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第二天的早上。昨天晚上几点睡的莫小念已然没有了印象,她保持高度紧张的神经在努力倾听卧室外的动静。她在听楼下大门是否开启了,在听隔壁的卧室门有没有关上。遗憾的是,莫小念再如何用尽力气还是敌不过睡意的侵袭。好像是做了一个冗长而单调的梦,梦里面是莫逸从逼仄的弄堂里满身伤痕得蹒跚地向自己走来,促狭的灯光照在他血污的脸上,他竟然还笑着,带着浓重的喘气声没心没肺地笑着,可是还没有走到面前灯就暗了,他的笑声竟也停了,然后便是无止境的带着肃杀气息的浓重的冬夜。
冷掉的炸鸡排用塑料袋挂在莫小念的卧室门上,莫小念不用尝也可以知道,莫逸给她买的是自己最喜欢的黑胡椒的口味。莫小念看看隔壁的房间,门锁着。
幸好还是回来了。
莫城和林雪华已经坐在了早餐桌上,这对经营着杉城数一数二的上市公司的夫妻有着绝对的市场影响力,他们在家俨然也会偶尔带上些市场上“龙头老大”的威严,莫小念对着这对给予自己无穷无尽的物质享受的父母,更多的也只是敬畏和感激。在这个富丽堂皇的家里,在人人歆羡的家庭背景下,任何人总会觉得缺欠些什么。只是,这个“什么”总是会被“要懂得知足”而搪塞掉。
“小念。”莫城放下手中的报纸,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莫小念。
“嗯?”莫小念小心地咀嚼着口中的煮鸡蛋,对上莫城复杂的眼光。
“最近莫逸的情绪有点不对,你不要被他影响了,还有四个多月就要高考了。”与其说是劝告不如说是命令。
“嗯,我知道了。”莫小念将蛋黄整个吞了进去,以至于这句话更像是闷哼着发出来的。
莫城和林雪华对自己比莫城好那是莫小念最直接的感受。莫逸小时候和别的同学打架,把家里的古董花瓶打碎,晚上通宵打游戏第二天逃课不去上学……每当做了什么错事莫城一定会拿着皮带抽打莫逸,把他关在房间里不允许他出门。莫逸想买摩托车、想买手机,莫城总是丢下一句“自己赚”作回应。莫逸却也是个懂事的人,他上了大学以后便从不向家里要钱了。虽然从某一种角度来讲,他没有获得莫城和林雪华的恩宠有点有悖常理,但是一向疼惜莫小念的他并未感觉到亲生父母对自己的不公。
其实,在这个一家四口的心里,总存着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在时间的打磨下,抽丝剥茧得慢慢长大,莫城、林雪华、莫逸、莫小念每个人都知道这个秘密,他们辛苦地从莫小念记事起就开始去回避和埋藏。可是,秘密的可怕之处总在于你并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被暴露?什么时候会被谁暴露?被暴露的后果又是什么?
莫城和林雪华带着三岁的莫逸来到景宜镇是十七年前的事了。
那年的杉城的冬天下着超乎寻常的大雪,雪落在了景宜镇深深浅浅的泥洼地里,把这个落后而朴实的村镇勾勒地更为荒凉。莫城和林雪华带着莫逸从自己的父母家回来的路上正巧遇上了这恼人的大雪,大雪封住了前往杉城中心的大路,无奈莫城只能将车开往就近的村镇,也就是现在坐落在他们跟前的这景宜镇。
莫城用一大笔村镇里最富有的人一时都拿不出的现金向当地的镇民求留宿之地。一个破败落后的村镇,从未见过如此之多的钱财以及这么一个大富人家。镇里的人热情地接待,拿出最好的食材来款待这户城里人家。这个闭塞的城镇,与外界几乎隔绝,他们种植蔬菜瓜果,自产自销,邻里间却总是聚在一起讨论村镇里发生的故事。莫城一家的到来,为这个因为大雪覆盖而了无生气的城镇带来了足够的话题。本是在大雪天久居屋内的景宜镇人开始走街串巷,互相讨论起这户不同寻常的富贵人家。他们无不沮丧这户人家没有入住自己的房子,也在羡慕、嫉妒那户可以得到这么一大笔钱的人家。
最后接待莫城一家的是柳富银一家,这个忠厚老实的镇里人只是凭着一腔的热情接待这饥寒交迫的一家子,柳富银并未想过通过救济莫城一家能够得到多大的好处,他是个本分而善良的普通百姓。莫城对于柳富银一家定然是很感激的,在这个略显破败但的确能给他们提供抵御严寒和饥饿的处所有着极其浓厚的归属感,莫城将柳富银几般推辞的现金塞在柳富银家的炕头,并且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和地址。
两天以后雪渐止,洋洋洒洒的日光开始剥离附在地面、瓦檐上的积雪,景宜镇开始回归晴天里的热闹,清晨开始响起了吆喝声,回升的温度将早餐里的气味溶解在氤氲的冬日的空气里。
莫城想:是离开的日子了。
他带着林雪华和莫逸告别了前来送行的热情的镇民,连声谢过不舍的柳富银一家,便准备踏上回家的路。莫城带着妻儿一步步远离这个乡镇,带着感激以及约略的不舍打开了车门。
“等一下!”一个尖锐的女声在他们一家的身后响起。
莫城一家下意识的回头,循着声音的源头,便见着一个头裹着红色花巾的约二十出头的女子向他们奋力地招着手。这是一个陌生的面孔,凛冽的风将她的裸露在花巾外的皮肤刮得有些泛红,眼睛里因为积雪的反光有浓浓的白色的雾气,她正在奋力地跑向莫城家的车,一边跑一边用尽力气挥着手臂。
莫城让林雪华带着莫逸先坐进车里避寒,待女子走近时他才发现她的身后背着一个看起来还不足三四个月的婴儿。这个婴儿因为母亲刚才的颠簸发出轻轻的呢喃,他的面容有着一种不正常的潮红。女子拽住莫城的手臂,祈求着:“我女儿发高烧了,求求你送我们去医院,求求你,求求你了!”
面对着一个无助到绝望的母亲,任谁都会施救的。莫城赶紧将母女俩安置在副驾驶座上,上了车便急速向医院驶去。
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呛醒了刚才还躺在母亲怀里安睡的莫逸,他小小的身体淹没在人流穿梭的医院的狭长的走道里。那个在车里自称林红的女子已经跑去医院外头给女儿买奶粉了。莫城跟随着医生、护士忙着配药、缴费,现在正在输液室里帮忙照看正在打点滴的婴儿。这是一个已经五个月大的女婴,因为营养不良她看起来似乎只有三四个月大,她蜷缩在襁褓里以一种敌意的表情沉睡着。
如果莫城知道,这将是一个永远不能够卸去的负担,他也许会留着她在这个巨大的白色的空间里,携妻儿离去。但是,又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他会不会一辈子良心不安,会不会永远的浸溺于自我谴责的漩涡里直至死去?
这样的多少如果,源于那个女婴的母亲再也没有回来过。
这个女婴,她被不幸地被抛弃,却又幸运地被拯救。
后来,她叫莫小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