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座山,唤作无量山,位于景东镇以西约二百五十里,山势俊美,风光秀丽,古语有云其「高耸入云不可跻,面大不可丈量之意」。山中有一如银龙悬空的大瀑布,注入其下一池清澈见底圆湖之中。瀑布四周长满浓绿植物,平日里是以氤氲云气笼罩其上,隐隐白中泛绿,看去美不胜收。
山上有座庙,叫作无量寺,座于主峰猫头山之阳,乃是一百年古刹。此庙虽方圆不足十数亩,却也幽幽古香,禅意浓郁。
我,是为其庙中一小沙弥,法号勿执。出家前,本与爹娘居于山脚下一偏僻小村。哪知一夜醒来,双亲失踪,房屋烧毁。我适才十之一二年纪,全不知今后如何过活。正自彷徨间,恰遇无量寺住持空无禅师,他见我居无所依,便收我为徒,到无量寺出家为僧。
师父曾教与我法号本意,说勿执,乃凡事勿执,谨记顺其自然。我心中不解何为顺其自然?师父笑道:“听之任之,随之从之,是为顺其自然。”我复又问道:“何为听之任之,随之从之?”师父笑道:“勿执,便为听之任之,随之从之。”
我对此懵懵懂懂,哪里知晓其中奥妙,思来想去,百般不得其解,便也就不去再想,只管修行过活罢了。
时如白驹过隙,晃晃一年已过。自去年初到无量寺,便有心将当日作为我新生之日。今正逢八月廿一,心中寻思:“该是要好好庆祝一番。”我抬头望了一眼日晷,已是卯时一刻,竟是过了做早课的时辰,不禁暗忖:“怕是又要被空气师叔责罚了。”
空气师叔是为戒堂首座,为人严厉刻薄,再加身形高瘦,如细干竹竿,全然没有我矮胖师父惹人喜爱。他平日自恃掌管寺规戒律,对于师侄晚辈尤为苛刻,如若做的稍有不对便会严加处罚,至于自己徒弟,反倒是爱护有加。
眼见此时再去大殿已然不及,便索性去到厨房,寻戒吃师兄要些早斋,以填饱五脏庙为紧。戒吃师兄平日里负责无量寺大小僧众每日斋食,自己也藉此机会食得身高形圆,肩宽臂粗。我与他甚为要好,只因私下里,常得他带我去后山烤野鸡来吃。
无论佛家道家,皆自禁止和尚道士不得食荤。可是戒吃师兄却自有主意。他只道我年纪尚幼,正是长身健体之时,每日里只吃得些素菜素饭怎说得过去?是以偶尔偷偷带我去到后山,打些山鸡野味来补充身体。每至此时,戒吃师兄也不眼看着我吃,伸手将野鸡一撕两半,我们两人一人一半,各自吃得快活。
此刻我打定主意,要去厨房寻戒吃师兄。蓦地里,却想起小果姑娘来。
小果是师父收养的女童,年龄比我只小一岁,却是先我一年来到无量寺。她长相怜人,甜美可爱,只是脾气娇纵,颇为任性。不过全寺上下近百号僧人都当她作小师妹,任她玩耍无赖,都只一笑置之。
我初到无量寺之时,她对我全然没有半分好脸色。可是日趋渐久,倒也慢慢不再板脸相向,有时还唤我陪她一同玩耍。
其时我本想叫她随我一同去食早斋,可行至她房门前,唤了两声小果,却是没有一点动静。我心下虽疑,但也不便久留,因此便转身行去厨房,自去食早斋去了。
甫一进厨房,只见戒吃师兄立时端出一碟青笋菇片,一个开花馒头,说道:“你今晨没去做早课,空气师叔大发雷霆,说要对你严加惩处。他这会儿应该正四处寻你呢!”我不以为然道:“罚便罚去,我自有住持师父撑腰!”戒吃师兄摇头笑道:“你倒也不怕。”
我左手拿着馒头,右手持着竹筷,一口馒头一口菜地吃着。却听戒吃师兄说道:“今日是你来无量寺整一年之时,不如我们今晚去后山烤些野味来,以示庆祝如何?”我嘿嘿一笑,心下忖道:“想是你难耐口舌之欲,才藉此机会破荤罢?”表面上却未拂意,只是点点头,应允下来。
待食过早斋,只觉通体舒泰。戒吃师兄提醒我道:“方才住持师伯也来找过你,叫你食过早斋后便去找他。”我奇道:“师父他老人家怎知我会过来?”戒吃师兄摇头道:“我哪里晓得,你自去问住持师伯罢。对了,切莫忘记今晚后山之约!”我点头称是。
我从厨房走出,径去寻师父他老人家,想他禅房本就离厨房不远,只走片刻工夫也就到了。走不多远,来至房前,还未待敲门,却听屋内缓缓传出师父的声音:“勿执进来吧。”我也不觉惊诧,只因每次敲门之前,师父总能识得是我。
推门而入,见师父手执念珠,坐于蒲团之上。他笑盈盈问道:“今晨早课怎么不见你?”我说道:“昨晚受噩梦惊扰,以致头昏脑胀,实在起不来身。”师父问道:“哦?你倒是做了甚么梦?说来听听。”我略一迟疑,说道:“这梦还与小果有关。梦中,小果因无量寺众僧欺她年幼,常百般刁难于她,实在难堪忍受,便要离开此处。我与她平日相交甚好,不舍得她离去,便苦口婆心劝她不要走,可小果主意已定,任我百般劝说,她却全然听不进去。我如此说了一个晚上,直到天色发白,这才惊醒……”
话音未落,见师父微笑不语,便索性问道:“师父,我听人说梦中之景都与现世相反,对么?”师父反问道:“难道现世都是真的不成?你我眼前一切,也不过是虚影幻象罢了。”
我点点头,似懂非懂,却也未再多问。其后一盏茶的工夫,师父也只问了我有关修佛心得,我如实回答后,便出了门来。
甫一从禅房走出,却迎面撞上了空气师叔。只见他一副凝眉瞪眼,怒气汹汹的模样,看上去没有半点好脸色。我心下惴惴,正欲寻个借口闪身走人之时,却被他一把抓住衣领,连拖带拽地拖至一偏僻无人处,不待身形站稳,便听他没好气地问道:“今日早课怎么不不见你人?”
我思绪急转,暗想:“若是直言表明自己因做了噩梦才起不来身,以致误了功课,空气师叔定不会轻饶了我。不如先胡乱编个幌子,以图蒙混脱身要紧。”念及于此,口中说道:“不瞒空气师叔,师侄这几日感染了风寒,身体极度不适,才没能去做早课……”话至一半,斜眼瞥向师叔,见他满脸狐疑的神色,又继续说道:“您若不信,可去问戒药师兄。”
戒药师兄平日掌管药房,虽面色苍白,身体孱弱,却深晓百家药理,精通各门医术,只恨他能医不自医,寻遍了各种药物,终究是治不好自己的体虚之症。
空气师叔见我信誓旦旦的模样,颇似有些信了。不过他深知我伶牙俐齿,欺谎搞怪如信手拈来,因此只略一沉吟片刻,便道:“你先在此老实等候,待我去寻戒药师兄问个明白再说!”顿了一顿,又道:“不过你可不要趁机溜走,否则倘若叫我再遇见你,便不会轻饶了你!”
说着,大袖一挥,转身匆匆行入了回廊之中。我见他走的远了,哪里还会待在原地等他回来,当即一溜烟儿地跑了。
我迷迷糊糊回到禅房,心下埋怨自己今日恁地如此不顺,先是荒废一早功课不说,还被空气师叔拿了把柄在手,要不是自己机灵,这时只怕要被空气师叔提去戒堂,面壁思过了!正心烦间,忽听得小果在门外叫唤:“勿执,你快出来!”
我打开房门,见小果一身红缎子锦衣,手中拿着一个小木人站在面前。她把木人往我怀里一塞,说道:“喏,这是送给你的。”我怔了一怔,喃喃的道:“你怎么突然想到送我礼物了?”低头看去,怀中木人是用花梨木精雕细刻而成,手法虽然稍显笨拙,却也纹理细密,光泽玲秀。
小果面色一红,说道:“你来无量寺已满一年,我没甚么礼物送你,便到后山寻得一块木头,雕了这小人给你,权当是做一点心意而已。”我正要开口道谢,小果又补充道:“只因你我年纪相仿,平日又玩得快活,我才予礼相赠,你可不要多想。”
我暗暗心想:“原来你是怕我将此木人当作信物,才特意言明其意。不过也不打紧,我本就是出家僧弥,即便对你有多喜欢,也决不能生出男女之情。”口中说道:“那也要多谢你了。今晚我和戒吃师兄约去后山做些野炊,不知你能否有空同去?”小果沉吟片刻,说道:“去是去得,就怕到时被旁人瞧见,你们难免受到责罚。”我不以为意道:“不怕,我与戒吃师兄趁夜里僧人止了大静才去得后山,不会被旁人瞧见的。”小果见我如是说,便点头应允。
我刚要与之细讲夜里如何从后门出到寺庙外面,却听小果身后有人大喝一声:“勿执!”定睛看去,却是空气师叔。我见他气势汹汹走来,暗叫一声不好,忙转身紧闭房门,以求躲得一时半刻。可此时已经见到了空气师叔,如何还能躲得过去?只见空气师叔怒容满面,手上劲力也自然大了许多,他双掌扶住门扇,只一推便推断了门闩,迈步走进来。
我强作镇定,问道:“不知空气师叔找我何事?”空气师叔怒道:“找你何事?你是明知故问罢!方才我找到戒药师侄,他说你从没感染风寒,亦不曾见你去过药房问诊!”我脸色通红,心中暗道:“戒药师兄也太实诚了些,竟不懂得替师弟瞒谎。”当下讪讪一笑,说道:“可能是他记错了罢?”
空气师叔冷哼一声,斥道:“记错?戒药师侄也不是痴老年迈,怎会不记得这几日的事?”我见无法推脱,低头惭然道:“既然瞒不过师叔您,我还是实话实说了罢。昨夜师侄身受噩梦惊扰,不能安寐,以致清晨头晕目眩,实在起不来身,这才误了早上功课。此乃偷懒误功之罪,恳请师叔责罚。”
空气师叔冷哼一声,说道:“只怕不止这一条罪责罢?”我醒悟道:“还有欺人妄语之罪,盼师叔一并责罚。”空气师叔道:“你既犯了清规戒律,责罚自是在所难免。不如这样,你就把每日早课诵读的「大佛顶首楞严经」抄写十遍,明日一早交予我,也算是弥补了今日遗落的功课吧!”
小果适才一直在门外偷听,此刻听到空气师叔重责于我,不禁莽莽撞撞地冲将进来,说道:“「大佛顶首楞严经」总共有万余字,你叫勿执他只用一日便将此经抄写十遍,不是难为人么!”空气师叔怒道:“你个女娃懂甚么!老衲乃是戒堂首座,如何定夺罪责岂容你来说三道四的!”小果自幼娇纵惯了,哪里忍受得了他人这般呵斥?当下便要出言反驳,我却急忙上前一步,拦在他二人之间,躬身对空气师叔道:“师叔教训的是,师侄自当尽力而为!”
空气师叔道:“你心头明白就好!明日今时,我来取这十遍经文,若是你未将经文抄完,我必将重重责罚于你!”说罢,未再多看我一眼,兀自拂袖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