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刚用完早餐,爹爹一如往的躺在太师椅上长吁短叹,娘亲则伺候一旁唯恐不周,哥哥此时已回到了自己的书房,爹爹又忍不住来气,但他不会再骂“孺子不可教也!”,爹爹骂人有个准则,一日之内,绝不重复相同甚至相似的骂语,有的时候甚至纠结于一句话的语法与语气很久,比如他觉得你傻,他不会骂,你是个傻瓜,他会骂,你乃傻瓜也!上文解释过,爹爹是很注重说话时的语气与感情,因为他认为感情都是在读书时陶冶出来的,同时他说话强调单调且不重复就是他很注重涵养的表现,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翻到“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这句话,所以爹爹一般不开口,一说话便养成出口成章的习惯,且不说重复语,这确实是难能可贵的。
“老爷!你想开点!”,娘亲轻捶爹爹双肩,柔声道,“不就几百两学费吗,你以后少进怡红院不就全可补回来吗!”
“你呀!妇道人家!”爹爹迅速直起身子,“你以为我想去啊!还不是那些个公卿大臣非要拉着我去,谁让我有面子,我要是不去,他们肯定以为我瞧不起他们,那我怎么做人,算了!算了!瞎扯什么呀!哎!只是几百两的学费就这么泡汤了!最遭瘟的是文才以后怎么办呀,那么好的一所学院,以后前途无量啊!”
我就站在旁边,听了爹娘的话,似乎是从心底里突然产生了一种渴望,埋葬了十六年的渴望,我跪在地上,主动请缨:“爹爹!让我去读书吧!反正学费也要不回来!”
“啊?”,爹爹的反应比我的反应似乎都还大,两眼珠子睁得比小芳那双赛马眼的眼珠子还大,他举起颤巍的食指,又激动地说道,“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想去读书!”
“不是!后面那句!”
“后面?哦!反正学费也要不回来!”
“不是!还……还后面那句!”,爹爹已有点语无伦次。
“没了!”我耸耸肩,“只有这两句!我发誓!”
爹爹摆出一副“长太息以掩涕兮”的模样,兀自叹道:“还以为你说你能把学费要回来呢!哎!”
我也是一个激灵加兴奋,道:“这么说,您同意了!”
“什么?”爹爹闭着眼无力道。
“同意我去读书啊!”
“什么?”,爹爹又恢复他的常态,何为他的常态,就是别人不正常时的状态,我还真有点担心他的血压,这反应差别果真有天壤之别,他深吸一口气,一字铿锵道,“在外面抛头露面,伤风败俗!有辱夫子圣教!成何体统!”
我还想在说什么,见娘亲跟我使了个眼色,只得罢休,我知道爹爹这脾气,认了一根筋后只有两股力量能把他拉回,一是孔夫子,一是孔夫子的儿子。
我从小就喜欢读书,但我又没书看,爹爹是不可能会跟我买书看的,但好歹小的时候也跟着哥哥在私塾里识了几年字,爹爹说是为了防止以后我被别人拐卖,这样还能识得回家的路标,所以我现在想看书的话,就偷偷地到哥哥那拿书看,一般的我只是看书爹爹并不见怪,倒是入书院读书这就大逆不道天地不容了。
但我还是想入书院学习,我知道如今天下与以往不同,当今皇帝陛下从太祖手上接下基业后,就一直提倡文治天下,倡导全民学习,包括女子,所以现在有很多有钱人子女或者官宦子女都入书院学习,可我这爹爹怎么就转不过这弯,在他眼里,女人读书是不可思议的,是非常可怕的。
我入书院学习这件事基本告一段落,看爹爹那架势,除非皇帝下旨让我入书院,那他就算是拼了老命也绝不容忍他的女儿在外面抛头露面,因为这等于伤风败俗,有悖圣贤教导。
上午的天气很好,我沏壶茶,捧着本南唐词细细斟品,我非常喜欢这本书,因为我喜欢写这些朦胧词的男人,这个被称为“词帝”的男人叫李煜,听这名字就让人禁不住心中激荡,传说他的人跟他的词一样潇洒,迷倒了很多处于青春期的少女,不过看到后面,我的心情也不自觉的沉重起来,一代风流人物竟已“香消玉殒”,这种死法还是可耻的,坊间传言,李煜就是十年前被当朝皇帝赐死,而他的妻子,一代艳后,小周后,在被衣冠皇帝凌辱数次后,见爱人殒命,便也随着含恨西去。不得不承认,我的心中是悲愤的,本来想给他们写篇悼词,但憋了很久,无奈才气不过,只在洁白的纸上画上呜呼哀哉四个仓颉大体。
上午有点燥热,窗外传来的低沉蝉鸣更是别添几分烦闷,刚想靠着床帮小憩一会儿,爹爹那独特的咆哮声又把我的睡意惊走,两只脚肆意的套上鞋子又赶到门外,看到的又是早上那幅老子训儿子的家教图。
“你说什么?啊!你说什么?”,爹爹的表现让我很吃惊,一般的他平时教训哥哥都会背着手,学着画像里夫子那副和蔼面容,装着救世主那学者模样,虽然嗓门大点,但动作并不夸张,但今天这动作不光说颐气指使,这完全就是手舞足蹈,属于上火引发便秘的那反应。
“我……我……”哥哥在地上支支吾吾的纠缠着第一人称的发音,母亲则背着身子暗自抽泣,我预感绝对发生了什么大事。
“你想都别想!”,爹爹发着颤音,脸部绷得很紧,他真的震怒了。
“爹!”哥哥狠狠的喊了一声,“我一定要娶小芳,我一定要娶小芳!我今天就要到他家提亲,再不去小芳就是别人的妻子了!爹爹!您就成全我们了吧!我跟小芳是真心相爱的!”
“孽畜!”,爹爹几乎气绝,“你想都别想!你要是想去他家提亲,除非我死了!她们家是什么身份,我们家什么人!她们家配得上吗!你让我老脸往哪儿摆!”
哥哥的脸色很苍白,很憔悴,眼神里透着绝望,摇晃的身躯似乎都禁不住一丝弱风,我看着也很心疼,我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哥哥大我两岁,我们一起长大,一起看着院子里梨树开了十几次花谢了十几次花,感情自是很深,我虽然没有见过小芳其人,但见哥哥这模样似乎真有种此生非伊不娶,没有她,他就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一般,我想劝爹爹成全哥哥他们两,但我又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娘亲依然背着身子暗自抽泣,始终一言不发,看来娘亲也是不太承认哥哥的这段恋爱,这也容易理解,跟爹爹这种人生活久了,人自然也变得古板,这种潜移默化的作用最容易体现在枕边人的身上。
但我还是要为哥哥努力一下。
“爹爹!夫子曰,君子当成人之美!您看哥哥这样子瘦了多少,更何况,小芳我见过,确实不错,可以当我嫂子!”
“真的?”爹爹斜着眼看了看我。
“嗯!小芳……是不错!嫁咱们家也合适,虽然她们家不是当官也不是富贾,但人品好,您找儿媳妇最看重还不是人品!”
“不是!前面那句!”
“啊?哦!你看哥哥瘦了不少!”
“不是!再前面那句!”
“再……哦!夫子那话是吧!君子当成人之美!”,我坚定地回答,爹爹永远都是这么不落俗套,只要是他偶像的名言他都是放在心尖上铭记。
“你说错了!”爹爹自信的说,“夫子是说,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这是《论语》里面的话,你爹我早就熟读过!”
“爹爹果然熟读经典,令女儿刮目相看呐!”,我连忙奉承,他最高兴的时候就是别人夸他会引用大家之言,特别是他最敬服的孔夫子,而他一高兴,按照人类情绪规律,心情舒畅心肠就软和。
“哈哈哈!你爹爹我也算是那个什么博……”
“博古通今!”
“对对对!博古通今!”
“那您什么时候帮哥哥提亲啊?”我试着问道。
“什么?”爹爹立即又变了脸色,“你爹我是小人吗!”
“爹爹,您……您这不耍赖,不!悖逆圣贤!”
“放屁!”爹爹又恢复“原态”,“我说你放屁!不是夫子哈!夫子是说君子不成人之恶,小人反也!我要是帮着这孽畜胡来,我岂不成小人了!”
“怎么叫胡来了!”,我也气愤起来,这老头子怎么老是挑着一根筋。
“这还不是胡来,咱们家是什么人家,你爹爹我好歹也是在朝堂上拜皇帝的,堂堂正四品偏将军!她们家算什么东西,传出去我以后怎么在朝堂立足!怎么与百官同伍!这话不要再讲了,我说过,要我同意,除非我死了!”爹爹说的相当强硬。
“您不用死!”一直跪在地上沉默着的哥哥发着低沉的音,“我……我……”
“我什么我!不争气的东西!还不回去读书,我们老胡家这是造了什么孽!生了个你这废物!”爹爹拂袖便去。
娘亲又扶起哥哥,对着哥哥叹息道:“儿啊!娘亲求你了,别再这样玩了,外面好人家姑娘多的是!你要是想娶媳妇,娘帮你去物色!哈!听话!先读好书,考个好功名!”
哥哥一直低着头,我看得清楚,他落泪了,如院子里那谢了的梨花,但眼神里那先前的绝望似乎突然又衍生成我读不懂的坚定。
吃晚饭的时候,哥哥没有出来,爹爹又在饭厅里对着夫子画像违心的骂着,娘亲为寻求和解大计,便让我去请哥哥出来用餐。
我进去的时候,哥哥躺在床上,徐徐的呼吸,我以为他睡着了,便不想打扰,正准备出去时,哥哥喊住我,轻声道:“玉馨,你爱过一个人吗?”
我顿时定住了,这个问题问的我很迷惘很无错,按爹爹的遗传基因规律来讲,我这个时候应该引用夫子的一句话回应,食色性也,一个人,无论男女,内心都植根着一种叫“恋爱”的冲动,怎么说呢,说句不谦虚的话,我胡玉馨正值二八,落得不谈出水芙蓉,但也算是妖娆外带妩媚,曾经就有一次我站在窗前看书时,一个年纪相仿的私塾小生因为对我的专注凝视便造成了那次京城史上最为悲催的交通意外,那孩子的脸上也因为我而在与树干的摩擦中造成一个无法磨灭的印记,这一度成为我心里无法忘怀的心伤,我长得太无法原谅自己了,故而娘亲告诉我,有事没事千万不能随便到外面抛头露面,轻则误伤,重则谋杀。
我说:“我没爱过!”说这话时,我感觉到脸颊的温度,我才见过几个男人。
“你知道她有多美吗?”哥哥躺着那里又兀自说着。
“有多美?”
“很美!就像院子里那棵树上开的梨花一样!”
“你很爱她吧!”
“很爱!”
“你现在知道什么叫爱了,五年前你可是不知道的!”
“我不知道什么叫爱,但我知道我爱她!”
“哎!哥哥!”,我走过去,轻轻拍着他的背,“想开点!也许娘亲说的也对,你只是一时好玩而已!别太当真!”
“我不是玩!”,哥哥突然爬起来,喊得脖子口青筋暴跳,我都被他的这气势吓到了,“我是认真的,从我见到她那一刻起,我就深深的喜欢上她,我不能没有她,可……可你知道吗……”
我不明白哥哥为何又落泪了,我不想再说让他伤心的话,只是安慰:“算了!哥哥,你先别太跟爹爹较劲,他这人死板,以后他会想通的!”
“哼!以后!”,哥哥自嘲的笑了笑,“她让我今天就去她们家提亲,否则明天一早她乡下表哥就会……就会来提亲……我……我是废人,我是废物啊!”,哥哥的拳头攥得很紧很紧,眼珠里勾勒着几根血丝。
“爹说的没错,我就是废物,我连我自己心爱的人都保护不了,我是废物!我从书院里跑回来就是为了跟她成亲,就是为了爱她,老天……”
我就定在那里,看着哥哥抓狂,绝望。
我必须帮哥哥,我感觉到一丝后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