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还未大亮,我在床上睡得正香。忽觉鼻头处一阵刺痒。我揉了揉鼻子,翻身继续睡觉。过得片刻,刺痒之感尾随又至,我心下烦厌,睁眼坐了起来。甫一睁眼,只见空量师叔蹲在床边,手里拿着一枝麦穗,眉开眼笑地望着我。我心下一惊,问道:“师叔,你……你干甚么?”空量师叔道:“你快些起来,我带你去看戏!”我问道:“看戏?看甚么戏?”空量师叔道:“你随我去看便知!”说着,也不理会我只还穿着内衣,一把抓起我后领,提着出了房门。
空量师叔带我穿过东厢长廊,来到空气师叔门前。只见他伸掌一推,直接闯了进去。我吃了一惊,急忙跟在后面看他意欲作何。
迈步进了禅房,只见空气师叔神色慌张,立时将被褥裹在身上,指着我们厉声问道:“你……你二人怎么闯了进来?”空量师叔皮笑肉不笑的道:“师弟莫气,我与小娃是专程来向您道早安的。”
空气师叔惊怒未消,冷哼一声,说道:“早安?怕是另有所图罢!”空量师叔道:“您这是哪里话……”
正说间,空量师叔忽抢上前一步,伸手将床上被褥猛地拽了下来。空气师叔未及反应,大惊之下慌忙捂住下身,眼角掠处,见其下身及被褥之上不知是何原因,竟是洇湿了好一大片。
空量师叔低头一瞧,哈哈大笑道:“师弟,你都这般年纪了,怎么还会尿床?不是羞死个人么!”空气师叔面色通红,兀自逞辩道:“你……你知甚么!这是……这是我方才喝茶时不小心洒在上面的!”空量师叔道:“那你这茶倒也喝得真怪!被褥上连半分茶香也没有,倒有一股子尿骚味在上面!莫非您喝得是尿泡茶不成?”空气师叔大窘,支吾道:“这……这个……”
空量师叔不听他讲,转过身来向我问道:“小娃,你睡觉会尿床么?”我老实答道:“自然是不会,可是……”话犹未完,却听空量师叔又对空气师叔道:“师弟,你看这小娃都不尿床了,你却还……唉!晚节不保,晚节不保啊!”空气师叔怒道:“甚么晚节不保?你胡说些甚么!”空量师叔不与他辩,将手一拱,说道:“小僧告辞。今日所见必当与众人大说特说一番,但是师弟尽可放心,我决计不会说出尿床之人竟是戒堂首座的!”说着,转身出了禅房,我跟在他后面。耳听得背后传来一阵咒骂,空量师叔也自不去理会,口中只喃喃道:“善哉,善哉。”
空量师叔与我往大殿方向行去,听他说道:“刚刚见到空气老头儿一副窘样,着实叫人快活!”我说道:“快活是快活,只是怕他会寻机报复。”空量师叔不以为然道:“怕甚么!他若寻机报复,我便叫他今后夜夜尿床!”我心下一凛,问道:“你怎么叫他夜夜尿床?”
空量师叔嘿嘿一笑,说道:“你还记得我昨夜拿出的白色瓷瓶么?那瓷瓶里装得是我戒药徒儿特制的风油精,我平日带在身上是作清神醒脑之用的。昨夜我偷偷潜入空气老头儿的房间,把这风油精往他脚心处抹了厚厚的一层,他今早起来,便会发现自己尿床了。”我恍然道:“怪不得!昨夜我还寻思那瓷瓶里盛着何物,原来却是风油精。”
空量师叔点点头,又拍了拍我肩膀,说道:“今儿个我是帮你报了这掌心之仇,你也不用道谢,权当是我助人为善罢!”我心头一动,说道:“你……你为何想到要为我报仇?”空量师叔道:“我见空气老头儿不惯,便是要出手惩治他,于你倒是也没甚么太大干系。”我点点头,还待要说,却听他道:“我且先走了,你自去大殿做早课罢。”抬眼瞧了瞧日头,喃喃道:“也该去山下买些酒喝了。”说着,转身匆匆离去。
我看向他背影,暗自苦笑道:“他这般年纪了,虽说不似空气师叔一样还会尿床,却也像个孩童一般,没得半点正形。”再转念一想,心道:“自己也正值十一二岁舞勺之年,竟是与其相反,整天闷涩涩的,浑似几十岁的耄耋老人。那些孩童本该有的顽皮性子一点也无,想来也是往时经历使得性子有所收敛罢!”耳听得早课钟声徐徐传来,不由得缓过神来,迈步往大殿走去。
寺中每日早课,无非是念诵《楞严经》,《十小咒》,《心经》等等经文典籍。我初来无量寺三个月便已将这些佛经通篇背熟,因此日后再做早课,便觉枯燥无聊,全无心思再去体会个中深奥佛理,也就更谈不上甚么参透领悟了。
到得午时,早课结束。自大殿而出,不假思索便往厨房行去。想我今日一早被空量师叔唤醒,直到近午也是米水未进,再加诵了一晨的经文,实在腹饥得紧。心念及此,不禁加快了脚步,匆匆赶往厨房。
进到厨房内堂,见灶台上摆有几碟刚切好的冬菇青笋,铁锅上热腾腾地蒸着三五屉馒头,而戒吃师兄平日里用的木柄菜刀也自摆在菜板上,却独独不见他人。我寻思道:“戒吃师兄这时应在厨房准备斋菜,眼下却是跑到哪里去了?”摸着那菜刀木柄,似是仍有余温,想来戒吃师兄也刚走不多时。我且先不去管他,走到水缸前,用木瓢舀了一瓢水,端将起来咕咚咕咚几口喝了下去。
这水打自厨房后院的深井,虽是冰凉解渴,味道却稍显咸涩,用来做菜做汤倒是可以,喝水泡茶却有些不相适宜了。依稀记得「茶山御史」陆鸿渐曾在《茶经》中写道,「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想来无论是何处井水,皆是不好用来泡茶的了,不过眼下解渴要紧,也是顾不上它许多。
正自饮水间,忽听后院传来一阵辱骂咒喝之声,听嗓音似是戒吃师兄。我心觉纳闷,暗道:“戒吃师兄平日里虽五大三粗,性子却是温和之极,绝不会出言辱骂他人,这当儿竟是怎么了?”
循声往后院走去,见他挺身立在院中央,身后跟着小果和戒药师兄。但见戒吃师兄神色愤恨,药师兄脸上则显有一丝惊惧之色。
三人对面还站有一人,鼠目猴腮,颈长眼突,正喋喋不休地叫嚷着甚么。定睛看去,却是戒律师兄。
戒律师兄是空气师叔门下弟子,为人尖酸刻薄,时常欺辱众师兄弟,但众人都畏惧空气师叔,是以一直隐忍不发。我与戒吃师兄平日里都较少当面与他为敌,免得遭他记恨,祸及己身。
可现如今戒吃师兄非但不惧空气师叔淫威,反而对着他的弟子横眉怒目,这却是为何?
我慢慢行至戒吃师兄身边,问道:“师兄,这是怎么了?”未待他回答,却听戒律师兄插嘴道:“哼!怎么了?你倒是先去问问戒药罢!”
我依言望向戒药师兄,见他满头冷汗,右手握住左臂,指缝中流出汩汩鲜血,神色痛苦之极。
小果本在一旁搀扶着他,这时听到戒律师兄的话,忿忿的道:“你将戒药师兄推伤,现下怎么又倒打一耙回来?”戒律师兄道:“戒药养死了我师父的雪莲草,我推他一下,又有甚么了?”
戒吃师兄怒道:“即便是戒药有错在先,也由不得你来动手私刑!”戒律师兄冷笑道:“我不过轻轻推了他一下,又怎么称得上是私刑呢?”
戒吃师兄怒道:“既然如此,我便也来推你一推,叫你看看甚么才叫作是私刑!”说着,挽起袖子便要冲上前去。
我急忙拦下他,劝道:“师兄,你可不要中了他的计。倘若空气师叔怪罪下来,咱们定然要吃不少苦头!”戒吃师兄心气难消,嚷道:“戒律既能出手推人,我又为何不可?你且快些让开,免得误伤了你!”
正说间,忽见一灰色人影飘倏而至,伸手拦在戒吃师兄面前,问道:“徒儿,何事发这么大火气呀?”
定睛一瞧,却是空量师叔。戒吃师兄缓了缓神,说道:“师父,戒律他在后院欺负戒药师弟,被我看见了,便上前与他理论。可他非但不认错,反而强词夺理地埋怨起戒药师弟来,我实在看不过,便想……便想……”
戒吃师兄的意思是,便想出手教训戒律一番,可他身为出家人,实在不好做出此等动粗殴斗的事来,也就更不好将此事说出口了。
空量师叔点点头,转身向戒律问道:“你方才为何欺负我徒儿?”
戒律师兄平日虽然仗势欺人,却是不敢对空量师叔不敬,当即收敛神色道:“戒药他养死了我师父的雪莲草,我此番是来找他问责的……至于戒吃说我欺负戒药一事,却是戒药自己不小心摔倒的,与我全没半点关系!”
空量师叔神情一动,问道:“雪莲草?甚么雪莲草?”
只听身后戒药师兄答道:“此事说来也是话长……四个月前,五台山举办十寺法会,而无量寺贵为十寺之首,自然是受邀其内。住持师伯派遣空气师叔携一干弟子前去赴会。在法会之上,空气师叔恰巧遇到一位挚友——来自西藏红教多吉扎寺的次索嘉措上师。两位长老多年未见,此番能够在此相遇,自然欣喜难当。匆匆几日之后,法会结束,次索嘉措上师念及二人缘分不浅,便将一株昆仑雪莲送给了空气师叔。后来,师叔将雪莲草带回,嘱我好生照看,不得有丝毫疏忽怠慢……”
讲到这里,戒药师兄顿了一顿,又道:“其后我每日对雪莲草浇水除虫,无一不周。不过……不过这草太过娇贵,唯有用夜里子时的夜露浇灌方可。为此我特意采集了一小罐夜露,以备不时之需,平日里便是现采现灌。昨夜我偷懒,没去后山采露,寻思等到子时,用那一小罐的露水浇灌雪莲便可。可万没想到,我才去了趟茅房的工夫,那罐露水竟是不翼而飞!我心下大急,翻遍药房里里外外,却是寻它不到。当时子辰已过,再去采露已然不及,因此雪莲草……雪莲草……”
戒药师兄支吾不语,没再说下去,但众人都已猜到雪莲草应是再难存活了。空量师叔奇道:“这棵小草儿莫非是金子做的不成?恁地这般娇贵?”戒药师兄苦笑道:“师父您有所不知,嘉措上师赠的这株雪莲草是位稀世奇珍。此草只生长在于高余千丈的昆仑山冰磺砾石之中,那里常年冰封,人迹罕至,若要寻到一株雪莲草当真是困难重重。”
空量师叔问道:“即便如此,又为何费力去找它?找得到它又能作何用处?”戒药师兄道:“这草名为雪莲,自是有类荷花莲草一般。外面瞧去,叶阔茎直,盘口大小,亭亭而独芳。若识本性,便是每五年一发芽,五年一开花,五年一结果。茎可清热解毒,花可补血养气,果可起死回生。这草实乃是世间至宝,就连山中牧民行途中偶遇雪莲,也以为是吉祥如意之兆。”
空量师叔不以为然道:“一棵小草便能起死回生?未免太有些故弄玄虚罢?想来人间命数早已天定,又岂是一棵小草能挽救得了的?”
戒药师兄道:“雪莲起死回生之能,我虽未亲眼所见,但闻世人皆道如此,想来应是不假。”空量师叔反问道:“世人皆道如此便是不假么?且不知三人成虎,世间传言又岂可尽信?俗语曾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但有时亲眼所见也未必是真,耳听传言就更不能多信了!”戒药师兄神色一窘,低头道:“师父教训得是!”
空量师叔继续问道:“你方才讲的那罐露水是在药房丢失,可我昨夜也在药房,却不见有甚么人进来。想来兴许是你记错了,将露水遗落在别处也说不定。”
戒药师兄摇头道:“不会。昨晚我将那木罐放于药柜之上,临出门前还特意回头望了一眼,决计是不会记错的!”
空量师叔一怔,惊问道:“甚么?药柜之上?你说的那个木罐底处可是刻有「琼水」二字?”戒药师兄也是一惊,忙道:“是,是,是,莫非您昨晚见过那木罐?”
空量师叔大窘,半晌才道:“何止是见过,我……我……拿你那木罐之人……却是为师我了。”
众人哗然,戒吃师兄忙问道:“师父,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空量师叔嗫嚅道:“昨夜我从空气老头儿禅房出来……”话至一半,却听戒律师兄插嘴道:“大半夜的,您去我师父禅房做甚么?”
空量师叔怒道:“我在说话,你却在旁边多嘴,可是找打么?”戒律师兄吓得身子一噤,低下头去不敢再发出半分动静。
空量师叔继续说道:“昨夜我从空气老头儿那里回到药房,只觉口渴得紧,可是拿过茶壶,里面连半滴水也没有。便在此时,抬头见药柜上有一水罐,取了下来,打开一看,里面有小半罐清水,闻之有阵阵香冽之气。当时渴得厉害,也不顾它是甚么水,仰头便喝干了它……其后我见木罐古朴雅致,便拿回禅房把玩。”说到此,面色尴尬道:“可谁知……谁知这木罐竟是戒药徒儿采集露水之用的……”
戒药师兄此时听空量师叔一一说来,怔了半晌,叹道:“事已至此,雪莲草也是救不活了,不如我这就去向空气师叔请罪,盼他从轻处罚我罢。”
空量师叔伸手拦道:“徒儿,此事罪责在我,怎能叫你来替我受罚?我……我亲自找空气老头儿说去,要打要罚悉听他便就是,总也不能叫你受了连累!”
话音未落,却听身后传来一尖厉嗓音道:“我既不打也不发罚你,只是想要回我那株雪莲草才肯罢休!”
回头瞧去,只见空气师叔负手而立,面容不善。空量师叔问道:“这雪莲草既已枯死,你又要我到何处再寻一株来赔给你?”空气师叔冷笑道:“那便是你的事了,与我无干!”
空量师叔眉头一蹙,凛然道:“好!既然如此,我赔你一株便是!”戒药师兄急道:“师父,这雪莲草生于昆仑山顶,那里尽是悬崖峭壁,凶险万分,您可要三思啊!”空量师叔朗声道:“无妨!即便再如何凶险,也要给空气老头儿采一株雪莲草来!”空气师叔抚掌笑道:“你若真有这心,那便最好!不过你既要去寻雪莲草,却总也得有个期限,否则你拖他个三五十年也不回,那我岂不是要干吃哑巴亏么?”
空量师叔冷哼一声,道:“好,那你定个期限便是!”空气师叔笑道:“那我们就以三日为限,三日之后你若寻到雪莲草,那一切都好说。倘若你要是寻不到……”
说到这,空气师叔故意停了一下,说道:“倘若你寻不到,那就任我处置,如何?”戒药师兄急道:“三日?未免太短了些罢?从这里去到昆仑山又何止三日路程!”
空量师叔却道:“好,你说三日就三日!三日之后,我自当带着雪莲草回来见你!”空气师叔道:“如此最好。师弟我在此恭候您凯旋而归。”
空量师叔轻哼一声,转过身来悄声对我们道:“事不宜迟,我这就要动身去昆仑山。倘若住持师兄这几日问起我来,切不可如实相告,待我三日后回来,自会去找住持师兄请罪。”
戒吃师兄道:“师父,叫我也跟您一同去罢,二人也好有个照应!”空量师叔摇头道:“不必,你待在无量寺便可。此祸由我一人闯下,无须连累你也跟着受苦。”
戒药师兄问道:“若是……若是三日之后您未能找到雪莲草,那该怎么办?”空量师叔道:“你们放心,无论三日之后我能否找到雪莲草,定当会回来给空气老头儿一个交代!”
戒药师兄还要待问,却被空量师叔伸手一拦,道:“不必多言,我即刻动身,三日后再见!”说罢,身形一转,从后门而出,自往西面去了。