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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珊珊筹备婚礼的热情简直像新入学的小女孩一样亢奋,每周五次去美容院做脸,此外还在医院里做了文眉,局部吸脂,全身美白。美甲的样式也已换了七、八种,影楼和婚庆公司备选了三、四家,几乎每个周末我都要出去陪她,在年末的一个个节口奔走于每个繁华街头,一天下来比上班累得多。
其间与言蕾见了一次,一起陪着程珊珊试了婚纱后还在附近吃了个晚饭。席间言蕾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除了一句也没问我新工作的事稍显不自然之外,与我俨然就是情投意合的好姐妹。我也三缄其口,配合着她一起忽略掉她想忽略的,除此之外怕也别无他法。想想看,如果我开口质问她:容裕是什么人?和你有什么关系?那晚为什么要让我坐副驾驶?是不是你们一早就打算好的?你当我是什么?而程三忠又是你的哪颗棋子?......一来,她不见得会答我,只会让气氛紧张,爆破,甚至搞到翻脸;二来,显得我很小儿科,没经过世面,小姑娘似的谨小慎微,没意思。于是,我们索性只谈婚纱、钻石、汽车和护肤品,气氛倒始终暖融融的。
到了新年伊始,程珊珊的体重成功降到了48kg,全身皮肤没有一点瑕疵,胸前的锁骨,背后的蝴蝶骨都美到无以复加。她选了粉红色的指甲,选了五款发型,定制了卡地亚的项链,并最终敲定了一款意大利设计师设计的婚纱,镶了一百零八颗施华洛世奇的碎钻,花费数万之多。我陪着她刷了卡,无比痛心,当天跟她一起抱回沉甸甸的婚纱,趴在她的闺床上把一百零八颗钻数了一遍又一遍,眼睛实在睁不开了,才依依不舍地和衣而卧。第二天早上,程珊珊抱着昂贵的婚纱给许诺打电话,打了一个又一个,始终关机,一直打到傍晚。当她把电话打到我这的时候,我们都感到事情有点不妙。
我举着电话张口结舌,每到突发情况我都一句话也说不成。彼时程三忠正给我讲一个新产品的成分,看我张着嘴举着电话,莫名其妙地用铅笔敲了敲桌面。我抬头看看他,电话那端程珊珊泣不成声。半晌,我跟程三忠说,许诺不见了。
程三忠当即开车带着我去接了程珊珊,奔赴许诺家,自然吃了闭门羹,沿着街边的饭店一一找了,如预料连个影子都没有。最后车开到了许诺医院的门口,程三忠和我进去找。五分钟就出来了,许诺的同事说许诺休了年假,家里有事,有急事。
程三忠掏出电话要给许诺家里打,我拦住他,这事肯定没这么简单,如果是家里的事他玩什么失踪?什么事不能告诉珊珊?
程三忠想了想,合上电话。我们站在那里一起发呆,其实每个人的心里都明白,只是不敢开口,怕一开口就成了事实,成了确凿的事实,无法更改。
我们陪着程珊珊在车里坐了大半个晚上,她始终在直愣愣地坐着发呆,目光空洞。我照例不知说什么,只能陪她坐着。最后程三忠说珊珊,这小子八成是婚前恐惧症,男人都这样,我能理解,男人都不想结婚。我从后面拍了程三忠一巴掌,他即刻住嘴。我说珊珊,现在最主要的不是许诺,是你自己,你什么都不要想,给他点时间,许诺会回来的,许诺不是那样不负责任的人,这你最了解。程三忠也在一旁附和,说这事确实不像许诺办的,他是一时糊涂,是冲动犯罪,给他个改过的机会,他会学好的。
这么说着,把程珊珊送回了家,我和程三忠又赶到了许诺父母家楼下,买了点水果,斟酌了几句台词,二人上了楼。
许诺的父母已经睡了,被我们吵起来,谨慎地询问很久才将门开了一道缝,看见程三忠,松口气,嗔怪他为什么大半夜跑来串门子。许诺的父母都慈眉善目,像许诺一样看起来温文尔雅。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父母,许诺更多地像他妈妈。二老穿着睡衣陪我们在客厅里坐了半晌,程三忠和他们很熟,闲话家常。
许诺的妈妈拉着我的手,说许诺和珊珊都要结婚了,你们什么时候结啊?我急忙摆手,刚要说我是许诺和珊珊的同学,和这人没什么关系。程三忠却抢嘴说快了!许诺结完我们就结!我瞪了程三忠一眼,他也瞪我,许诺的父母乐坏了,直说我这么好的孩子找程三忠可真是屈了才。
从许诺家出来,什么都不必说,显而易见,许诺家里没有任何事。即使这是一早便知的,也唯有走了这一趟才能死心。我和程三忠又找了个咖啡店补上晚饭,喝了咖啡,相对坐着。店里的光线非常昏暗。我好几次想开口问他这事怎么办呢?许诺怎么办呢?但犹豫了几次还是没有问,这个问题根本无解。或许有,但答案只在许诺手里,我们任何人都没有钥匙,我们束手无策唯有听天由命。
我不由得想起那晚在许诺的办公室里,谈到程珊珊时他脸上的那种疲倦,是的,那疲倦终于还是不甘于沉寂,那疲倦终于还是爆发,以许诺的方式,清醒而沉默地爆发了。过了一会,程三忠起身去了洗手间,我闭着眼,昏昏欲睡。约莫两分钟,突然感到左侧的沙发猛地陷了进去,我迅速睁开眼,看见程三忠坐在我旁边,侧着身,瞪着我。
怎么了?我说,发什么花痴?程三忠眨了眨眼,抓起我的手,起初是轻轻地拖着,而后张开五指,与我的五指扣在了一起,什么也没说,这一切都在静默中进行着,仿佛这不是我们第一次握手,仿佛这双手我们已经握了半辈子,感觉上没有任何不妥。
我本来还想挣扎一下,但程三忠却合上了眼,头靠在沙发背上,就那么和我握着手并肩而坐,犹如某种宗教仪式,情形甚为奇特。我不忍打破这种和谐,于是也再度闭目养神,昏昏欲睡。
那一晚,我们的手就一直握着,程三忠开车的时候才拿开,而每每在路口等红灯的时候,他都会把手伸过来,十分虔诚,十分执着,我忍不住笑起来。我想我上一次和男人牵手可能还要追溯到校园里,毕业之后交的个把男朋友,交往的过程中几乎没有这个环节,一双手要么在开车,要么在夹烟,要么就揣在衣兜各走各路。牵手这个平凡而温暖的事情,竟也如此稀缺。
我回握程三忠的手,他的手特别宽特别厚,特别温暖,有一种性感的粗糙,让我莫名觉得心里很踏实。而我对程三忠的某种情绪也是在这一刻才被正式启动的。
虽然我不否认自己从见到他的第一面就有好感,他的似笑非笑让我感到似曾相识,我喜欢他惊讶时那个咧嘴的夸张表情,喜欢他煞有介事想事情的样子,喜欢他魁梧的身材,根根直立的短发。那是一种不同于许诺的感觉。在这个许诺突然消失的夜晚,程三忠作为某种象征出现了,我逐渐明白为什么我对许诺的情绪不知不觉间有了一种转换,我会感到许诺不再是许诺,那是因为他已从我内心的某个特殊位置被淘汰了下去,就在程三忠出现之后。人的心是狡猾的,面对真实感受的时候,每个人都是自私的,自私且无助的。
这是一个多事之夜,我们每个人都经历了一次蜕变,每个人都在各自原有的位置上移动了一步或几步——珊珊从美梦中惊醒,许诺做出了自己的决定,程三忠把感情溢于言表,而我呢,我穿梭于这一切喜怒哀乐之间,内心稳稳地沉了下来。
是的,爱情固然美丽,但变幻莫测更加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