,你说你小时候曾经在水窟窿里藏过半截钢筋,用来做弓畔好到不能再好,你们拨开几十年的垃圾,果真找到了半截钢筋,其实是一段生锈的硬铁,恰好弯成弓畔的样子,后来你就用这半截硬铁和一段车胎,做了一个弓箭,那个弓箭你们谁也没拉动,你的儿女们把你制作的弓箭丢在地上,用竹子弯成轻巧的弓箭,高兴的跑出门外,把你丢在日落里,清越的竹音在四月的天空此起彼伏的响起,你默默的捡起你笨重的弓箭,最后一次拉了一下,然后把它挂在粮食窑外面,饱经风吹日晒。
我再度回到荒宅的时候,看见了它,历经这么多年的风雨,它倒是完好无损,一点没有朽坏的样子,和它并列放在一起的一个塑料水壶和两双旧雨鞋都破损的不成样子了,指尖轻轻一碰,顷刻间变成了一堆碎屑。它被悬挂在门口,年深日久,竟沾染了荒宅孤僻的气息,在很多年前那个遥远的下午,它曾躺在白净的院子里,竟然使得孩子们暴躁的父亲脸上有了处子一样的温柔情怀,这些最初的笑语和宅子里最后一个人的脚步声连接起了时间的绵延长河。这张弓箭静待在一面偏僻的墙上,听到宅子里最后一个人的最后一次锁门的声音,定然是无限凄凉和落寞,谁能想起,在宅子荒草丛生的时候,家族的残疾儿在落日余晖中独自归来。归来后只扫了它一眼,它却把她锁在故事的深秋里。
我仍然惊讶,如同我最初的惊讶一样,惊讶你在担惊受怕的年月,还能在水窟窿里为自己藏半截硬铁,你也是打算用它来做弓箭的吗?能想象得出,当你挂在埂塄上剐柴禾时,定是哪个轻浮的小少年在你面前炫耀过他华丽的弓箭,看,轻轻一拉,就能射下一只白鸟。你迎着正午的强光朝天空望去,真是有一群白鸟,美丽的羽毛上抖落着太阳的金光,悠然的朝着云中飞去。你就真的在心里渴望一个弓箭了。也许你为了备齐这些做弓箭的材料颇费了一番功夫,首先,找一个东西弯一个弓畔就不容易。深夜无人的时候你应该曾多次出入过某个堆垃圾的地方吧,因为在白日里你是不得空闲的,你在垃圾堆里拨拉了很久,突然触到一截硬物,你定是欣喜若狂的吧,拉出来一看竟然也弯到恰到好处,你只需一截有弹力的绳子和一段竹子,就能有一个完整的弓箭了。你后来大约是没找到绳子吧,或者埋在水窟窿里忘掉了,因为你是那么忙,尤其上学的时候你变得更忙了。曾经有一个人带来了一个免费上学的名额,要留给老红军的儿子,就这样你见到了学校,其实你在心里暗自嘀咕驴日的学校怎么那么不理解你,不看你已经够忙了吗?难道非要你焦头烂额不可吗?时间就像厉鬼一样,要把你想方设法折磨死,你反复这样说,你从沟路上呼哧呼哧往上担水的时候,背一句语录,说一句“时间像厉鬼一样,要把你想方设法折磨死”,后来竟然形成了一套行之有效的记忆方式,时间就像厉鬼一样,要把你想方设法折磨死……至于埋在水窟窿里用来做弓箭的那截好弓畔,也许真是被你遗忘了,直到二十几年后你承诺为儿女们做一个像样的弓箭时,才想着到时间的荒涯里去把它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