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汇瞰回到家中,倒头就睡,拿被子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就连王亚菊要拿油给他涂抹伤口,也难以将他拖出。王亚菊知他面薄,虽自己内心也难以平复,仍耐着性子,和颜悦色劝他不要太在意,他一字也不回应,反倒隔着被子吩咐她赶回去务工,不要造成不好的影响。王亚菊见他这会儿只想缩起来当乌龟,也就随他,把油放在五斗柜上,嘱咐他自己起来涂抹,自己狠劲擤了鼻涕,揉揉发红的眼圈儿,强作镇静回茶场去了。
郝汇瞰捂在被里窝了一会儿,憋得无法喘气,才掀开被子仰面躺着,在幽暗寂静之中望着房顶的横梁发呆。一只寄居于此的黑色小蜘蛛缓缓沿着圆梁爬绕,用肚脐拽着细丝从梁上慢慢坠下,直坠到他鼻尖上。快在鼻尖着陆时,郝汇瞰伸手打它,它即刻收丝返回横梁,再悬梁坠下,郝汇瞰再伸手打它,它又返回横梁。如此反复,直至两个孩子放学回家,白萌回来,媳妇儿收工归来,郝汇瞰才起来坐在屋檐下面,对着门外的苦楝子树继续发呆。
白萌听王亚菊说了下午的暴行,知他心怀冤屈,想要安慰却无从说起,就坐在一旁算是陪伴。王亚菊里里外外忙进忙出,见他俩神情迷离恍惚,一个阴郁苦闷,一个落落寡欢,她这么个大活人在两人眼前来回晃荡,竟不能在那四只瞳仁里捕捉些许自己的影像,便暗下决心要找个合适的机会把白呆子弄出去才好,否则丈夫早晚要跟着变成壳心分离的傻子。
“郝汇瞰。”
“郝汇瞰!”
白萌推推郝汇瞰,“郝大叔,尚伯伯来了。”又起身对身形瘦高的来人扬起嘴角,轻轻一笑,可惜对方并未理会,只是提高音量凑近神游于五百里之外的人,“郝—汇—瞰!你发生么呆?”
郝汇瞰抬头,费神将心拉回,满脸迷茫,“什么事?”
“算—工—资!你干什么?傻了?”
郝汇瞰这才记起已是十一月初,应按例支付尚义磊上月的工资,就进屋拿出纸笔,细细算了一月的工分,将钱交与他手中。尚义磊接了,“我要数一数,今天你神不守舍,别算错了,我靠它养活一家人。”清点完毕,一分不差,尚义磊将钱放入上衣内里的口袋,对他点点头,“多谢,我走了。”郝汇瞰木然点头,尚义磊心里疑惑,却不好多问,便转身要走。白萌送他出去,尚义磊伸手将他挡下,“不要送了!”
回到家,尚义磊将钱交与郑素顺,郑素顺接过来数了,心里很有些不痛快,“本来应该多得多,转来转去就剩了这么点儿!”尚义磊软语安慰,“如果生产队不推荐我去,要我上山干活,以我的劳力,连这么些都挣不回来。”
“今天我可是大开眼界?”郑素顺笑,“你知不知道穿皮鞋的遇见不要命的是什么模样?”
“什么?”尚义磊不明所以。
郑素顺将郝汇瞰被打之事详述一番,“郝汇瞰竟是被董家兄弟拖着落荒而逃,董家兄弟竟怕了刘家人!”
尚义磊震惊,“竟有这事!难怪我刚才觉得他很有些不对劲,恍恍惚惚的不知在发什么楞。”
二人简短闲聊几句,郑素顺去做饭,尚义磊仍旧坐在堂屋歇息,尚若顺去给妈妈帮忙,尚若秋洗完前一天全家换下的衣服,忙着晾在屋檐下,尚若夏割猪草还未回来。尚若磊试探着靠近,见父亲未加拒绝,就大着胆子过来拽着他的手撒娇,尚义磊一把抱起他,让他骑在自己脖子上,出门沿着周围的田埂走了一圈,然后放下,让他独个儿守着那轮橘黄色的月亮。尚若磊兴奋地搬张小凳儿坐下,要等星星出来,刚才爸爸和他讲好了,第一百颗星星出来的时候,他就给他讲故事,直到郑素顺做好晚饭,唤他进屋才心灰而弃。怎么等了半日,始终只能见到那几颗星星,数来数去还凑不够十颗,别的都到哪儿去了?
刚吃毕晚饭,郑素顺还未来得及收拾碗筷,陈翠莺、徐登峰带着幺儿徐渡痕来访,孩子们见了就收拾碗筷,回屋避让。郑素顺笑脸相迎,“怎么今天有空来坐坐?”
“有事相求,不然也不会明知你们劳累一天,还强要打扰。”徐登峰直心口快,说话少以拐弯抹角,还未进门就讲明来意。徐渡痕将手里一只缚了双脚的花公鸡放在屋檐下,又双手递给郑素顺一瓶烧酒并糕点水果,“听说尚叔叔平日里爱喝上一两口,特意买了酒来,请尚叔叔尝尝味道怎样。这些糕点水果送给几个弟弟妹妹。”
尚义磊夫妻自是力拒,徐家人硬是强塞,实在推脱不掉,尚义磊才示意郑素顺收下,几人方能进屋坐着说话。听明了来意,尚义磊皱起眉头,“没有你们想得那么多。西华电机厂给的工资一天六角,每月结算后交付给生产队,生产队凭此视我每日全勤,算满工分,按一天两角付给我。我拿到手的,和你们差不多。”
“竟是这样?”陈翠莺瞪大了眼睛,“那不是亏大了?白白被吞……”
话未说完,郑素顺笑着递上一杯水,“规定就是这样,没什么好埋怨的。挣得少,生活打紧些就好。”
徐登峰笑意满溢,“虽是这样,也比我们强多了。每周有星期天可以休息,逢年过节有额外补贴,还有劳保用品,环境又好,不用日晒雨淋。我一直很羡慕,只是我粗笨,不像尚五弟那样有门手艺,所以听说西华电机厂要招木匠,尚五弟负责物色人选,我就赶紧老着脸来求尚五弟,看在同村的情分上,把他收进去。他学过木工,当然比不上尚五弟的悟性,但简单的粗活没问题,他又能吃苦好学,再累都不怕。”
尚义磊略显迟疑,“我见过你幺儿的手艺,大致还过得去。西华电机厂的木匠确实紧缺,只是现在我还不能确定人选。你们等些日子吧,名单定了就告诉你们。”
陈翠莺不甚放心,欲凭巧言索求一个肯定的答复,徐登峰赶紧用胳膊肘捅她,连连点头,“理应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