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瞪着红眼睛骂你时,你能感觉到他是邪恶的,他不能算魔鬼,不,魔鬼是不轻易暴怒的,魔鬼总是用他的好风度把你引向暴怒和毁灭,不,他不像魔鬼,他什么都不是,他就是存在,在这土地上,对于两头驴,一头牛,八只羊,两间偏窑,一间正窑,两间房子,和他的四十岁之前的那三个念头以及他的四个半大的孩子,他是权威。
他天麻麻亮,隔着门响亮地咳着隔夜的痰大声喊叫,有时候是歇斯底里的咒骂:“狗日的懒种,还不起来,牲口不套地不种,吃什么!”他站在他的大女儿和二女儿的门上,破着嗓子大骂好几个来回,来来回回就是那些咒语,然后破黑漆木板门“吱呜呜”的开了,她大女儿和二女儿披头散发的起来,揉着肿胀的眼睛,光脚穿着露趾布鞋,再然后就听见他在沟壕里沙哑着嗓子骂驴骂牛的声音,二女儿在前头拉着两头套在一起的驴和牛,大女儿挎着种子篮子跟在他后面撒种,他扶着犁耕几个来回后又开始喊了。那年月他是极大的利用了他的沙哑的大嗓门和红眼睛的,他喊:“转粉,天辰,把你两个狗日的懒种,还没睡醒吗?你就不能把你羊爸赶出去放一阵吗?”
其实那时候他的小女儿和他的小儿子正风风火火的赶着一大群羊往水沟路上走呢,那群羊是一半山羊和一半绵羊混在一起的,出了羊圈后,一半山羊像土狼一样奔上了旁边别人家的苜蓿地,另一半疯绵羊爬上了另一侧别人家的禾草地,他七岁的小女儿和他六岁的小儿子哭着赶下禾草地里的绵羊,又去赶山羊,把山羊赶下了苜蓿地,又去赶重新冲到禾草地里的绵羊,他们都在大露水地里浸的湿漉漉的,来来回回被迫玩着一群羊开起的游戏,为此,他们都格外恨他,恨他为什么不养一群要么同是山羊要么同是绵羊的羊,这样他的两个娃娃小小年纪的就不用累死累活腿跑断了,他们恨他那双充血的红眼睛,他那沙哑的乱叫的声音,他们恨他,甚至有时候希望他死,他们都憧憬他死后阳光明媚的日子,但是他们憧憬的同时都不约而同的打了个冷颤。
他们的大女儿和二女儿也恨他,确切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总是冲到她大女儿擀面的案板跟前,一脚把她踢到案底下,他也多次顺手把他大女儿本来厚厚的嘴唇打的更厚,嘴角挂着殷红的鲜血珠子。无缘无故打她,那不是虐待吗,不,他有充足的理由,他说你的手生疮了吗,你端不住个碗,你抱不好个盆,他一声令下,她大女儿跪在地上一片一片捡着打碎的碗片和盆片。他骂过打过后还不忘威胁一句,不是一脚要把她踏死就是一把把她拎起来摔死。他的二女儿也想杀他吧,她的小女儿有一次赶着羊群回来经过磨坊时,二姐突然神色慌张的窜出来,扔给她一叠报纸:“快给我藏起来,如果他知道了我磨面时看报纸非打死我不可!”
我和弟弟一边想着杀死他,一边又害怕他的两个大孩子先把他杀了,我进厨房取猪食时她们俩,一个在擀面,一个在拉着风箱烧火,她们声音低低的,在密谋吗,我抱着柴火进灶时,仍听见她们声音低低的,在密谋吗,不得了了,可真要把他杀掉了,我半夜也会偷听,突然间我听到了磨刀“嚯嚯”的声音,我推开门,她们俩在炕上平静的聊天呢,一个在织毛衣,一个在粘鞋底。看来暂时是没有人杀他了,我们都恨他,都想杀他,又都不杀他了,暂时不杀,以后吧,实在,实在忍无可忍了就杀了他。
有时候又想杀他了。七八月份,他赶着驴拉着辘杵在麦场上一圈圈碾麦子时,他总是鬼哭狼嚎的喊的一家人不得消停,妈说你去看看呀,你看看他怎么了,他到底要什么,茶不是给他送去了吗,我和弟弟不情愿的跑过去,他远远看见我们从田间地里一行金针菜中间走过来,他不骂了,他唱起来了,唱穆桂英挂帅,又唱杨六郎,又唱王宝钏守寒窑,唱着唱着串到秦香莲和陈世美上了,唱腔悲戚又嘹亮,整个水沟路上全是穆桂英杨六郎王宝钏秦香莲的回声。对面远山上放羊的等红喊何社社何社社,你狗日的疯了吗,他说等红等红你个嫖客娃子想跟我比试比试吗,你唱不过我你信吗,对面山上等红开始唱了:“山丹丹那个开花花吆……哥哥你大胆的往前走……”他唱“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他唱“一条大河波浪宽”,他的声音一阵高似一阵,等红在对面尖声笑起来,他也笑了,笑着笑着咳出了一口浓痰,喘着粗气吐出来,眼泪也笑出来了,回头对着我和弟弟:“你看你爸嗓音不差吧?”
我们问他有什么事,茶不是还有大半瓶子吗,西瓜一大半也没吃呀,问他到底要什么,他突然慷慨的说,你们回去吧,我就是闷的慌,看我们转身要走了,他又用商量的语气(这语气我们第一次听到着实有些受宠若惊),他用商量的语气说你么要么来坐到凉荫地里玩,回去把你们跳棋拿来也行,我们都说要把暑假作业带过来做,他显然是高兴了,他说你们去吧,后来我们就趴在场旁边一棵大杏树的浓荫里,做暑假作业,他吆喝着驴在场上转着圆圈圈。他说天辰转粉你们吃西瓜吗,这个是你的,这个是你转粉姐姐的,这一牙是我的。那天以后他竟然没有骂我们。我们都不想杀他了。
后来姐姐们也不愿意杀他了,因为有一个雷声滚滚的雨天,他抱着被雷击伤的大女儿从水沟路上慢慢蹒跚上来,神色凝重,我们站在雨里等他们,妈劈头盖脸的骂他,说你个驴X的明明要下雨了,你不带着娃早早回来,我看润粉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饶不了你。后来我们一家围在发高烧的大姐旁边。他趴在地上往炉子口吹气,满屋子都是中药味。他煎好药后,又背起麻袋去代销点了,他要去买一些红糖之类的补的东西,顺便再捉个猪娃回来,他说今年再喂一头猪,省个一二百块钱让大女儿年后学个理发什么的。女娃娃农活干多了把娃糟蹋了。大约不到半个月她大女儿病好了,除了留下一张永远变不白的大红肿脸外,没落下别的。
这个男人面容凶恶,眼睛里没有柔情,个头矮小又如怪石嶙峋的山洞,黑漆漆的没有光,他以为那是力量,他总是问:我和你妈离了,你们跟谁,除了两个大点的孩子不约而同的表示谁也不离开外,我和弟弟坚决主张要跟妈妈生活,他眉宇间顿时凝重起来,他就这样的傻问题反反复复的问,反反复复的皱眉头,他夏天出去担杏子,他要把他四个孩子都叫走,他说走,你们四个,跟我拾杏子去,秋天收胡麻时他说走,你们四个,跟我收胡麻去,后来,他大女儿上镇上学理发去了,他又叫我们三个,他一个不落,他要让他们都跟着他走,他要组起浩浩荡荡的儿女之队伍,后来他二女儿出去打工了,他叫上他小女儿和小儿子,什么,小女儿今年暑假不回来,死女子养了白养,他说他要和他小儿子一起担杏子,一起去摘黄花菜,一起去收胡麻。后来他小儿子暑假也不回来了,他说咱们走吧,去拾杏儿,他对他妻子说。后来他就只能叫妻子了,他说咱们去赶集吧,他说咱们去卖羊吧,他晚上蹲在她的裁缝铺里烟头一明一灭的,就这样等着,她不睡他也不睡,什么,你要熬夜,他就坐在凳子上打瞌睡。
有时候,他蹲在他家十五瓦的灯泡下(那时候他家有电了,那天他从电线杆上爬上爬下,问天辰你拉一下看亮了吗,他说转粉,让你妈插上熨斗看热吗,他说去,把所有的灯都拉开,看亮不,他说,碎大,你在我这扯根线,就能实现电灯电话啦,他说亮的很呐,比煤油灯亮多了,他说地上掉根针都能找见,他碎大说太亮了也吓人,他觉得还是煤油灯好,他这辈子跟煤油灯有感情了,再说我半辈子都插土里了,靠点电灯能变年轻吗?他碎大如今比他年轻实际上,动不动抓起电话喊窜窜,窜窜,你过来吃饭不,过来就早点过来,让你女婿开车送你,路上小心点,顺便给我捎点牛奶)给他妻子念某个孩子写来的信,他们一起评价谁字写的好,后来他说他孩子的字都没有他写的好,他说唉这些鲁事款。
那年似乎他们收成不错,近一百棵杏树,个个枝头累累,黄花菜也比往年壮,没有疣烟祸害,太阳也好,土产卖了不少钱吧。那个下午他站在大路上,让我和天辰上去帮忙,他说沉的很,没三个人抬是不行的,最好把你姐姐也叫上来,弟弟说姐姐做饭呢,他眉毛一横:先上来抬下去再做,做饭跟上。大路畔下几个人调侃他:“你挖到黄金了吗何社社,你得了绝业了吗何社社?”他仰起头大笑,他说不是不是,你们以后倒是有玩意看了,后来才知道他带回来一台十七寸的黄河牌电视。我们往下搬的时候他呵斥我们,小心点,碰坏了你狗日的就看不成了。他从大路上一路下来,声音大的出奇,他唯恐全壕里人听不到他何社社买了村里第二台电视,并且是唯一一台十七英寸的,不比他刘顺那台十三英寸的小破烂货。
咦,他大这个球是怎么回事,卖电视那驴X的哄我的吧,咋放不出图像,他绕着他的黄河牌急的像头困兽,他那五百块钱难道是狗拉的吗,他说你来试试,他妻子“棒棒棒”几个按钮都拧遍了,左拧拧,右拧拧,按下去的,拔出来的,还是只有“嚓嚓嚓”的大片雪花。他大手一挥:“快去叫刘顺,看他大这个球是咋回事!”
我和弟弟撒欢子跑过代销点:刘顺刘顺,你快过来看看我家电视,不响,还没图像。刘顺说何社社个烧包也买电视了?她弟弟个小烧包说,买了十七英寸的,刘顺说,那还比我的大呢,何社社这个老烧包!
“唉,你把你老先人都亏大了,没天线呀,没天线你指望能看到什么图像,这样,明儿去买天线。二十米就够了,买好了我来给你弄”。他说刘顺,你抽根烟,我说呢,他大这个球怎么不响呢,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