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你碎大交战的时候正是第二年的立春,因为你碎大这一年无论如何要在你窑背上栽树了,他率领着他的英雄儿女三个,扛着锄头,怀里抱了一把杏树苗,从你门前腾腾腾走过。走过的时候还对正蹲在土台台下面吃饭的你喊了一声:社社,今年我这几棵杏树一定要栽啦。他的三个女儿还扬起手给正从屋里端饭出来的妈妈打招呼。你的眼睛由黑变褐由褐变红,额头上的几条青筋突兀的暴起,你喊出了惊雷一声:碎大,你慢着!你把饭撂在地上,鸡蛋面撒了一地,你一撇嘴,一口痰飞出了好远,你大步朝门口几双惊愕的眼睛走去。碎大,你慢着,走到跟前,你又低低的喊了一句。
“碎大,这树不能栽。”
“咋了咋了,咦——这倒够稀罕的,我活生生的一个人,没个栽树的权利啦?你管的是那个道道的?我在我的地里栽树还要经过你同意?给你打招呼是把你当人看,你还了不起了还,啊?你个碎怂,你把自己太高抬了吧?啊?”你碎大“吐”的一声把一口旱烟叶唾出几米远,歪着脑袋斜斜的看你。
“你在你地里栽树可以,但是碎大,你这么聪明的人难道不知道吗?你的地下面就是我的粮食窑窑,满屯的麦子就是我们一家人的命,你也知道栽树生根,树根力气大到能把窑钻好几个洞洞,你说一下雨我咋办,我这娃和婆娘咋办?栽树哪不能栽呢?碎大,沟畔里有的是地方。我是个明理的人,不关系到我这一家人的安危,我也不会拦你,都是一家子,你老人家也体谅体谅我,说实话,我内潭那块地,将近一半都被你场畔上的两棵杏树罩着,每年种啥不见啥,这我都没在你面前提过一个字,都是一家人,大家啥事也不用闹到太难看地步,你说呢?碎大,你说呢,碎大。”
后来你碎大蹲在门涧畔,和你一起抽了支烟,答应把树栽到沟畔上。这事就这么皆大欢喜的结了,冤家宜解不宜结嘛,你们不约而同的都这样认为。
你万万没想到的是有一天你拉着架子车去前涧收麦子的时候,竟然无路可走,因为原来那条月白色的小路被平整过了,上面种了一溜西瓜,瓜行子均匀,土质疏松,像是从一个世纪开始就已经是一段上好的庄稼地了一样。
这条路原则上是从你碎大那块农田地里衍生出来的,走过这条小路,顺着他的农田地畔刚好通往你的胡麻地里。没了这路,你简直就是无路可走,你如果想忍气吞声的话,也可以解决,你得把收下的庄稼捆成小捆,背在身上,揪着山腰里的芦草,绕着沟畔下面五六里陡峭的羊肠小道,攀上平地,再一捆捆平整的装上等在坡顶的架子车里,然后拉回来堆放到场里。
你和你牵着牲口的孩子一道停在晌午闷热的空气里,不知如何是好,如果依你以前的脾气,你还不暴跳如雷火冒三丈吗?人类在进化过程中逐渐学会了思考,养成了优柔寡断的脾气,此刻你内心充满了搏斗的苦恼,晌午寂静的沟路上只有牲口偶尔打出的响鼻,你眼睛掠过道道灼热的白光,朝遥远的山坡望去,前涧地里你那五亩金灿灿的麦子在微风中正朝你频频摆手。这五亩坡地,虽则不如其他的平整,却是你的粮场,每年无论雨水多么紧缺,你的这五亩地像是有特异的抗旱功能似的,即使在最歉收的年月里,它们静静躺在向阳处,不喧哗不张扬,也能给你带来高出预期的惊喜。今年更像是被谁施了魔法一样,麦浪稠密,像女人的头发似的,纠结在一起密的梳不开,秸秆粗壮健气,抗风抗雨,有一种硬汉子的派头,颗粒饱满,你争我抢顽皮的挤出到穗穗外面,猛一眼望去尤其显得齐整、瞧着美劲。
可是这架子车怎么过去呢?五亩地在你心中勾勒的喜悦又再次被你涌上心头的烦恼冲走,这架子车怎么过去呢?夏蝉在路畔单调的叫来叫去,叫的你心烦意乱,太阳在你眼前打了许多明晃晃的小勾勾,那一袭紫红色衣服,那口白齿红唇在午间的白光中越来越清晰的横在你眼前,你脑海里充满了梦幻般的金色小光圈,水纹一样一圈圈向外扩展……你一把抓起别在驴背上的镰刀,杀气腾腾的往回走,你心里想那个缺德的老怂,你今天要让他见不到明日!你的孩子在身后声音迟缓的喊你,你的牲口在空气里嘶鸣,你就当是扁平的岁月里一串事不关己的虫鸣。走到大门口,你娘在寒冬里哭泣着离开的背影又出现在你脑海中,像一滴水,渐渐把那袭红衣,那口白齿红唇稀释成一滩模糊的水影,你勾下头看看你手里被抓的汗津津的镰刀,兀自笑了,你二妹背着一背笼禾草从草窑里出来,笑呵呵的问大哥你有啥事?你平和的望着她的眼睛,问碎大在吗,她朝门口指了指,你把镰刀扔在外面的柴摞上,走进了大门。
“碎大,你咋把路种上了西瓜?我一看你那行绿油油的苗子,真是不忍心拉着架子车过去”你在心里都怀疑自己的好脾气。
你碎妈抢先说,家里几个娃娃嘴馋得很,种点西瓜就当秋后种麦子时给娃娃解馋。你说问题是碎大我现在无路可走了,我前涧五亩麦子,没个架子车回不来啊。
你碎大刚卷了一根烟,点着火从窑掌走出来,边走边吸。
“社社,你这又演的哪一出?我在我地里栽树,你把我挡了,我就不说啥了,临了让了一步,把树栽沟畔里,而今我在我的地头上种西瓜,你又来寻衅,你这娃是啥意思嘛?难道我五十多岁的人了,做个啥还得向你打报告吗?不要以为你碎大疲软,你就横着竖着欺负。”
“问题是我这囫囵囵儿五亩地的麦子,咋回来嘛!”你几乎央告着说,声音颤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娃娃,各人有各人的问题,谁遇到问题哪能样样都求人给你解决。我就不信天底下就刚我地头上那一条路能通到你麦地里,沟畔下面那些路路天下人都在走,就你精贵的走不得吗?”你碎妈阴阳怪气的添了一句。
你站在院中央,顶着火热的日头,用舌头舔着干干的嘴唇,把手里那把无形的镰刀捏的生紧,你的脑海里两张脸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一会儿那口白齿红唇把你拳头攥的咯咯响,一会儿你娘那双哭红的眼睛在寒风中幽怨的瞅你。你最后下定决心似的转身离开,临走出大门时,你回头喊了一句“碎大,你们家以后有啥事别找我!”
“这你放一百个心,我跟前守着女子一群群,我那哒用的着你呢嘛,你也不想想,就是最不行,有个啥事,我还能找双娃和光娃,你半路上来的野味,到底算何家个老几嘛?”
你终于忍不住了,朝着柴摞上那把明晃晃的镰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