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格局被彻底打乱。
从面相学上来看,这不是没有道理。
从前相貌平庸,我的人生平静安详——虽然程度上稍微过了点火——过于平静安详了,但至少不必死太多的脑细胞。生活是一部文艺片,些许美妙的小事就能让我觉得心旷神怡,感叹岁月静好。
而如今,我脸小了,眼大了,自信加倍了,生活也丰富多彩了,但随之而来的大量衍生事端却让我越来越难以招架。生活随着我容貌的改变,逐渐加料,逐渐复杂,已然由文艺片过渡到剧情片直逼悬疑惊悚而去了。
我现在脑袋是浑浊的,我想我也许从一开始就错了,我做的那个决定有欠考虑。
坐在人满为患的一茶一座,我手捧洛神红茶,望着坐在对面正在吃海南鸡饭的许诺,幽幽地发着牢骚。
许诺没发表什么意见,只是习惯性丢给我一只耳朵。
许诺,你说如果我没有整容变美的话,程三忠会看上我吗?问完这个问题我都觉得自己很无聊,但话已出口,只好恬着脸地看着许诺,等他回答。
你想要什么答案?许诺问我。
什么我想要?你觉得,我是问你,你的看法。
我没有什么看法啊。许诺停下筷子,摊摊手,满脸无辜。
我盯着他看,几个月不见,他仿佛一下子老了很多,简直快要成中年男人了。虽然人还是那个人,脸还是那张脸,但他身上分明有什么东西变质了。也许就是哪种叫做气场的东西。对,我觉得许诺的儒雅变成了颓废,非常颓。黑了,瘦了,发型也不像从前那样一看就是经过精心打理。皮肤也变得很粗糙,指甲甚至有些长……搜寻记忆,我从未见过许诺的指甲这么长,我发誓。
许诺似乎觉得自己的回答有些生硬,隔了会,他加快速度扒掉碗里最后几口饭,擦了擦嘴,然后坐直身子,直视我。
明明,我觉得你和程三忠也许不是很适合。
我双手一抖,险些将红茶扔到地上。
刚才听你说了这么多,包括独吞公司那件事。那件事我略知一二,但现在看来也只限于皮毛。我无法给你打包票说程三忠肯定怎样,或肯定没有怎样。作为恋人的你都无法揣摩清楚的事情,我一个朋友就更爱莫能助。具体的事情我都不想做评论,我只想告诉你一个结论,我得出的结论——你和程三忠不适合,我真的这么觉得。
程三忠这个人,怎么说呢,许诺从口袋摸出一盒金桥,从皱巴巴的纸盒里抽出一根。
你抽烟了?!我不可思议地叫起来:许诺,你怎么搞的?
许诺面无表情:同事的烟,顺便抽,还是说你的事。说着把烟点上了。
程三忠这个人,城府比较深,许诺吐了一口青烟:这绝不是说他是个坏人,他这个人就是......很难让人摸得透。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但对于他绝对说不上了解。他的一些想法总是很角度很奇怪,这也不是什么缺点,我想反而是一种能力吧,否则他也不会赤手空拳取得今天得成绩。
是,我不置可否,经你一说,我的确感受到了他的古怪。有时和他在一起我觉得挺茫然的,有点累,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又不肯说,我觉得他有时挺不把我放在心上的。
他很少把谁放在心上。他表面看上去是一个特别亲热随和的人,但其实,我总觉得没有人能真正走进他的内心。
我觉得心情沉甸甸的,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身陷其中的时候感觉周身被缠绕,越挣扎陷得越深,越挣扎缠得越紧,越深越紧便越是挣扎。很少有人能靠自身能力参悟,当身陷泥潭的时候,最应当做的事情只是:放弃挣扎,随它去。
你不是一个特别灵的女孩儿,许诺说,这是实话。
我点点头。
而程三忠到头来需要的其实是一个比他能力还要强,比他还要聪明的女人。他只有永远追赶,才能永远有兴趣,有希望,有刺激。我不知道他最初被你吸引的原因是什么——当然,肯定不是容貌。我想可能是勇敢。这只是我结合自己对他的了解所做的猜测。
我点点头,其实我不勇敢。
只能说在某些方面也许没有他想象的勇敢。
我归根结底是想要一个可以依赖的男人,我说,而不是随时武装自己去和男人一较高低,我不是女权主义。
我也这么认为。
那天,我是特地换班去找许诺,在他们医院附近一起吃了午饭。本来不想跟她提我和程三忠的事,但一看到他,舌头就像通了电,一刻没停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一如所料,一身轻松。就像为心灵做了一次理疗,减压不少。就算许诺的直言不讳或多或少刺痛了我,我也决没后悔每一次向他吐露心事。
其实有时我觉得将自己的苦闷丢给别人是很不道德的事,心理医生至少还有钱拿,而你将自己的糟粕情绪统统塞给朋友,打着分享的旗号,其实很不厚道。一直这么鄙视着,在人际交往中逐渐形成了习惯,逐渐把自己的形象雕琢成了乐天派。不让别人听到我抱怨,觉得我烦恼,看到我不如意——除了许诺。
我把我的愁事一点点积攒着,每次见到他便兜头一倒,不得不无耻地说,这种感觉非常好。如果把我看许医生的医疗费折现恐怕拚了小命也还不上。
我们在餐馆坐到中午1点,走的时候许诺问我下午有事没有,得到否定的答案之后,他拨了一个电话给医院告假,然后跟我说,今天拚了,出去乐他一乐!我们大笑着走出餐厅。
许诺没有多说和程珊珊的事,我也没有强迫他。只知道他和程珊珊已经断了联络。刚分开的时候珊珊给他打了几次电话,他只接了一次,后来索性就不接了。
既然是决定了的事,就干脆点,拖拖沓沓对谁都没有好处,许诺说。
几次之后,珊珊也就不再打来。许诺的反抗方式都是柔和的,但又都是极其有力的。这种感觉就像太极拳一样,敌动我静,对方的每一次出手都不会得到强悍的反击,但是,每一次都自己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总会习惯的。许诺弯腰伏在台球案上,拉开球杆,微力一推,蓝色的球直线滚进了球网。然后他抬起头来跟我说:没什么大不了,大家都会活得很好。
我默默抱着双臂,觉得心里挺难过的,多日来对程珊珊的敌对情绪忽然得到了缓解。许诺就这样平淡而坚决地推开了她,不再忍让,不留余地,不给她反思的机会。我知道这对程珊珊的打击有多大。不知她是如何独自挺过这一关的。
忽然很想打一个电话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