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林小狗背着手,光着膀子,玉米地头逛了一圈,抬头上看,烈日炎炎,青禾冉冉,回首一望,炊烟袅袅,饭时到了。小狗不急不徐,一步一步挪到家,才进大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见美芬端着黄洋瓷碗由灶火出来,一看男人,笑骂道:“鼻子真尖!才做好,准备喊你,你回来了!盛好了,放锅台上啦。”小狗走近问:“啥饭?”美芬说:“涮面条,打鸡蛋,不饿也能吃三碗。”小狗骂:“就你能!狗鼻子才尖,我是狗,你是啥?”美芬说:“人。”小狗骂:“我是公狗,你是母狗。”美芬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吃你的饭去吧。”小狗走进灶火房,端着饭向外走。
林桥村民呼纵向为街,横向为道,街道相交,唤作十字路口。十字街口,用做饭市。
小狗才走到饭市,准备埋头呼噜面条,他女人美芬早放下碗筷了,让几个后生围住了。小狗骂:“你几个屌毛干啥哩?想打你嫂子主意啊?有能耐自个弄一个去,站旁边眼馋,算啥男人。”元宝说:“狗达,你说啥呢?婶子漂亮,赛西施,谁都知道!可光漂亮有啥用?麦秸垛大牛吃哩,好白菜让猪拱了,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不狗粪上!婶子恁漂亮的黄花大闺女,不也被你黑泥蛋子的巧嘴,诳到床上了。你是好尻哩狗,省油哩灯?朋友妻不可欺,叔达妻更不可欺了。”富贵一旁起哄:“是哩,是哩!朋友的小姨子,欺上一欺,总可以吧。”杠头说:“就是。你不能肥水不流外人田,吃独食吧。”杠眼说:“没错。嫂子恁漂亮,妹子一定差不了。”小狗笑了:“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能耐。光眼馋,当吃当喝啊?”美芬说:“我欠你们林桥哩啊?一个二个,不知好歹,我说成恁多对,腿都跑细了,谁感谢我啊。小两口过得好,没媒人什么事,过不好,全骂媒人,说我给找个啥玩意儿。我妹妹小孩都有俩了,打她的主意,你瞎子点灯,白费蜡。”元宝说:“婶子,你手底下有,给介绍一下呗。俺娘想媳妇想疯了,天天追我。”富贵也说:“嫂子,十里八村,谁不知,你出了名的大媒人。俺娘想抱孙子,给介绍一个呗。”杠头说:“我算一个。”杠眼说:“算我一个。”美芬说:“中,我瞅着。前天我见个漂亮丫头,水灵灵的大眼睛,扑扇扑扇地,先跟谁说?”元宝富贵杠头杠眼看样子要打架,争着说“我我我”。美芬一本正经地说:“你们要有耐心,我去问问她。”元宝问:“等多久?”美芬说:“十五六年吧。”富贵说:“切,嫂子拿我们开涮呢。”杠头使眼色:“收拾她。”杠眼冷不防扑上,抱住美芬,黑爪子直往怀里摸。小狗跑上来用脚跺,一边跺,一边骂:“妈拉个吧子,狗日的,反了天了。”元宝富贵笑着劝:“别恼,别恼!恼了没意思了,乱做玩哩。”
呜,一辆摩托缓缓开过来,众人松开手,但见林冲驮着个穿短裙的年轻女人,女人紧紧搂住腰,恩爱十足。林冲车上招呼说:“吃着哩!去城关办点事,不下了。”众人客气地说:“不用,不用!你忙,你忙!”眼见车子过去了,尾气伴着香水气,弥漫在空气中,小狗吸吸鼻子说:“嚯!又换女人了。”元宝说:“哪是,年年换老婆。”富贵说:“月月当新郎。”杠头吸溜一口口水,说:“夜夜入洞房。”杠眼眼睛看直了,不滚眼珠:“这才是大丈夫!”美芬骂:“男人,都一副德性。”
林得森端着碗,来到饭市,招呼:“咦,全吃过了?”美芬笑说:“得森叔,你今儿饭时咋恁晚啊?”得森让了一让,解释说:“下地打药了。”
林守信嘴里喊着“元宝”走了过来,看见元宝闲侃阔,火了,骂说:“你这孩子,真不让人省心,一点自觉都没有!让你干点屌活,跟驴身上搁钉一样,跑哩没眼儿!不巴掌溜你,你不动啊。”元宝一看爹来了,捡起碗筷,趔趄起身,沿墙根一溜烟跑啦。
得森笑说:“守信管孩子,有一套啊。”守信笑说:“破小子,不省心,属破车哩,得常修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小狗走近几步,闪烁其词,故作神秘地说:“叔,听说没?”守信刚要走,但见小狗如此作态,停住脚问:“啥啊?”小狗说:“水生嫂出远门抓钱去了?”得森一怔,以为听错了,忙问:“真的?”小狗说:“骗人是小狗。”守信问:“你咋知道?”小狗说:“碰见了呗。”杠眼红起眼圈问:“去哪儿挣钱?”小狗说:“哪谁知道。”杠头问:“胡拎!一个家里人,能挣啥钱!她哪年龄。”小狗说:“谁没几家好亲戚。”守信问:“大河叔咋说哩?”小狗说:“大河叔说,瞎折腾。”
得森三两口扒拉完碗底的饭,抹抹嘴角说:“地里还有活,走啦,啊。”守信才想起来,笑一笑:“光顾说话,牛早套好了。”一会儿其他人也散了。
水生嫂,人间蒸发了,一连几个星期不见踪影。但凡有人问“咋没见他嫂子?”水生都笑着回“娘家娘生病了,想闺女,多住几天。”鉴于水生“猴精”的绰号,全村没人相信他的说法。
小狗们追问几次,无奈水生口风甚紧,不得要领,况赶上大河,家有喜事,前前后后帮忙,顾头不顾腚,只好抛在脑后了。
花和尚驮着短裤女人去城关的当天,晚上约莫七八点,大河的小儿子福齐,驮来一个小媳妇。摩托车路过街当中的时候,空气还热,日头才坠西山,天色尚明,街坊邻居,但凡在街口乘凉,都能见个真切。好事者,远远地跟了过去。
没几天,小狗两口子在饭市吃饭,就听见众人讲笑话。杠头扮作小女人,扭扭捏捏,打着花指,斜着眉眼,在街心说:“娘,我痒。”杠眼扮作婆子,一只手扇在耳朵上装听力不好。装模作样问:“啥?”杠头说:“娘!我痒。”杠眼瞪眼说:“闺女,我咋不痒。”杠头说:“你老胳膊老腿,习惯了。”杠眼尽力忍住笑,一本正经地问:“闺女,哪咋办?嗯,去找福齐睡吧。”杠头摄细嗓子说:“中。娘,我去啦。”杠眼蹑手蹑脚,猫在一边,俯耳侧听一阵,装腔作势,明知故问:“闺女,还痒不痒?”杠头尖着嗓子说:“娘,不痒啦。”杠眼又说:“不痒,那好好睡,别瞎折腾。”富贵在一旁笑骂:“没这一句‘中。娘,我去啦。’也没‘不痒
,那好好睡,别瞎折腾’你别瞎编中不中。”杠头说:“你才瞎编。”小狗两口子笑个不停,美芬捂着肚子问:“这是谁啊?”元宝说:“福齐领来的小媳妇啊。”小狗看了女人一眼,俯耳笑说:“当年你不也一样。”美芬满脸桃花,唾骂道:“我才没恁浪。你这个屌样,我能上杆子追你?”小狗得意:“屌样不屌样!能耐。”富贵说:“嫂子,你准备着当媒人,吃红鱼吧。”美芬问:“这话咋说?”元宝打趣:“婶子,你过来人了,这还不清楚。肚子搞大了,不办喜事,娘家怕丢人,肯定不乐意。”富贵说:“可不是,还得连三杆子,不能等。”美芬笑骂:“你几个毛扎齐了吗?别不懂装懂。”富贵说:“嫂子别看不起人,没吃过猪肉,难道没看过猪跑。”杠头说:“这叫,这叫无师自通。”杠眼说:“就是。”美芬一笑去了,小狗屁颠屁颠跟在身后。
果然,不出所料,娘家来人好说歹说,意谓木已成舟,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早成好事,以免出丑。大河台面上的人,咋能不排场呢?况且不花一文,白白捡个漂亮儿媳妇。一天晚上,大河靸拉着鞋,走进小狗家,托美芬做个后媒人。美芬去了女方家一趟,喜事成了。不久,喜号到了,一顶轿子抬过来,嫁妆自是不少,全村老少,帮着热闹高兴几天。
闹哄哄,着实聒噪几天,小狗忙得脚不点地,亲兄弟也没见这么热心。好容易,喜事过了,林桥才得安静几天,消停一下,水生嫂进村了。
水生嫂那天半下午进村,却一下子唬住林桥的男男女女。一辆桑塔纳,毫不张扬,悄无声息停在了水生家的大门前。车门打开,下来一位衣着光鲜的跛子,黑皮鞋亮得照人眼,笔挺西装,大北头油亮梳起,脸泛油光,一高一低,走去开后门。车门一开,水生嫂俯首钻出来。士别三日,须刮目相看,水生嫂一下子脱胎换骨。水生嫂常见包头的破手巾不见,代之蝴蝶发卡,头发散在肩上,十几年不变的暗花衣衫,换成时令衣服,皮凉鞋捆在脚上。水生嫂领着跛子,一前一后,说说笑笑,进了家。
水生嫂前脚进了门,后脚才抬的当儿,桑塔纳呼啦一声被围了起来。桑塔纳偷偷进村的时候,早有好事者发现,远远跟在车后,一路随了过来。大人们希罕,只会远远的看,孩子们希罕,却要东摸西敲地验。男孩子们胆大,对着后视镜,争着做鬼脸,女孩子们腼腆,拖着鼻涕,咬着手指,目不转睛地看。大人怕弄花了,上前吓唬说:“别用指甲划,划花了让你爹娘赔,你爹娘赔不起,把你卖给人贩子,一天三顿打你,还不给饭吃。”男孩子并没有一哄而散,几个伸头隔着玻璃朝里看,想弄清楚里面有啥东西。
众人站在墙外,听院里阵阵爽朗的笑声飘过来。水生两口子,半世心血,积下了诺大的家业,六间大瓦房,红砖绿瓦,齐屋檐高的院墙,高耸屋顶的树,风吹来,枝叶沙沙响,院子里碎砖漫地,焉然小康之家。
杠头早等得不耐烦,问:“谁啊,这是?”杠眼回道:“不知道。”杠头见没人理,生气说:“我真希罕了,咋我到那儿,你跟到那儿。没问你,别楞冲大瓣蒜。”杠眼白了一眼:“谁希罕你!又不是你家的地,你管我啊,我爱站哪儿站哪儿。”
守信也在,他笑着向小狗树起大母指:“我今儿服你了!你有先见之明。”小狗得意地笑:“啥先见之明,马后炮罢了。”守信一指小车:“瞧那穿戴,水生嫂挣大钱了。”小狗点头认同:“谁说不是呢?县长坐的小车,今儿开这儿来了。”守信问才走过的得森:“叔,你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你给说说,这车值多少钱?”得森一下被问住了,让人捧得这么高,“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八个字,足亦乐得整晚不用睡了,说啥也得画个道道下来。得森敲下脑壳,想了一会儿说:“俺那时候,书记县长才配小车,俺厂长才踩二八大杠。我估摸啊,换几所房子没问题。”富贵突兀地现身,应叹道:“乖乖,了不得!闹不定,一条大鱼。”杠头羡慕说:“俺啥时候,能有个皇亲国戚,拉俺一把。”杠眼一旁说:“快点回家,让你爹再辛苦一晚,加加班,你娘生个闺女,送去当西宫,你立马国舅爷了。”杠头回头骂:“你狗日的杠眼子,西宫挂在嘴上,你听戏听傻了吧。”杠眼反唇相讥:“不懂装懂。你哪只狗眼,看是亲戚呢?兴许相好的呢?”守信一旁忙劝:“信口雌黄!可别瞎说,让人听见,会闹出人命的。”小狗也劝:“没错,无凭无据。”杠头脸上下不来,恨骂道:“你硬抬杠啊?”杠眼说:“抬杠谁怕谁!三里五村,我出了名的杠眼。”杠头毫不示弱:“谁怕谁抬杠!十里八乡,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杠头。”富贵见越劝越吵,一边笑一边和稀泥:“你俩半斤八两,不分胜负,行了吧?”守信跟着起哄:“没错,不分大哥二哥,半斤八两。”杠头与杠眼相视而乐:“本来吗!”
众人守株待兔,眼见日落西山,红霞满天,大门紧闭,不见一人出来,但听到笑声不断,推杯换盏,鱼肉高粱酒之香,溢出门缝。守信肚子一阵咕咕叫,他跺跺脚,心里暗骂:“妈的,早不叫,晚不叫,这当口叫,丢人现眼。”转头托托托走了。众人也随之一哄而散。
干活的男女,陆续扛着家伙什,地里回来了。他们一路走,一路说笑。男人光着膀子,上衣搭在家伙什上,高高挑起,像孙二娘门口的幌子,赤脚踩在地上,裤管高挽,进了村,又招呼着一起下河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