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然进入了深秋。
秋雨一场接着一场。穿着睡裙坐在飘窗上喝薰衣草茶,会从小腿一直凉到脚尖。
最近爸爸心血来潮去了秦皇岛的叔叔家住,叔叔的女儿上周刚生了一对龙凤胎。家里所有姓杜的人都从天南海北赶了过去,甚至连在美国的姑姑都回来了。
傍晚的时候,我给姐姐打了个电话,跟她说小妹从家乡发来贺电,由于公事缠身不能及时前往,我已派我爸全权代表。给外甥和外甥女的礼金也在他身上,一定记得索要啊!老头子现在老了无比财迷,千万莫让他侵吞公款。
姐姐在电话那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说哎哟你个中年妇女要不要这么激动啊,我都听见你生完孩子的松肚皮“吧嗒吧嗒”抖动的声音了,注意仪态啊!
我小时候和这个姐姐的关系非常好,那时他们一家还没去秦皇岛,她比我大四岁,真心爱护我这个妹妹。小时候每次奶奶给我们两人零花钱,颤巍巍地从口袋摸出一张小票:五毛拿好。姐姐总会很有风度地给我三毛,自己花两毛——好吧,为什么我总是记住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事?但在当时,这件事真是深深地温暖着我的心啊!
后来长大后我还跟奶奶讨论过:当时怎么想的给两个孩子五毛钱?您老知道这给她们带来多大困扰吗?毕竟两毛五的东西不是那么好买,搞不好真要破坏手足情谊啊。
姐姐勉强抑制住笑声:明明,你现在变得这么开朗了吗?我记得我来秦皇岛之前你的性格非常内向,内向得叫人担忧啊。
是吗?我开朗了吗大概是新换的这份工作的原因吧!太多对外事务,不知不觉就健谈了吧。
姐姐说还是健谈点好,你这样挺可爱的,听你爸说你最近新交了个男朋友?自己开公司的,人也很好,一表人才的。什么时候来秦皇岛一定带来给我们看看哦……
我知道爸爸多年来又当爹又当妈不容易,真是不容易,将他的性格都感染得不男不女,婆婆妈妈的了。这种事何必这么急于对外发布呢?还描述得如此具体。我有点恼火,但很快又平静了,也许家有大龄单身青年的父母心理压力都比大龄单身青年自己还要大。我单身了这么多年,爸爸只是偶尔盘问过我几句,从未四处为我搜罗歪瓜裂枣强迫我矬子里拔将军……其实爸爸还算仗义了。
放下姐姐的电话,我看了会窗外的大雨,又拿起电话拨了程珊珊的号码,动作迅速而连贯,其间大脑留白什么也没敢多想,我怕稍一停顿,意识清醒过来之后就会改变主意。
好在电话在响到第二声的时候就被接起了。
呀!是你呀!程珊珊的语气出乎意料地明快:刚放下我妈的电话,我以为又是她打回来了呢!说着咯咯咯笑了起来。
我一时愣住了。
我以为更恰当的情形应当是:听到一个难以辨认的声音,沙哑,微弱,苍老,流露出无尽的幽怨和艰辛。我无意恶化这一切,只是合理推测。
你现在在哪儿?程珊珊问我。
我在家。
方便出来吗?我正好在逛远东,离你家不远。
我看了看外面如泣如诉的大雨,有些忧郁。
别!你别出来了。程珊珊想起什么似的:我过去找你!
好好!我急忙表示赞同,我爸刚好不在家,他去秦皇岛了。
是吗?那太合适了。我买了吃的过去,你等着吧。
放下电话,我几乎是雀跃着从飘窗跳到了地上,跑到门口先把程珊珊的拖鞋摆好,又冲进厨房翻程珊珊喜欢喝的那个牌子的奶茶。从前这种奶茶我家是常备的,只为招待踏破家门的程珊珊。最近一段时间去超市都没有再补货,好在,角落里静静地躺着一包。
我做了开水,回到卧室换了一张小野丽莎的碟,默默听了几首,门铃响了起来。
无论如何,站在门外的程珊珊还是让我吃了一惊。也许是雨淋的缘故,总之她看起来糟糕极了。穿着一件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深棕色半大衣,头上凌乱地裹着丝巾,露在丝巾外面的几缕头发被雨淋得湿漉漉得。背着一只旧包,整个人看上去灰头土脸,和外面最最普通的人没有什么区别。她身上始终保持的那种饱满色泽已然彻底离开了她。
我抑制不住,上前一把抱住了她,眼泪夺眶而出。我知道这举动过于矫情,不适合我,但谁都没办法拒绝真情流露。
程珊珊的眼睛也红了,但她还是果断地推开了我:快让我进去,冷死了!
我们又像从前那样了,躲在我的卧室里,穿着睡衣,喝热茶,听小野丽莎。
我们各自抢着讲了许多最近发生的事情,我还给她讲了言蕾婚礼那天我喝大的糗事。程珊珊努了努嘴:这种事还用你告诉我?言蕾的电话转天就打给我了,绘声绘色原景重现了一遍。
我翻了个白眼儿。
有这必要吗?真是劳她大驾了,我说。程珊珊咯咯笑着,说咳,她那种人……
我看着她的笑容,在心里冷冷地哼了一声,连自己都吓了一跳。程珊珊说言蕾“她那种人”的时候轻蔑的眼神和语气像是烫着了我一样。
是的,看到她对言蕾的态度,就仿佛看到了她在言蕾面前对我的态度。这是不言而喻的。如若不然,言蕾何必在我出了糗事的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地把信息传递给程珊珊?如果,程珊珊始终是以一个维护我利益的形象出现的话,言蕾又有什么兴趣把此事拿来与其分享?
程珊珊啊程珊珊,如果我和言蕾都是“那种人”,那么你又是“哪种人”呢?
我发现我真的是变聪明了。都是被逼的。
在会晤的初期阶段,我就被倒了胃口,刚刚恢复的那一点点昔日情调瞬间被瓦解掉。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不是果真如此,一但出现明显裂痕和断层,便真的不能再修复。
还是天蝎座的人没有原谅别人这项功能?
虽然所有人都不信我是天蝎座。程三忠甚至笑得捧腹,执意说是我爸记错了我的生日,要我回家再翻翻历史。你绝对不是天蝎座,你什么座我都信,就是不信你是天蝎座。
突然,天空毫无预兆地一个炸雷,打断了我的思绪。程珊珊应声一声惊叫,尖利而又突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