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朝之后,晋王李定国与黔国公沐天波约定了明日起程时辰,相互行礼辞别。李定国没有回自己的住所,他虽为皇封的晋王,却没有王府。朝庭偏安昆明城,王公侯伯及将军近百人,谁也不得王府将军第所居。李定国入云南后,依旧孤身一人,八年前转战湖广时失散的妻儿至今杳无音信,他明白于战乱中失散的妻儿可能已不在人世,但他仍在等待,希望能有与妻儿重逢相聚的那一天。数年前,曾有旧友愿以小女许与李定国纳为次王妃,李定国婉言谢过,说:“我虽为王,实为统兵之将军,征战沙场,何以为家,山野草莽栖之也。成日刀枪火器相伴,流血牺牲不知时日,岂敢耽误了人家女儿!”事实如此,永历皇帝的行宫位于昆明城中五华山,山上有五华寺,为滇南古刹之冠,李定国的住所也就在五华山下,是勋臣黔国公沐天波送给晋王的一处别院。别院由护兵、杂役和丫环看管,李定国统兵征战拒清,居无定处,野营惯了,他似乎没有家的概念了。
皇帝移驾离滇都,别人忙于回家或安顿家人,或收拾细软,而李定国却想去见晋府中书金公祉。金公祉是云南人,李定国入滇后即与其相识相交,金公祉曾为李定国讲述三国故事,并把李定国比为关羽张飞,李定国虽言自己不敢与关张比肩,可他从心眼里还是喜欢金公祉的这种比论,尽管他对三国故事知之甚少,但他铭记在心的是关羽张飞的忠义。李定国曾对金公祉说:“定国虽不敢与关张比肩,但定国愿效关张也!”李定国打算自己去会金公祉,然而护卫张元不放心独行,张元说:
“晋王不可大意,前方兵败消息已在市井流传,满虏破城屠戮汉人之谣言四起,人心惶惶,盗匪蜂起,军兵有知晋王即将奉皇上西走者,文臣武僚滇人居多,亦有思保妻儿家园之心,恐于晋王不利。我与林泽商定,无论晋王何去,皆随从保护。林泽去寻杨志,稍后必定跟来,林泽有眼线!”
“林泽果真去调杨志了,马宝将军能放杨志,据说马宝看重杨志!”李定国说。
“我少有与杨志交往,但知杨志为人讲忠义,对晋王景仰,才有甘为晋王提鞋之言!”张元说。
两人不紧不慢地走在昆明街头,俨然两个闲散之人乘闲遛慢步。街上行人络绎不绝,有交头接耳的,有打诨笑闹的,也有埋头赶路目不斜视的,秩序已然,李定国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商铺小店照常做着生意,一个卖过桥米线的小吃店里已点上了油灯,昏黄的灯光下有几张嘬着米线而兴致盎然的脸。夕阳落到了西边睡美人山之后,山巅之上厚厚的云絮被落日光辉涂上几抹金黄色,耀人眼目。护卫张元走近过桥米线店,一步一回头地直往店里张望,嘴馋了似有口水在流,说话不流利了:
“晋王,真想大吃过桥米线一海碗,明日之后,此生亦不知何时才有口福矣!”
“云南过桥米线蒙自为正宗,中书金大人是蒙自人,金大人善做过桥米线,张元忍忍口水,且到金大人家里讨吃去!”李定国瞥了张元一眼,边走边说。“瞧,前面走来的是林泽么?”
“正是林泽,跟他而来的是杨志。真是厉害,走我们前头了,滇池的风吹乱了头发!”张元说。
“晋王,看看来者是谁,我找到给你提鞋的杨志了!”林泽快步跑过来说。
“晋王忠勇过人,杨志久仰矣,万望收留杨志为晋王提鞋!”杨志跑到李定国跟前说。
“杨志兄弟,本王也知你忠义,既来之且安之。”晋王李定国走到街边,小声说。“提鞋之说,那只是林泽与你的戏言,休再提起。不过,杨志既来,马宝将军不会责本王夺人强兵么?”
“晋王,在下有言相告,事关机要,不知可言否?”杨志说。
“杨志兄弟,你既就我,有话当说不讳。我称你为兄弟,还有何所惧?”李定国说。
“晋王,我所言事关个人,只能耳语。林泽、张元两位兄弟,请勿见怪!”杨志说。
杨志显得小心谨慎,看了看林泽和张元,确认了他俩对自己没有什么猜疑了才靠近李定国身旁,待街头无行人路过身边时,才在李定国耳畔悄声说起话来,但他刚开口,言未尽意,李定国就挪了半步,摆手示意杨志不需再说下去。李定国神色肃穆起来,摇了摇头,严肃地说:
“杨志所言谬也,断不可宣张,本王断然不信马宝将军有归降吴贼之意。马宝曾为御前总兵,永历十一年皇封淮国公,坚辞不受。马宝向来忠心耿耿,绝无二心,杨志休要再言,言者死罪矣!”
“晋王,国势动摇,人心恍惚,不可同日而语,我未闻杨志所言而知其意!”林泽说。
“国势孱弱,贼势渐逼,人各有志,我奈何之。罢了,且去金大人家讨米线吃罢!”李定国说。
就象是事先有意安排似的,李定国一行四人刚进金府大院,金公祉就迎其入厅堂,围坐八仙桌旁,不等吩咐,丫头就捧出过桥米线五大碗。时近黄昏,厅堂里稍显昏暗,但还没有掌灯。晚风从两南边拂进大院,吹来淡淡的滇池水的鱼腥味。金公祉和颜悦色,捋起筷子,轻声说:
“晋王,几位兄弟,请动箸。别怪我不掌灯,国势危急,天昏地暗,无心再点红灯笼。今晚吃过桥米线,做个去滇池捉鱼的样子,边摸边煮边吃。晋王,我等此刻这般闲情,去日无多矣!”
“中书大人,你太悲观。你不是常说,刘皇叔卖草席亦能起业,何况我大明乎!”李定国说。
“实不相瞒,今日我不上朝,只因我料定皇上必定移驾,我已备好行程,打点家丁,安顿妻小,我愿随驾而走!”金公祉手上握着竹筷,却不动手,心情多有感伤。“我这份祖业,住屋十数间,树木花草亦有情,明日弃之,真便宜了满鞑子也。不过,人身不保,留恋何用?晋王,今日忽得一诗,真情实意,想见前途艰险所得,待我诵来,以佐这最后一碗故乡的过桥米线。且听:十载艰虞为主恩,居夷避世两堪论。一声平地氛尘满,几叠幽山雾雨翻。晓涧哀泉添热血,暮烟衰草送归魂。到头苦节今方尽,莫向西风洒泪痕。罢了,罢了,再吟一首,会流清泪,米线加眼泪又咸又苦!”
李定国虽目不识丁,但能听懂金公祉所诵之诗表达的悲凄情怀,他的心十分感伤,放下筷子不思饮食了。林泽、张元和杨志随着歇了竹筷,木然的坐着。金公祉见此情状,装出笑脸,说:
“晋王,是我不好,搅了你的兴致。来来来,人人动了筷,心情自然开朗,雷不打吃饭人也!”
“大人,不是你的诗搅兴致,是提醒我,我不该有此闲暇。窦名望将军和杨武将军正在前方率南军将士与北兵苦战,虽败亦在收拾部将,我惭愧矣。金大人,我该去接应窦将军的!”李定国说。
突然,金府大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马蹄声,紧接着是嘈杂的兵卒的吼叫声。正在李定国和金公祉纳闷之际,一名家丁慌慌张张跑进厅堂来,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大声说:
“大人,大事不好,陈将军反啦,带来大队人马,围住了大院,兵士们吵着要捉拿晋王!”
“岂有此理,陈建将军胆敢造反,大人不必担心,待本王去会会陈建将军!”
李定国拍案而起,快步走出厅堂。金公祉想劝阻,未等开言李定国已愤然而去。护卫林泽、张元和杨志霍然起来,跟随在李定国左右,手握着刀把剑鞘,准备应战。天色愈来愈暗,几十步开外已看不清人的面孔。李定国奔到大院门外,站立在台阶上,看着挺枪持刀紧紧围住金府的兵士,看清了骑在马上的陈建。面对杀气腾腾的近百名兵士和满脸盛气的陈建,李定国毫不怯惧,大声问道:
“陈建将军,扬言要活捉本王,本王乃朝廷命官,你是要造反么?”
“禀晋王,晋王何言陈某造反,陈某只是要请晋王谋事!”陈建稳坐马背上,昂着头大声说话,语气有些嚣张。“朝堂之上,陈某正要递呈蜀王遗表,不幸被晋王断我言路,遭皇上斥责且赶出朝堂,陈某于心不甘,想我蜀王临终遗表,忠心热血天人可鉴,唯晋王闭耳塞听,虞误家国也。我川蜀兵多将广,土沃水肥,可立大业,晋王偏信黔国公之谋,我无异言,将士们万万不得答应!”
“陈建将军,你意欲如何,休想挟持本王改弦更张,朝政议决,皇上可之!”李定国说。
“西走荒塞无路,此去无归,皇上许可,陈某部将兵卒的刀剑不允!”陈建大声吼道。
围住金府的兵卒们挥舞着刀枪,齐声呼应:“不允许!不允许!”
兵卒们的呼吼声一阵接着一阵,震荡着半天里的浮云,似乎云朵就要坍塌了掉下来。舞动的刀枪寒光凛冽,在暮色中闪耀,刺人眼目。陈建拔出了长剑握在手上,剑锋直指晋王李定国,只要他一声令下,兵卒们就会如狼群一般进攻金府。形势剑拔弩张,李定国表面冷静,心底实在犯难了,凭自己的本事和护卫林泽、张元和杨志杀开一条血路突围,也有几分胜算,可是那样金府就要遭殃了,李定国不想把灾祸留给金府,连累了金公祉一家老小十几口人。派护卫越墙出去寻求救兵,又因金府座落于滇池之滨,稍显偏僻,救兵已来不及赶来救援解围。这时候,金公祉走到门口,与李定国并肩站着,整理一下鬓发,表现出从容神态,指着马背上的陈建,说:
“陈建将军,汝为大明将领,聚众闹事,狂言活捉晋王要挟皇上,实属大逆不道。我等同朝为臣,效忠皇上是做臣子的本份,自古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之说,汝就不怕天下人耻笑么?”
“中书大人,你是文臣,朝堂上可以文诌诌的说话,今天不行,现在是刀枪说话算数!”陈建仗着身边兵多势大,舞弄着手中长剑,说话趾高气扬。“金大人,刀剑面前,你免开金口!”
“陈将军,你的用意本王明白,找我谋事,无非就是如你所愿,拿了本王要挟皇上不走迤西,移驾川蜀!”李定国挺身向前半步,以身体护住金公祉,大声说。“陈将军,本王直言相告,本王断然不能与你同谋,劝你立刻领兵回营,本王不作追究,你仍是大明的将军,皇上的忠臣!”
“晋王,你已是瓮中之鳖,还能追究我么?你若明智,随我走吧!”陈建说。
“陈将军,本王心意早决,断不能从你所愿,你当如何?”李定国提高了嗓门说。
“晋王,我陈建敢做敢当,你若不从,兵士们的刀枪不长眼,识不得晋王是谁!”陈建挥挥手中长剑,大声说。“陈某约束不了手下的愤怒之兵,刀枪见血,金府失火,在所难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