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打破一个杯子或是被揭穿了一次谎言的绝望,到目睹死亡成了可以从容对待的事,再到历经自身的逝去,生命总是往复地使每一个人亲历着这样的过程。伊妮德逐渐认识到人们得以进步的唯一途径就是从往事的经验教训中获得真知,因而,她不禁从中看到了更大的困惑,既然前人点点滴滴对生活技巧的积累,深入的思想,以及对人对物独一无二的个人感受,这些都是无法流传下去的,人们怎么可能妄图超越自身,我们仿佛是搭在弓上的箭,却永远都等不到离弦之日。
即便人们对世界的认知有了进步,几百年间似乎取得了长足的进步,但人类本身却无进步,甚至我们始终无法戒除自人类文明之初就开始被劝诫声讨的诸多缺陷。
不过,她还是愉快地发现,也正是因为这样,因为每个人生来就一无所有,并且在他们的生命历程中能获取的个人发展是极其有限的,所以人们才不会由于过度的关注思想而致使其扭曲,也不会因为周围出现了某个出类拔萃之人,而消减了其他人对俗世生活的向往与追求,或是妨碍了愚昧之人对获得短暂成就的自我崇拜之感。
“把客厅打扫的干净一些,我可不想让伯爵以为我们一家子都是些不出门的乡巴佬,懒惰的穷苦人家。”罗塞蒂夫人边把屁股在沙发上的每一个位子上都挪了一边,接着拍去坐过的痕迹,边叫住了从客厅前走过去的伊妮德。穷苦的人如果能有个值得经营的家,就不会懒惰到哪儿去,更何况,即便家徒四壁,只要布置得整洁,家中的成员神采奕奕,相互尊重敬爱,就不会被别人轻率地对待,伊妮德如此在脑中默念着,双脚不情愿地返回了客厅。
伊妮德的眼睛里总透露着若有所思,以至于罗塞蒂夫人经常在她专心的时候以为她在分神,而在她无所用心的时候却以为她又十分专注,于是便凭生出对她的诸多不满来。任凭她做事麻利干练,也从不胡言乱语,搬弄是非,罗塞蒂夫人仍然不喜欢她,她察觉到她身上有股离经叛道的劲儿,若即若离的神气,与他们一家人的气质格格不入,她虽不好无缘无故地对丈夫发作,但仍时常旁敲侧击地表达自己对雇佣伊妮德的决定的不满情绪(她不止一次地埋怨过她的力气小,因为这是一件无可辩驳的实情,而同时她却绝不会提到她年纪比别人小,食量自然也少于其他人。)。并且,即便此时她们成了地位相当的人,罗塞蒂夫人也绝不会说她半句好话的,对于很多人来讲,有一些特定的人他们是决计不会赞赏的,称赞了他们就如同是对自己的一种损失与奚落。更何况,伊妮德现在年龄尚小,模样苍白瘦削,性情内敛又寡言,但她生来五官饱满轮廓鲜明,姿态轻盈,低眉掩目间颇为可人。而举止上她也没有半点矫揉造作,那是因为在她的心上即从未产生过低人一等的自卑,也没有隐瞒自己落魄的一面的倾向。虽然她并不时常面露笑容,但不同的是,她更是从不流露出半点的郁郁寡欢,自怨自艾,即便是不经意的时候,她的神情通常都是机敏而有神的,因而她的面容上并没有留下丝毫因郁闷而低垂的痕迹。不难预见,她日后极有可能拥有一副叫人着迷的容貌以及健美的身姿。伊妮德从她眼前晃过时每每使她有这种感受,罗塞蒂夫人就会在心里气恼地责怪丈夫头脑发热,才会找了这么个人,有时候还要连带罗塞蒂先生或是缺乏教养且与伊妮德年龄最为相近的小女儿艾丽莎莫名地遭受白眼。而每当伊妮德与她的任何一个女儿同时在场的时候,这就如同是对她作为母亲戏谑般的羞辱,这使得她情不自禁地要以另一种对她的羞辱来求得发泄。
得知伯爵将会在下午光临,这一家人草草的用过午餐,便开始着手准备了起来,并用短促的句子交代仅有的几个仆人做这做那,几位小姐不断地叫嚷着自己的衣裳都是些陈年旧货,罗塞蒂先生则因为连个能安安静静坐着的地方都没有而在一旁长吁短叹。但其实他们不必那么神经质,所有的事早已经安排妥当了,他们完全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沙发上享用咖啡,愉快的交谈,然后在伯爵到来的时候起身迎接他,这并不会让他们看起来更像乡下人。伊妮德倒是觉得,那些真正会叫人轻视他们的事情,那些有时候却是令他们引以为傲的事情,在短暂的时间里,无论做什么都是于事无补的,除非他们能在顷刻之间换上另一副面目。
伊妮德用脚踩平了地毯的边缘,挪了两把椅子的位置使客厅看着更宽敞些。
“点心都准备好了?”罗塞蒂夫人大声地责问她。
“是的,夫人。”她回答道。
“你知不知道我们就要迎来的是怎么样的客人?”这个时候她倒还是不忘要颐指气使地教训她一番。
“是的,您前天就已经对我说过了,昨天临睡前您又强调过了客人的尊贵地位。今天早上,罗塞蒂先生也做了叮嘱。看到您的尽心尽力,无论多么挑剔的客人都会对女主人赞赏有加的。”她顺便带上一句恭维的话回应她,希望她不要再对自己抓着不放。
她听了语气虽然缓和了些,但还是训斥她道:“哦,该死的,可你看起来并不像是听懂那些话的样子,你没看到时间都被你磨磨蹭蹭的耽误掉了。需要一遍遍地强调伯爵来访的重要性,完全就是因为你过于笨拙,你有时间把我们讲话的次数记得清清楚楚,还不如去把自己的衣服给洗洗干净。”她的小眼睛从伊妮德的脸上瞧向了她的身上,最后又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它只是有些旧了……”她拽了拽自己的衣服,回答道。
“还有,你最好尽快去洗干净你的手,我可不想在你为客人递上诱人的点心时,伯爵看到令人恶心的手指,你最好不要叫我们因为你而在伯爵面前丢了颜面。”她这样对她叫嚷却并没有向她的手看过一眼。
伊妮德往厨房走了过去,她知道自己的手指不会叫人恶心,甚至非常干净,但她还是伸出十指看了一遍。确实如此,非常干净。她的手指关节因为劳作已经开始变粗,但指尖依然十分纤细,指甲盖看起来即小又薄。幸好这双手不会弹钢琴,伊妮德想起以前商人的妻子想要让自己学会弹钢琴,而她却拿时间学习了意大利语和认识各种可爱及赏心悦目的植物。
伊妮德将手浸泡在水盆里,许多小气泡粘在皮肤上,皮肤的纹路细腻清晰,手指在水里显得微微的通透,她的几缕头发缓缓地荡了下来,垂在了她的脸侧。
突然,有个仆人冲进屋里,颤着嗓音报告沃伦伯爵到了。随后,罗塞蒂先生出门将他迎了进来,伊妮德先听到了罗塞蒂先生恭维的问候语,接下来回应他的是一阵平缓低沉的声音,这显然就是沃伦伯爵了,出人意料,声音透着狡猾与压抑,她甚至还能分辨出伯爵的脚步声,他的步调不快,但步子踩得很响亮,由此她断定那定然是个身材健硕的人,并且他的身上似乎还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力量含而不露。他们寒暄客套片刻之后各自落座,咖啡紧跟着被端了上去,伊妮德迅速将手从手中抽出,擦干,端起点心走进了客厅。
她踏上客厅的木地板,轻巧地走过去将点心放在了伯爵的面前,听到罗塞蒂夫人正拉高了嗓音在向伯爵介绍她的三个女儿,伊妮德的眼皮微微低垂,尽量表现的十分稳重,在她将要起身退出去的时候,才似乎很不经意地瞥向了伯爵。她觉得像是有水滴在了她的脖颈后面,沃伦伯爵的头上没有一根头发,薄薄的嘴唇低笑着,皮肤煞白,颧骨突出,蓝灰色的眼睛看向自己眼鼻之间的位置。是的,他看着自己,眼睛里混含着惊讶,嘲讽与得意。罗塞蒂夫人的声音仍旧在耳,还是那么的尖锐高亢,可他却明明没在瞧着她。伊妮德在这种时候不得不庆幸自己的眼睛是黑褐色的,而不是任何一种浅色,完全地反射出伯爵脸上的那种神情以及自己心底滋生出的惶恐。
逃出伯爵的视线之后,一下子她似乎很难再真切的听清其他的声音,她的胸中完全被一种不知所措的震惊给占据着。当伊妮德端着另一盘点心再次走进客厅的时候,虽然她能听见自己低低的喘息声,但还是禁不住又看了看伯爵的那张脸。其他人都以献媚讨巧的脸孔朝着他,可他的目光却还是落在自己身上但收起了笑意,可伊妮德却觉得他狡诈的目光正是在反映出他那光秃的脑壳之中正在进行着某种权衡与思量,这次她没有马上别过脸去,而是慢慢地边走边迎着他的目光,她被完全的惊呆了却还在故作镇静,伯爵低头拿起一个小点心放进嘴里,趁着这个时侯伊妮德迅速从客厅里走了出来。除了她自己以外,没有其他人再感到意外了,她又仔细辨析着客厅里讲话的内容,极为的稀松平常。
伊妮德走到一面镜子前细细地打量自己,她觉得全身都臃肿极了,可镜中的人影依旧是如此弱不禁风,她突然感到了一泻千里的失望,她的全身都融化在了一种非比寻常的手足无措之中,此时,她认定这世上的一切悲苦,凄凉,以及隐恨,哪怕就是她曾经亲身经历过的这些,都远不及现在的这种感受之难耐,但是她心中的这番感受,就连她自己,都无法从自己的面容上窥探出万分之一的程度,这如何能不叫她失望。他到底打自己脸上看到了什么,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承受这种令人尴尬的震惊,并且为什么只是叫他看了几眼,就会令她产生这么强烈的感受。她想到那张张开的嘴里整齐白净的牙齿,她不禁觉得他有一副食腐动物的嘴脸,和鹰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