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我们早就知晓了一般,总有那么一些人,与世隔绝般的生活在时间狭小缝隙的一处投影里,人们在那儿寂寞而忧愁的来来往往,他们的肩膀彼此触碰,却个个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而在那孤独的远方,总有一双安静的眼睛在永恒的注视,须臾的凝视。
十八世纪末的英国(那个时代看似已经遥远,但待到了未来,待到了时光静止之时,那时候与其他任何时候的距离都不会比离当下更久远或是更须臾),犹如清风中摇曳的金柳。而不无例外的,每个英国人都相信他们的高贵流淌在血液里,与生俱来,而一切其他能与之相提并论的高贵都与他们的民族密不可分,紧密相连。于是,人们的生活平淡而又满足,不论高贵或卑微的人都会心生怜悯,轻而易举地发现别人的可怜之处,要知道他们的怜悯仁慈之心是被骄纵惯了的。
在英国东南部肯特郡的乡村里,伊妮德在罗塞蒂家做女仆已经整整九个月了,她和其他的女佣干同样多的活,但她要说更少的话,想更多的事,她的经历到那时为止虽然曲折但仍不值一提,她的生命也像其他所有的人一样独特而不突显。她是跟着一个咧嘴皱眉时酷似海盗的中年男子来到这里的,她总是眼睁睁地瞅着自己的命运被如此轻易地转手。
伊妮德是个孤儿,她大概一出生就被双亲遗弃了,她在还只是个襁褓中的婴儿的时候就失去了至亲的抚慰。收养她的第一个家庭是一对尚无子嗣的夫妻,丈夫是个农民,夫妻二人都是忠厚老实,勤勤恳恳,本分安生的乡下人,他们往上的祖祖辈辈也皆是如此,当然,这于他们而言也并无妨碍。他们养育了她却并不亲切地待她,他们太实诚了,以至于对不是亲生的孩子竟表达不出亲热与爱意来,他们不呵斥她,也不会给予如对己出的赞赏与欣慰的情谊。他们收养她完全是无奈之举,他们原本没有自己的孩子,那时候他们也已经不年轻了,他们以为永远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但后来就像是命运瞬息的漏洞被他们捕捉到了,他们自己的孩子突然就降生了。而经过了那么许多年,伊妮德的存在始终只是他们简单头脑中的一个灰白的体会,她渐渐滑到了他们生活的边缘,不再被他们需要了,任何的恸哭与哀求都无法牵动他们黯淡无神且木讷的目光(每每回想起来,伊妮德都会忍不住感慨与怜悯起她自己当时的恸哭与哀求,她虽然小小年纪,却可以为了要保住她的生活而什么都愿意舍弃,即便只有几年的差别,现在她再也不可能那么做了。),情感单薄的人在这时甚至比用心险恶,处心积虑的人更为可怖。
因而她在八岁的时候被卖给了一个的商人,一个约莫四十几岁,略有发福的中年男人。商人的性格软弱腼腆,对她也不甚亲近,把她看得十分轻疏,她本来甚至不情愿搀着他的手,但她却决不会不记得他带她回去时的场景,一个身材不高的妇人轻盈地从屋里走了出来,来到他们的面前,用一种无限热爱的眼光望着她的丈夫,羞怯的孩子和这世上的一切,伊妮德只感到这是她生命之中如此意料之外并且温馨的转折,可惜的是,在转折出现的这个瞬间,她还来不及表达出心中的感动,她还没抓住它就让它逃走了。她是个快活的,嗓音清脆的女人,商人迷人灵巧的妻子。更紧要的是,她爱她,多么地与众不同,这曾被她视为不可多得的情感却轻易降临到了她的头上,伊妮德虔诚地信赖着她,用从未有过的热诚敬爱着她,并用自己的情感来回报她。她无意中发掘了自己身上蕴藏的潜能,她的情感并不单调,相反十分充沛,她发现将情感与理智并用更能够还原出事物的本来面目,使万事万物都显露出深藏的无穷无尽的奥妙,她头一次认识到了这世界多彩的一面。同时,她还发觉自己在这情感面前显得卑微低下,使她不得不羞赧地诘问自己到底凭何渴望企及这情感,她不愿那只是一种施舍,她要自己配得上这无私的关爱。也因为如此,她每每感受到妇人在以自己的爱意温润着她,她便要敦促自己应当长进,她受着鼓励,也受着尊严的支配,促使她要日有精进,她不愿在她可爱的眼睛里看到丝毫自己的倦怠。伊妮德直接呼唤她的名字,不用加上任何可敬的称谓,这也使伊妮德感到十分自在,因为就算是家人,对她而言也并不代表着亲爱的人。在以后的四年里,伊妮德陪伴着这个女人和这个栽满鲜花的花园,空气中弥漫着花朵的芬芳和牛奶的香甜。大概因为她的丈夫在家里的时间不太多,或者伊妮德看到的总是女人提着裙子的身影在房子里轻快的进出,听到她鸟儿般的声音,以至于伊妮德回忆起那四年的时光,总是浮现出女人走路的样子,呼吸时上下起伏的胸脯和她坐在走廊里阅读时捧着书的指尖。
但就在有一年春天到来后不久,女人就病倒在了床上,夏天还未到就死了。她可怜的丈夫那时候看起来就像是身上刮光了颜色的旧家具,他在妻子去世后不久就将庄园,仆人和伊妮德一起送走了,她尤记得自己被带走的时候,还是心头发软,禁不住回了头,眼前却是被一棵大树挡住了视线,树影婆娑。伊妮德和其他的仆人们是一同被带离的,其后至今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只好在英国各式各样的家庭担当女佣,或者有一些时间,她每天要去好几家人家,只能做做零活。
那段任何时候都值得被称作她生命中非同凡响的时光,很久以后她才感悟到,这时光还是淡忘了的为好。
她的经历使她最怕听到的就是别人在抱怨自己的疾病,贫困,肮脏的生活,不能摆脱的命运,不争气的家人,这些字眼她听来有如针扎一般,他们在如此诉说的时候,她对他们的处境即痛心,又恨他们太软弱,总是徘徊在被分配到的生命中的角色周围,而完全放弃了把自己从这种处境中拔出来的勇气。他们的嘴里在倾吐着抱怨之词的时候,她总是低着头红着脸,她想要逃离这场合,她对他们的感情使她舌头打结,好像她对他们的不幸无动于衷,但可气的是其实她又不是真的不近人情。
所以,她欣赏坚毅果敢的人,有这样性格的人,无论这人遭遇了悲喜,都不会令周围的人感到难堪。
当时他们是在罗塞蒂家的客厅里,罗塞蒂先生正犹豫地注视着伊妮德瘦削苍白的脸和一双漆黑的眼睛,她有一段时日因为居无定所,也可能是受了些虐待(更多是情感上的虐待,因为生活得不到安稳,使得她时时刻刻都异常地警觉着,她被唤醒了的感知一时得不到寄托,这段时间她显得分外敏感),就使得她当时尤为清瘦,她的眼睛也因此显得陷得更深,令她有了一种包裹在自己的世界之中的特征,而其实她对周遭观察入微,对外界事物的波动也十分敏锐,她对一件事物的专注和执着的程度甚至要高于某些成年人。海盗模样的中年男子见罗塞蒂先生犹豫,便倾过身子在罗塞蒂先生的耳边说了一些话,露出了他白的出奇的牙齿。伊妮德别开脸去躲避着他们的目光,从第一个收养她的家庭开始,每一个把她送走的人都会说出同样的一段传闻,甚至无需对它添油加醋,任一个听到这个被轻声提起的秘密的时候,犹如亲眼看到一个尘封的箱子被打开,都会慢慢张大了嘴巴,做出一副惊叹且痴呆的表情,迟迟地拖出领会的感慨尾音。传闻中伊妮德的父母拥有英国最显赫的身份与姓氏,他们的名字高贵而不能被说出口,伊妮德是被她的父母遗弃的私生女儿,她继承着他们的血统,同时这世上也唯独她在承受着这传言的困扰。而那个在风雨之夜抱着伊妮德将她送走的魁梧的男人的姓名总是在这个秘密的最后一句话里被轻轻地说出。然而,伊妮德自己并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她故意避开了那些谈话,对自己身世的传言从不关心,即使是在住过的那些人家各式各样的客厅里,她渐渐明白了高贵的含义,明白了这大有可能是无中生有的传言所具有的潜在的吸引力。但是,她仍旧执意地认为,这些跟随着她的传言是对她最大的讽刺,时时刻刻站在她身后嘲笑她,并且,擦拭着汗水的人却在为高贵享乐的生活而烦恼显然有点愚蠢。
伊妮德端着一盘小点心从厨房走了出来,罗塞蒂一家正聚拢在了客厅的长沙发上,罗塞蒂先生有三个女儿,最小的女儿也要比伊妮德大一些,但三个女儿都尚未出嫁,罗塞蒂夫人正为此发着愁呢,虽然她时常大声宣称能迎娶她任何一个女儿都将是有福的人,但说这话的声音却是一年不及一年的。大女儿米兰达天生是个细长条子,一副没精打采,又瞧人不起的样子,年纪并不算大,却熬出了一股老处女的发霉味儿,说起话来慢吞吞的,也没什么跌宕起伏,但又无法原谅别人在她说话时打断她或有半刻的愣神。二女儿梅丽莎五官小巧,皮肤细致光洁,嗓音清脆,聚精会神做起事来的样子倒也十分讨人喜欢,而她的性格则与她的父亲别无二致,只是过于中规中矩了,并且时常刻意地压制了自己的欢快,从而制约了她正值妙龄的魅力所在。至于小女儿艾丽莎,长相平凡,身段也称不上婀娜,但却极为任性,性格招摇,专门只在搞花样出风头之类的事上花心思,而罗塞蒂夫人恰恰最是痛爱她,觉得她不拘一格,将来定然能搞出些名堂来。罗塞蒂夫人无疑在家里掌控着风向,几个女儿对她的管束可算是服服帖帖,她身材结实,叫人看起来也颇为厉害。罗塞蒂先生虽不露声色,但看来妻子的持家之道也十分合他的心意,有时他也会为三个未出嫁的女儿发愁,但这种烦恼维持的时间很短,因为当他意识到这件事已经有他的妻子在操心了,他就觉得这件事犯不着有两个人为它花费精力。家里就数罗塞蒂先生的言语最少,但他又不愿丧失自己的威信,他努力想使自己具有不怒自威的神气,但实情显然并非如此,可这所剩无几的威严对他而言倒成了很难看清的实情。
此刻他们一家人正在房间里交谈着过几天沃伦伯爵将要来家里做客的事,这是他们近来鲜有的所谓的要事,也可以说是唯一值得畅谈的事,他们为此而产生的激动之情已经有好几年都未曾有过,他们自然要大谈特谈。通常他们会把同他们的主题有关的话都说上好几遍,直到每个人都言穷词尽,口干舌燥,兴致索然才肯罢休。沃伦伯爵是罗塞蒂先生的一位老交情的朋友的保护人,他们压低了嗓音讨论他的伯爵的地位和他的多金极有关联(他们说这话时,语气里竟蕴含着骄傲的成分,似乎能谈论高贵的人和谈论金钱都属于他们的荣耀),他在梅德斯通有一座真正的城堡,而最近几年他在城堡里收留了十几个女孩,都是无家可归的孤儿,在城堡里他像是为那些可怜的姑娘们开办了一所类似的寄宿制学校,使他们增长才艺与修养。伊妮德将这一盘小点心放在中间的桌子上,尽量放慢步子走出去。她听到他们在猜测女孩们长大后伯爵将会如何安排女孩们的未来,他们显然充分相信伯爵的良苦用心,用敬仰的语气谈论他的所作所为甚至将拯救这些卑贱孩子的灵魂。
伊妮德想起家里的其他佣人曾讲到过沃伦伯爵是个如何挥金如土,贪恋穷奢极欲的人,但他们同时又说他是个精明寡合的人,她尽量从这一家人的交谈中想象伯爵将会是怎样的一番模样,她也不由地被他们庸俗的兴味所感染,跟着他们一起在想象这个神秘的访客。但她马上失望的意识到他们的描绘之词太过贫乏索然,几乎只是不断重复着先前他们自己讲到过的偶尔几句引得大家兴致的话。并且,他们其实就连伯爵此行的目的也尚不清楚,所有的都仅是他们粗制滥造般的臆想和对道听途说的拼凑。沃伦伯爵开始是因为听了罗塞德先生的那位老友的介绍突然决定了这次的拜访的,就连那位合伙人也大感诧异,但却始终回忆不起来自己的随口说出的哪句话意外地触动了伯爵的心。
伊妮德走出房间之后,就慢慢在走廊里踱着步子,她重新整理了她的深褐色头发,拉下了袖管,还扯了几下衣角,这衣裳因为洗的次数太多,已经抚不平整了,老是在往上缩。她的眼睛穿过走廊盯着外面花园里硕大的苹果树,一座城堡和一个独身的伯爵。她走到了走廊尽头,手倚着一根柱子,伯爵的年龄应当与罗塞蒂先生相仿,而他还有金钱与声望。她看到一只花猫爬上了那棵高大的苹果树,趴在了树上的一处分叉,也许就像是曾经收养自己的商人的妻子,这个没有婚姻的伯爵只想为一座城堡寻找一些回响在空中的轻盈的欢笑声和脚步声罢了。又一只猫爬上了苹果树,去骚扰同伴宁静的树荫,但城堡中的十几个女孩让她想到的却是某间沉闷的书房里的几幅画作,这些画里大都类似是一个阳台上的年轻女人,交叉的双手和忧郁的脸庞,以及将永远横在她们身前的画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