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子时,我待巡夜师兄打了一慢两快三更梆子,偷偷出了禅房门,到东厢寻了小果,一同赶去寺庙后门。当我二人到得彼处,见戒吃师兄早已在此等候多时了。
戒吃师兄瞧我带了小果来,先是一怔,随即悄声问道:“你怎么才来?”我说道:“不知为何,巡夜师兄今晚在我门口徘徊许久才肯离去。想是空气师叔特意叮嘱,怕我夜里不肯睡觉,又寻些藉口逃了明日早课,才严加看管罢。”小果担心的问道:“你既今晚去后山野炊,明日又怎抄得完十遍经文呢?”戒吃师兄问道:“甚么经文?”我摆摆手道:“此事容我待会儿再讲,咱们先去后山要紧。”戒吃师兄点头道:“是。”
寺庙后道有一常年遭风吹雨淋,以致锈迹斑驳的铁门。虽称铁门,却是不足半丈长,三拃宽,要是从此进出,着实难为了身高健硕的戒吃师兄。他缩骨屈膝,费了半天力气才挤了出来。
我们尾随其后,出了寺庙。走了半盏茶功夫,拐进一小树林,行出里许,便见脚下现出一条细窄小径。沿着小径走不多久,才算是出了树林,到了后山。
甫一行出树林,抬眼望去,但见月朗星稀,夜色柔美,薄薄月华洒满山脊,又见野草俯腰,山花娇俏,萤火飞虫四下翻舞,真是一片迷人景色。
我怡然喜得,玩兴大发,纵身扑进花丛之中,左兜右揽地捕了两只萤火虫,拘在手心,拿给小果看。
小果见我聚拢手掌,指间缝处闪出点点亮光,不禁奇道:“你这手掌里如何发出光来?”我故作神秘,轻轻摊开一丝缝隙,让她得眼观瞧。她细细瞧了一眼,忿忿然道:“你捉了这两只幼小生灵,岂不是害了它们?”我奇道:“我不过是捉了它们在手,怎么会是害了它们?”小果道:“这两只小虫原本自由自在地玩帅,不知有多快活。你却将它们困在手心,飞也飞不得,玩也玩不得,如何不是害了它们?”
我不以为然,心下暗道:“小果也非萤火虫,安知晓萤火虫的心思?”但见她神情不悦,实不好拂了她的意,便张开五指,放了两只萤火虫出来。这两只萤火虫嗡地一声晃晃然飞起,竟是不走,绕着小果盘桓两圈,才上下翻然离开。
戒吃师兄在旁看得笑而不语,此刻轻声唤道:“师弟,小果,你二人随我去溪边,我有好东西拿与你们。”我与小果依言跟在他后面。戒吃师兄则当先走在前头,快步疾行。
不多时只听得前方不远处传来叮咚作响的潺潺水声,想必就是小溪所在了。
戒吃师兄带着我们来到溪边,但见溪水波光粼粼,清澈见底,其中寸长鱼儿三五成群,时而窃窃聚在水中,时而左右扭动四下散开,当真调皮得紧。他叫我们停在原地,自己脱了鞋袜,挽起裤腿,迈步趟进水里。半走半趟地走到小溪上游一块凸出水面的巨石旁,伸手在石底缝中仔细摸索,从中拎出一样大如西瓜的物什儿。这物什儿被荷叶细绳紧紧包裹,我和小果互相望了一眼,都不知他在搞甚么古怪。
戒吃师兄拎了它趟回岸边,说道:“既是野炊,自然要有一只肥硕山鸡作食!你二人快去拾些干柴枯枝来,我好燃起火堆,烤来给你们吃!”
原来戒吃师兄自今早说到要去后山野炊,便趁中午止静休憩之时,偷偷跑到后山捉了一只野山鸡回来,留作夜里吃食。可是这野山鸡捉是捉来了,总也不能把它带回寺里。
正自寻思如何处置这只山鸡时,抬眼见到身旁小溪中矗着一块巨石。也不知这巨石是如何滚落进去的,只就这般歪不歪,斜不斜地栽在那里。
但见巨石下方有道一尺来深,八九寸宽的裂缝,这裂缝既非刀砍也非斧劈,似是浑然天成一般。戒吃师兄心道,不如就把这野鸡藏在这石缝之中,即便是有旁人路过此处,也决计不能发现此间藏有东西。当下从小溪下游的池塘里面摘了几片荷叶,将山鸡包裹密实,又用细绳紧紧扎系,藏匿在石缝底下。
此时戒吃师兄又将野鸡从石缝中取了出来,我和小果见了,不由得惊喜万分。起初我还颇有疑问,心道:“今晚既是野炊,怎么不见师兄手中拿着吃食呢?”原来他是早有准备。
我与小果从溪旁果木林中拾了些残枝枯木,将其抱了来摞成一堆,跟着眼巴巴瞧着戒吃师兄将野鸡拔毛去秽,又从怀中掏出火折,燎除鸡皮上的毫毛,并将其一撕两半,用溪水清洗内脏外表,最后才折了两根杨枝,用刀削净枝皮,穿插于鸡身之中,放置在篝火堆上烧烤。
我三人围坐在火堆旁,被熊熊火光映得红了面颊。戒吃师兄手持杨枝,缓缓翻转鸡身,才过片刻,肉色便渐渐变至金黄。他说道:“师弟,你伸手进我怀中拿出佐料纸包,撒些胡椒盐巴上去。”我依言而行,从戒吃师兄怀中掏得一蜡纸包,打开一看,尽是些白盐黑椒之类的作料。我屈指捏了一些粉料,均匀撒于鸡身之上,不多时,鸡身肉香与作料辛香相互掺合,慢慢飘散,浓郁至极。
眼下美食当前,我不禁馋涎直流,食指大动,问道:“师兄,这鸡肉何时才能入口?”戒吃师兄嗔笑道:“忙不得!等鸡肉变得松嫩爽滑,黄油漫身,才算是好了。”小果也等得有些心急,问道:“总还得有个时辰吧?”戒吃师兄道:“再需半盏茶的功夫就好了。”
闻言,我长叹了口气,强忍住心头焦躁,兀自坐下来静静等待。
半盏茶功夫转瞬既逝,戒吃师兄收过杨枝,将其中一根递与我和小果,说道:“可以吃了,小心烫嘴。”我喜不自胜,急忙接过杨枝,伸手去撕鸡翅膀。
怎奈这美食刚从火上取下,滚热烫人,我手指方触到鸡身,便被灼得一痛,不由得“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小果噗嗤一笑,嗔道:“叫你心急!”说着,从溪边拾回适才拆落的荷叶,撕了两片下来包住鸡身,说道:“隔着荷叶来拿就不怕烫了。”戒吃师兄笑道:“小果姑娘倒也聪明!”
小果嘻嘻一笑,将剩下荷叶递给戒吃师兄,说道:“师兄,你也用它来吃罢,免得烫。”戒吃师兄摇头道:“不必了,我向来跟灶火铁锅打交道,皮糙肉厚的,早就不怕烫了!”
此时我将鸡腿与鸡翅膀递予小果,自己捧着鸡身,默默念了一句“善哉”,便大张着口咬了下去。入口处,肉香四溢,味感丰厚,鸡汁缠绵于唇齿之间,顿觉一股香郁之气直冲头顶,身子顿时也飘飘然了。
我心下暗道:“当年隋炀帝赞不绝口的「玉脍丝莼」,恐怕也不及这山野烤鸡的味道了。”
戒吃师兄本也自大快朵颐,忽地心生愁绪,长叹了一口气,沉默不语。小果问道:“师兄,您是怎么了?”戒吃师兄摇头道:“没事,不过是想起些往事旧人罢了。”小果奇道:“您都想到甚么往事旧人了?”戒吃师兄放下手中鸡肉,沉吟半晌,说道:“几年前,我与你们一般年纪,待到无量寺出家为僧后,受一位师兄照顾,也经常来这里吃些腥荤肉食。现下回想起那些时日,不由得心中感慨!”我说道:“原来戒吃师兄的师兄同我们一样,也是不守戒规之人。”戒吃师兄幽幽道:“何止是不守戒规?这位师兄后来相中了山下一位农家姑娘,竟是弃经还俗,入赘倒门,娶妻生子去了!”
我与小果闻言,不禁惊呼一声。小果奇道:“您的那位师兄情欲之心未除,就不怕受到恩师长辈的责罚么?”戒吃师兄道:“他被淫心邪欲蒙蔽了双眼,哪里还顾得上这些?空气师叔性格暴烈,当时便要严惩于他。可是打也打了,罚也罚了,却还是劝不得他回头,只能任其还了俗,蓄了发,下了山去。”小果道:“这位师兄倒也真是性子乖张,与众不同了!”戒吃师兄苦笑道:“你倒不知,他这娶妻还俗之举却是愧对他的法号了!”未待我问,戒吃师兄微微一笑,意味深长的说道:“我这位师兄,法号却是叫做戒色。”
我和小果先是一怔,随即哈哈大笑。戒吃师兄解释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当年住持师伯本想给他取作法号为戒空,怎奈「空」字乃诸位师叔伯长老讳名,便弃「空」留「色」,取了戒色这个法号。”小果问道:“后来呢?您与这位戒色师兄还有交往么?”戒吃师兄摇头道:“匆匆数年已过,早就断了他的消息,甚至连书信也未曾有往来。”小果唏嘘道:“天下没有不散之宴席,这也是世间常态罢了。”戒吃师兄笑道:“你倒是颇有些感触。”小果神情惨淡,默然不语。
我们三人嬉笑相谈至天亮,直至夜色露了鱼肚白,才意犹未尽回得寺里。
我一夜未眠,身子正疲乏,待要推门进到禅房休憩,却听耳畔响起空气师叔的声音。我只道是自己太过困倦,生了幻听罢了,哪料想肩头猛然一紧被人用手抓住,回头望去,却正是空气师叔。他瞪眼凝眉,把手一伸,高声道:“将你昨日抄写的经文交给我!”我心下一怔,随即暗叫一声呜呼哀哉。
自从戒吃师兄昨日提议去后山野炊,我便将一门心思用于如何躲过巡夜师兄及偷跑出庙门上了,哪里还记得抄写经文一事?眼下空气师叔向我讨要经文,我又拿甚么给他?
空气师叔见我踯躅不语,已是猜得了十之七八,当下不由分说,一把抓住颈后衣领,将我拖拽去戒堂。
我被他拿住衣身,行动自然不便,跌跌撞撞地走到戒堂,未得站稳,便膝盖发软跪在了地上。空气师叔未多言语,兀自从堂内左侧匣柜中取出一方黑色竹板,其正面光滑可鉴,反面细纹嶙峋,右手持将过来,对我喝道:“出家人应不打诳语,恪谨戒规!不料你生性顽劣,不遵师嘱,平时只知瞎打胡闹,任己妄为!今日我若是不对你严加惩处,你定是记不住出家人的德行了!”
我心头不忿,正要开口辩驳,空气师叔却是急不待地抢过我手,右手拿着竹板,对着我手心狠命打将下去。只听得啪啪啪三声脆响,坚硬竹板与柔弱肉躯相触,痛得面容扭曲,啊啊直叫。古语言:「十指连心」,怎料这掌心之痛竟也不输于此。
空气师叔说道:“我打你三下手板,乃是惩戒你所犯下的三条罪状。其一为偷懒误功;其二为欺人妄语;其三为避受惩戒。如此三条,望你能谨记于心,后不再犯!”我蜷缩掌心,点头称是,心里却将空量师叔骂了个狗血淋头。
怎奈相由心生,着实不假。我心中不平,自然容貌不端。空气师叔见我挤眉弄眼,面颜愤恨,知我此刻定是情绪涌动,怨念不忿。当下不动声色,拿住我的掌心,啪啪啪又打了三板。
我冷不防地又受了三板,不由得全身颤栗,痛苦难当,再也忍将不住,豆大泪珠涌眶而出。空气师叔冷哼一声,说道:“这三板与前三板罪责相同,不过我怕你年龄幼,忘性大,便再赏你三板,以助你牢记于心,无所忘失。”
我难言心中委屈,只道了一句“多谢师叔责罚”,便蹒跚起身,匆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