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黄昏,天上飘着小雨,苍穹如墨,空气寒冷。-
阴冷潮湿的山洞,灰衣男子抱着柴火进进出出地忙碌着,不久就在洞内升起一处篝火,火光摇晃照亮洞中地面石壁,四周倒甚是干净。-
秦尔宁已经将一身紫衣换成白色,但腰间仍留着一条朦朦胧胧的淡紫色腰带。
这个眼神幽深长得极美的女子,来自极寒的东北,同另外一个聊发俊逸的男子一起守了黑.道旧圣池‘天虫池’洞近十年,极度的严寒和终年不见烈阳的天气使她的脸显得特别的白,如雪般,白得有些透明。
她现在正坐在灰衣男子燃起的火旁,悠闲的烤着火。-
灰衣男子忙完事情后也走了过来,在火旁稍平滑些的石块坐下,魂不守舍直盯着燃烧着的火光中那一张女子的脸怔怔出神。-
良久才似从梦中惊醒,若有所思地说道:“纸鸢?那不是风筝么?”-
火光悠荡,驱赶着洞内恼人的阴冷,空气中飘着幽微的木屑香。-
那女子告诉他她叫纸鸢,寂静的脸上波澜不惊,对于信口拈来的化名也只是眼神平淡。
她不过一时兴起,因为聊发的男子叫做雪枭,自己叫做纸鸢,倒真是完美搭档。-
纸鸢低头拣了根细木枝,动作悠闲地挑着那堆柴火,轻轻问道:“你呢?你叫什么?”-
灰衣男子微昂起头凝神思索,片刻之后才说道:“我有一个名字是叫锁阳的。
“锁阳?那不是一味药吗?”洞内的气氛似乎渐渐和缓。-
“原来你也懂药?”锁阳突然笑了起来。-
“锁阳,野生于沙漠戈壁,不积雪地不冻。是能让人感觉温暖的一味药。”纸鸢徐徐说来,仍是一脸悠闲,不笑,看起来也不显得冷淡。-
锁阳说道:“我见过的漂亮女子脑子都不好使,不过,你似乎比我想象的聪明。”-
见纸鸢并不生气,锁阳又说:“我有个妹妹,比你小几岁,虽然没你好看,在我们那儿却是倾城的,可是生来脑子笨,医也医不了。”
脑子笨也就算了,偏偏还得了连他也素手无策的不愈之症。-
纸鸢淡淡一笑,玩笑似的说道:“我听说,医界百年流传下来,行医家族从来没有姓,只用药草做名。你妹妹想必也是一味药吧?”-
锁阳惊讶地看了她一眼,点头说道:“我妹妹是药,而且…还是一味毒药。半夏,天南星科,全株有毒,生者避医服,轻则永久失音重则痉挛致死。花期在五七月间,故称‘半夏’。我妹妹取名于它,就叫半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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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忽又连连摇头,故意长叹了一口气,道:“你能这样问我,想必已经猜到我是谁了?而我只知道你的化名叫做纸鸢,换句话说,我对你其实还是一无所知,这不公平。”
纸鸢收起笑容,却不理睬他的报怨,洞里氛围登时变得十分尴尬。-
锁阳无奈,正要岔开话题,却听她幽幽说道:“十年前你去过一趟扬州,我记得你。”-
从颜花宫他盯上自己时,一向慢热的她竟然对眼前的灰色男子产生一种微妙的亲近之意。
就连纸鸢自己都觉得讶异。
锁阳讶道:“十年前?为什么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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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他去扬州那次,那时不过九岁,十年的光阴早已将自己的脸改得面目全非,再见时,她居然认出他了?-
“你的头发。”纸鸢见他一脸的疑惑震惊,好心地提醒他。-
灰色的头发没有用任何带子束起,披在肩头灰衣上,被风吹乱些许,缠绕着脖颈和抿着的唇边。-
记忆中的他,总是摆出一张对世界无害的童稚笑脸,纸鸢回想起来,不禁暗暗好笑。
记得吗?我们原来见过的。
锁阳怔了怔,随即淡然一笑却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你知道烟城吗?”-
纸鸢停下手中的动作,火光中美丽的脸微微点头,一双幽深的眼睛失神地盯着他看。-
锁阳又问道:“那你听过厉落颜这个名字吗?”
纸鸢又静静地点了点头,眼中似有一丝动容,白衣轻扬,火光中的脸白若凝脂。-
“在烟城的传说中,厉落颜与她爱的男子死于逆空而下雪青色的天火,那时他们正在烟城等待人生最后的一场烟花落空破碎。-
也是自那时起烟城每年那一天的夜晚便会有逆空而下雪青色的天火一整夜不停地流窜,这一天,假如有一对烟城之外的男女站在他们被天火燃逝的地方执手起誓,就会得到他们的祝福携手一生…”
纸鸢神色一冷,说道:“那些都是道听途说!”-
锁阳摇了摇头,轻笑说:“我那时初到烟城,因缘巧合,正好亲眼目睹了那个男子抱着她烈火焚身的场景。”
苍茫大地,烈火焚身十分凄凉。-
纸鸢错愕地眨了眨眼,火光映照下的脸色悄悄地有些苍白,薄细的嘴唇紧抿成一条好看的曲线。-
锁阳低头拨着火苗,收起笑容,口气轻淡地继续说道:“其实事实不完全像人们说的那样,那个男子并非她爱的人。”-
纸鸢震惊,不安地又眨了眨眼。-
那一段往事,这么多年都没有人在面前提起过,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事实却好像并非如此。
“而且早在那场火凌空落下之前,她就已经死了。”锁阳的手募地收紧,仿佛口中讲出的是他自己的伤心往事,眼神转为黯淡,隐约还透着淡淡悲伤。-
纸鸢受到感染,身子难受的微微抖动着。-
锁阳仍旧喃喃向她诉说着,声音低沉悠远似是从天地的四面八方向洞里涌来。-
“厉落颜,这个似乎活在神话里的女子,其实她的一生过得很苦。母亲生下她后便离开人世,她从小没有娘亲教养…伤了、病了…爹不管她,她一个人躲起来,在府里没人知道的角落捂着嘴偷偷地哭,…哭完了,走出来…又换上满脸笑容,宛如方才的哭泣只是孩子气的恶作剧…她的心既骄傲又自卑…没有人的时候总是沉默不语,看着某个角落呆呆出神…出嫁那天,她捧着茶杯跪在空空落落的红布椅前默默叩首…穷此一生再也没有回过厉家……”-
原来她还有这样一段伤心的过往吗?-
微风钻入洞内在耳边轻声摩挲着,纸鸢突然咳嗽一声侧过脸去,许久之后,才又转了回来,微低着头哑声问道:“后来呢?”
锁阳站起身来,慵懒地打了个哈欠。-
“没有后来了。”-
“这样就完了?”纸鸢一怔,眸底的幽光里既是哀伤又是失望。-
他似也受到自己话语的触动,仰头望着洞顶的石壁呆呆出了一会儿神,良久又坐了下来,凝视着眼前熊熊燃烧的火焰,突然冷酷着脸,痴痴地笑了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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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鸢凝望了眼前这个突然变得有些疯狂的男人片刻,美丽的脸染上了几分寂静,她突然站起身来,沉默着往洞里的幽暗处走去。
那里横着一张同洞外的雨一般冰冷的石床。-
纸鸢并不多想,在池洞九年光阴里,每年都有一个特定时段,飞雪厚重填埋在半个洞口,池洞里冷得让她咬牙切齿。
只是…
身体上的苦痛比起心里的痛又算得了什么呢?
锁阳的目光顿时黯淡下来,怔怔说道:“你不坐在火边取暖么?”-
纸鸢背对着他往石床躺下,在黑暗中微微蜷曲着,背影里有着淡淡的萧然。-
他口中仍不消歇,又幽幽叹道:“你们女孩儿个个都怪得很,前儿见了一个穿白衣的,今天你也换上白衣了…又没有谁死了…”-
夜悄悄地深了几许,黑暗里微弱的呼吸声徐徐起伏着,洞外风雨潇潇,那女子已然睡着了。-
锁阳登时神情委顿再打不起一点精神来,于是坐在火旁困倦地打着盹。-
又不知过了多久,黑暗里的人禁不住冷打了个寒噤,身子又缩紧了几分,在冰冷的石床上拧成一团。只是细微的声响,却惊醒了不远处的锁阳。-
他犹豫了一下,终于搭着蒙胧的双眼,闷倦地起身向着黑暗里缩成一团的纸鸢走去。-
火光照出硕大的朔风般的阴影。
这样一个风雨之夜,是也为彼此的重逢而感伤着吗?-
终于在她身后那一块狭小冰冷的地方侧身躺下,他挪动身体让它贴在她的身上,温暖的手掌将她僵冷的脖子搂进怀里。-
如果这样的拥抱能够让她感觉温暖些,那就抱着她一辈子吧。-
也许是白天被他追赶太过疲惫了,怀抱中的身子也只是轻轻地动了一下,终是没有醒来。-
黑暗中不知是谁低低地哼了一声,倏然转身安然地拥住了身后那具温暖的躯体。
脖间浮动着阵阵销.魂的幽香,搅得他一阵轻飘。-
黑暗中,有什么在寂静而热烈地燃烧着,这般燎人。-
幽远的夜空一片焦黑,阴雨绵绵飘进洞口,外面似有不平的脚步仓皇走过,头也不回地,过去了。-
他的心里忽然悄悄地动了一下,随即被席卷而来的倦意代替,他竟然抱着那女子沉沉的睡了过去。-
梦里又回到了许多年前,跟着娘四处漂泊,爹千里来鸿,说好了不回去,却做了一整夜的回家梦,原来就连做梦时也都是夙愿难偿的。-
素常不会无故流泪,可是每当听人提起那个名字,却总是悲恸的涌起泪水。-
曾经因为悲苦,逼自己一夜长大,长大了却再也记不起童年是怎么过来的了。不记得,有一年冬天被爹拥在怀里,在纷飞的大雪里走马,于是第一次对于冷寒而漫长的冬天有了近乎偏执的狂热和深深的眷恋;不记得,曾经在自家门口天真的耍玩,娘不知从哪里走出调皮地拌了她一脚,后来看着她跌坐地上嚎啕大哭的可爱模样手忙脚乱安慰着心疼得又是哭又是笑。
时间一久,连自己都开始怀疑,仿佛过去种种仅是自己一厢情愿异想天开的错觉,仿佛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存在于脑海里的幻想,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可是,谁又能分得清楚呢?-
次日早晨。-
纸鸢面无表情地坐了起来,一双幽深的眼睛冷寒地盯着石床上兀自睡得香甜的男子。素脚猛然一伸,往石床上的人踢了过去。-
锁阳流矢般跌了出去,姿势怪异地趴在地上,身体传来阵阵剧痛,勉强挣扎却怎么也起不来,真的是苦不堪言。心里哭天抹泪地早把别人八辈子的祖宗骂了个遍。
忽然心念一动,算计一笑,随后装做晕过去了。-
纸鸢见他趴在地上不动了,便从石床上跳下来悠闲地向他走了过去。-
“喂,”纸鸢轻轻踢了踢他,锁阳不动。-
“别装了。”纸鸢又往他腰上用力地踢了踢,锁阳痛得一阵昏眩,偏又觉得好笑,于是趴在那里哭笑不得,颤抖着身体恨恨地想着要怎么报复她。-
浑然不觉纸鸢的魔腿再次踢向他的腰,锁阳吃痛地仰天大叫,手却愤恨地向她正缩回的脚伸去。-
“啊!”脚被他的掌心握着,纸鸢登时重心不稳,直直地向后倒去,锁阳幸灾乐祸地等待着亲眼见证她的悲惨。-
却见她急转向后,食指连地都还没有碰到,就有一股力量将她托起,身体登时飘然站了起来,脚却毫不留情地再次招呼在他身上,锁阳凄惨撞向一旁坚硬的石壁,登时两眼一黑,真的晕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方才悠悠转醒,石洞已不似昨日昏暗,隐隐从洞口透进光来。-
半潮的山洞空空落落的,再也找不到那道美丽的身影。-
锁阳苦涩一笑,随即挣扎着站起来,缓步走出洞口。-
撞上山洞石壁的地方仍在隐隐作痛,锁阳眉头一皱,抬头深深凝望着清湛如洗的碧空,幽然叹了一口气。-
唉,那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